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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西施

发布: 2008-10-31 09:16 | 作者: 王鹤



白瑞音看来是不打算穿旗袍了,她的告别方式很决绝啊。那些旗袍,就拿给戏台上的青楼女子穿吧,也好,算是废物利用。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赵太太想起她们往日一起商量式样时的灵感忽至,想起一针一线做出成品时心情与衣裳的熨帖,心里竟一股股生出恨意,胸口仿佛塞了一块凉透的汤圆,又堵又梗。转念又想,这不过是干活,人家一手交钱,自己一手交货,两不亏欠。若是因别人卖掉旗袍就抱怨或是忌恨她,未免太无理吧?

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化掉胸中块垒又是一回事。赵太太心里,竟有种类似被恋人轻慢的恼怒和不甘。

赵太太至今记得,1945年,他们刚买了白果街的房子才半个多月,初识即将嫁给窦先生的满庭芳,就是后来的窦太太白瑞音。白瑞音跑了多少趟,自己才答允为她做结婚的大红锦缎喜袍及各色旗袍。那件湖绿绣花的旗袍最不寻常,白瑞音要把窦先生送她的一幅字画绣上去,图案虽简单,该怎么布局,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出来的效果,是人人夸赞。赵太太说,亏得窦先生写的草书,旁人也认不真切,还以为也是飘飘绕绕的花草,否则,绣在衣裳上,未免僵硬做作。

赵先生对赵太太的女红从来不曾过分热衷,那阵子也属新婚燕尔,时不时要追逐太太的兴头、妇唱夫随一番凑凑趣。那天他仔细端详了窦先生的字画和做好的旗袍,沉吟道,窦先生那几抹写意,倒还平平,但录的那两句词——“虚心永永无凋谢。无凋谢,绿阴摇曳,瑞音清绝。”字写得真是流丽飘逸,颇得黄庭坚笔意。太太的绣工更不寻常,不仅惟妙惟肖,竟连那似断还连、墨气淋漓的韵致,也再现无遗,实在高妙!赵太太看他摇头晃脑,有些好笑,使劲推推他,似嗔似怨:你再要打趣我,我生气了。赵先生抚着她的肩头正色道,非也非也,我什么时候敢对太太心口不一?

赵太太扑哧笑了,心里很受用。赵先生虽说进的是洋学堂,教的科目是数学,但幼承庭训,小时候跟着做过塾师的父亲,将之乎者也都背得烂熟,旧学底子是有的。他那番评点,有恭维之嫌,但绝非字字虚言。

赵太太跟窦太太渐渐走近,也是不知不觉。给她做过结婚新装后,两人就熟了。过后有一天,赵太太到商业场著名的绸缎庄裕恒丰买衣料,在各色绸料前寻寻觅觅,没有特别动心的,最后走到专门卖零料的柜台——每匹料子剩下的部分,通常太短,但对于行家里手,往往又有意外收获。首先,零料的价格就极具诱惑。

赵太太左看右看,拿起一段藕荷色提花绸,看看长度,做无袖旗袍是够了,就想裹在身上照镜子。刚摊开,有人却突然一把将那料子扯过去,叫道,咦,这颜色漂亮。是刚才一直在她身旁挑选的那个圆脸女子。赵太太不说话,以为她终会将料子还给自己。熟料那女子拿着料子,径自让伙计给她包起来。赵太太觉得这女人过于无理,伸手从伙计手里拿过料子,慢慢对那女子说,这是我选好的,你也该先问问我要不要吧?圆脸女子细线似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吗?凭什么说是你的?赵太太一向不喜与人争执,这女人如此匪夷所思,倒是不得不跟她理论一番,遂冷眼道,也该有点眼力再来买料子,犯不着从别人手里抢夺。你要是不会选,好言请我帮忙,说不定我还可以教教你。周围有人开始哂笑,圆脸女子恼羞成怒,扭头对她们嚷起来。

赵太太突然看见身着小麦色碎花旗袍的窦太太朝这边走过来。她一定是听见了赵太太的声音,也知道了这场争执。窦太太过来轻抚赵太太的肩膀,算是打招呼,也是安慰。众人仿佛一下子被这美人耀亮了眼,连同圆脸女人都安静下来。窦太太似乎不知道这冲突,悠然走到零料柜台前。她专心看了几眼,拿起两段零料,旁若无人般对赵太太说,稚柳你看,这粉紫色料子是短了些,颜色也稍微轻了,如果拿这小截银灰色料子来镶拼,就刚刚够,花色怕是也是全城独一份吧?赵太太点头,连声赞同。圆脸女人却又疾步过来,态度变得谦逊,说,我是真的不懂,这两截零料就让给我吧,藕荷色的还你。窦太太和赵太太对视一下,算是同意。

争吵烟消云散,两人一起回家。赵太太对窦太太说,你别说,我现在倒真的想念那两截让给她的零料。窦太太说,想来藕荷色这件跟她那件,做出来效果都是好的,不过你懒得跟她生气才好。赵太太默然,心里佩服窦太太的波澜不兴。

