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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击

发布: 2008-10-31 09:09 | 作者: 海佛



高台上的枪响了,是今天的第一枪。子弹从上射向下面的人群,准确地从一个大汉的前心窝射了进去,到达心脏,再穿过心脏,最后从后背钻出。随着一声奇异的惊叫,那个挨了子弹的人四肢张开,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鲜血从子弹射进去的地方流了出来,像泉水,沿着粗布衣汩汩而下。殷红的流水流到了土地上时,像蚯蚓发出了尖利的叫声,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归宿。那个挨了子弹的大汉,才后仰倒在了地下,闭上了眼睛。于此,死者周围的人们在起舞欢呼。

这是一个大雾的清晨。下面的人们看不到高台的顶端,它像耸立在云端的庙宇,生长在人们挥之不去的想象中。

浓雾弥漫,庄园像披上了面纱,时间在神奇的空间穿过。高台对于阳光普照的地面,本来就是神奇的。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老庄主退位新庄主登台,开始了庄园的新纪元。庄园在时空的走向和未来的道路就在这个上午决定,或者是在大雾结束前,阳光扑面而来的时候。庄园里所有的人都提前来到了高台下,聚集在四周,瞻仰。

他们仰视着高台,无法看得清被浓雾包裹的高台,也听不清楚高台上的人说话。只能听到巨大的枪声。

高台上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是这个庄园的庄主。他穿着合适的黑色棉布褂子,外套黄色的马甲,袖口挽起,手腕和胳膊上暴露出青筋。他右手抓枪,示范着给两个继承人看他的射击技术。两个继承人,一个是精干的中年人,一个是气盛的少年。分别是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他总共有十八个儿子,这两个是庄园的预备继承人。今天他要在高台上决定谁是继承人,谁就可以得到他手里的手枪。手枪是庄园权利的最高象征。这个庄园就一把手枪,不能有第二把。这是庄园的规矩。

漂浮的浓雾似水,从高台上游过。三个人的头发、眉毛、胡须都被雾气染成久经风霜的样子。他们安详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高台是用坚固的木料建筑而成,用油漆涂成了紫红色,它穿越昨天到达今天的时空,甚至能够到达明天的阳光灿烂,也像古中国建造的至今没有腐烂的亭台楼阁那么庄严壮观。它本身就是一座神秘而又让人敬畏的信仰。

高台是按照五行、八卦的生克制化的道理来建造。它里面暗藏玄机。从外面看,它就是一个高台,顶端是雕梁画栋,像是诗人游吟的长亭,可是它却比亭台高的太多了,是鸟瞰庄园的制高点。

庄园里的人叫它为高台。外面来旅游的人叫亭台。还讥笑庄园里的人保守和封建呢。当他们在这个庄园周游了一番之后,就改变了看法,思想跟庄园里的人们认同无二。

高,台,高,高台。

高台的玄机就在高台的中心,也是它的轴心所在吧,一个笔直且黑暗的井筒。井筒的直径大约是五尺。井筒也是高台的立柱,是由烧制的青砖建筑而成。缠绕井筒上下的阶梯,连接着地面和高台,盘旋的阶梯本身一种艺术。

高台的顶部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亭台,却比亭台严密。亭台是几根柱子立起,支撑起来的顶部,而高台却不是,四周围起雕栏,齐腰深。高台上的人不把头伸到外面,下面的人是看不到的。宽阔的平台,里面有坐着休息的条凳,在射击窗口的两侧。中间就是井筒,被特制的木盖盖死。

即使不用射击,也是哲人和诗人思考学习的好地