赵太太站在白果街33号窦公馆门前,才恍然发现,自己没有回家,竟迷迷糊糊到了窦太太家。大门洞开,原来的门房老头不在了,不时有陌生人进出。再一看,门口竖了一块街道办事处的牌子。赵太太有些不解,迟疑着往里走。恰好上次跟酱油西施一道来过家里的章同志正往手臂上戴着红袖套,匆匆朝外走。见了她,停住脚问一句,是来找我吗?赵太太犹豫道,窦太太搬走了?章同志带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仔细看她一眼,往左一指:他们已搬到那边,房子提供给办事处了。

窦家这所两进公馆带一个小偏院,从前住门房、女佣兼库房。赵太太慢慢进去,几间比正房狭小的房子,都关着门,院角一棵枝条缠绕的紫薇上,晾着几张男式手帕。小院有些凌乱,飘浮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她有些后悔自己贸然闯来,正想退出,居中那扇房门吱的开了,窦太太端着一个盛过药的空碗出来,看见她,似乎愣了一秒钟,转而是高兴兼疑问的表情。

她穿一身家常棉绸衫裤,人瘦了一圈,柔弱无骨一般,脸比从前更白,白得带了一丝青灰。她三两步迎上来,稚柳,你今天难得有空……赵太太看着她走近,她变化挺大,虽不失往日的端秀娴雅,也不曾凋残,但像是被拧去了水分似的,有些枯燥、黯淡,还有丝掩抑未尽的惊恐。

赵太太突然有些语塞,结结巴巴说,你搬到这边来了?没什么事,过来想问问窦先生好些没有。窦太太回头看一眼身后掩着的房门,悄悄说,不太好,好像更重了。赵太太明白,无论如何,自己此刻该安慰她,即便这安慰无济于事。可不知怎么的,那句话还是不争气地脱口而出——我在“吴德胜庄”看见那些旧旗袍了!你卖了它们……就像小孩子口无遮拦、童言无忌似的。赵太太不是孩子,话还没说出口就知道后悔了,但鬼使神差地,还是说出来了。

窦太太拿着药碗的手无力地垂了垂,她把碗放到墙边的藤几上,眼睛一直看着碗迟迟疑疑地说,稚柳,我是不好意思再见你啊。

她没有告诉赵太太,窦先生那一跤,导致脑溢血发作,已经偏瘫,以前就有的结核也加剧了,他的工资降了许多级,银行存款也被冻结,家里值钱的就是些宋版书了,窦先生坚持要捐给图书馆,只有出手她自己的首饰、衣物了。说起来,旧衣服并不值钱,只不过,无论眼下还是将来下放,都没有空间与心情容纳那些精美闲适却不“实用”之物,更不想睹物伤怀、徒添烦扰。搬进小偏院那天,窦先生单位正好来人催他下放,见了那件绣着字画的绿旗袍,曾似笑非笑地说,唉哟,你们的日子,过得还挺讲究嘛。窦先生当下很不自然。办事处的人进进出出,那些干部、特别是女干部,看自己的眼光,很像看一种不可理喻的异类,生冷,凛然,还有敌意,每天只觉得自己仿佛举手投足都是错似的,只有蜷缩在小偏院里,才稍稍心定……这千头万绪,一时哪里说得清楚?也不想跟任何人说。她抬起头,明知只能言不尽意,很干涩地说了声,稚柳,他这一卧床,不知会有多久,等好了,也要马上动身的……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再穿那些衣服了。

赵太太刚才自觉失言,现在还在局促,当下连连摆手道,瑞音,不穿还好些呀,旗袍又拘束又不方便做事,也早就不时兴了,我也不想穿了,真的。

赵先生今天下班晚,走进小院,天色已经昏黄。卧室的灯亮着,饭厅却是漆黑一片。这很反常,若是平时,赵太太早就摆好饭菜,只等他回家就可上桌的。他加快脚步朝卧室走,一迭声问,稚柳,生病了?

一进门,却见赵太太一声不吭在缝衣物,似乎心无旁骛,一针一线都走得谨慎、凝重。他大为好奇:稀罕啊,什么要紧的衣服值得你赶着做呀?竟有人敢逼我太太。赵太太看他一眼说,没有人逼,是我自找的,今天女儿去了外婆家,我们就下挂面凑合一顿吧。赵先生一看那衣服,大惑不解道,咦,这不是窦太太送你那截衣料?着什么急呀,忙得吃饭都顾不上。赵太太轻轻摩挲着柔软的丝绒,叹口气说,这件是给窦太太做的。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旗袍了……我算是想明白了,人啊,不能跟周围较劲……

见赵先生似懂非懂的,赵太太跟他讲起今天的见闻。赵先生听了,劝道,不做就不做了,我也养得活你的。赵太太却忽然阴霾上脸,气乎乎地说,我是你老婆,你养我也是应当,不值得夸耀的。赵先生察言观色,不解道,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赵太太只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衣料,突然莫名地伤心哽咽起来,声音像受潮了的收音机,沙哑、失真、断断续续:你这个人好糊涂,你养活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吃闲饭的人?……我倒恨不得从前什么也没有做,天天吃闲饭……现在谁还稀罕我这手艺呢,我乐得清闲了!……

赵先生看她拿手绢擦着泪、少见的失控的模样,觉得太太这怨忿与伤心来得有些不可理喻,但,似乎也有章可循。他不敢说话,轻轻掩好房门去厨房了。

两天以后的下午,窦太太为窦先生取药回来,看见一个叠得一丝不苟的半旧丝绸包裹,端正地放在檐下的小茶几上。她心里一动,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疾步上前,一层层打开折叠的包裹,里面正是她送赵太太那截黑底飞金的丝绒——只不过,衣料已经变成了旗袍。依旧是针脚细密精致,线条流畅柔婉,看上去华美绮丽,每个细节似乎都镌刻着赵太太独有的印痕。窦太太小心翼翼提起它,放在身上比试,窗户玻璃上的身影,零乱而恍惚。不过,她不用试穿都知道,赵太太何尝有过败笔?假如自己穿上身,只能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效果。她抚摸着那件旗袍,突然悲从中来。往日两人对着衣料切磋琢磨的尽兴,新衣缝成在亲朋中亮相、被众人夸赞的欢悦,行走闹市、行人频频回首时的惬意……往事像万花筒快速旋转的图案般纷至沓来,叫人头晕眼花。她想起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不觉又定定神,默念了一次: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

她嫁给窦先生没几年,时局就大变了。1949年底,王军长率部起义。过后不久,王军长在新政府里担任了分管林业、农业、水利的副省长。经他推荐,窦先生在市政府当上了参事。这样的差事,跟喜欢舞文弄墨的窦先生倒也般配。窦先生的世界就是白瑞音的世界,当然,她的世界比窦先生的世界还要小,所以她没有强烈感受到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觉得窦先生的生活比从前安静,而这安静正是她愿意的。她有一次认真跟窦先生说,新社会样样都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女人的穿着装扮怎么都时兴模仿男人,怪难看的。窦先生笑着说她到底是女人见识,就知道摆弄旗袍。窦先生也是喜欢新社会的,给政府提的那点意见,自己心里觉得是在献计献策,是踊跃和积极,没想到成了右派,一下子懵了。窦先生整个人崩溃了,白瑞音的世界也跟着坍塌。白瑞音的眼里心里,当然看不到太远,想不到太深,不过是凭着天性淳良的女人的本能,安分随时,享受现世之宁馨。不曾想这一切突然碎成了巾巾缕缕。

她怕泪水沾湿旗袍,赶紧把它放回去。这才发现丝绸包裹的最下层,还有一张纸条,是从中学生作业上撕下来的,纸上卧着那枚银顶针。她拿起纸条,是赵太太娟秀的笔迹:瑞音,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旗袍了,你留着最合适,无论穿不穿你都收下。我也做厌了衣服,以后不想多用针线,所以,顶针用不上了,你随便派个什么用场吧。窦太太拈起那枚顶针,在右手中指上试戴一下,有点松。想再仔细看看,眼前却仿佛水雾迷离,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已是盛夏,河里游泳的半大孩子很多,岸边水里,一派喧腾。河边一个新搭建的小小院落里,女人们唧唧咕咕,热闹并不亚于水里。她们用钩针灵巧地钩住白色棉线,前后穿梭,扭动手腕,一只手套的雏形很快就出来了。手上在忙,嘴并没有闲着。有人说,百货商场新进了一种白底碎花的府绸,做短袖衬衣特别漂亮。有人说,昨天看见没有,窦先生一家下放去他家乡的什么镇了,看他们东西不多呢,怕是过不了多久要回来的。酱油西施就接口道,看窦先生坐都坐不稳的样子,气色也差,怕是回不来了……不知谁说了句,你看得仔细哦,心痛了吧?酱油西施就起身拧她一把,两个女人且笑且骂追打起来,刚跨上门坎,差点跟进门的赵太太撞个满怀。她旁边的章同志及时制止了两个女人的玩笑——章同志兼任了街道办事处两家生产组的支部书记。她兴奋地招呼大家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江稚柳同志和杨素贞同志已经加入了手套生产组,现在,我们街道办事处的适龄妇女,百分之九十都出来工作了,没什么人在家吃闲饭了!

酱油西施一把拉住赵太太江稚柳的手,兴奋地说,你来了好,免得她们成天西施西施的光打趣我一个。章同志说,你安静些,大家走到一起,是来建设社会主义的。穿一件蓝底白花对襟短袖衫的江稚柳朝周围笑笑,有点腼腆地说,我好多年没有动过钩针了,给我一只先练练吧。

众人各就各位了,生产组恢复了惯常的喧闹。江稚柳拿起钩针,只钩了两圈,运针就非常流利了。看米白的棉线在手中游走,她突然发现,这种一向以为过于简单、机械的活计,并不似想象中那么枯燥乏味,当然也不那么有趣。不过,又比枯坐家中出神有趣——现在,除了家务活,她基本上无事可做了。她悄无声息地钩着,心想,连大姐夫那么固执的人都去搪瓷厂画图纸了,我为什么不能钩手套呢……大姐夫说什么“不能挽留,何妨撒手”,就是这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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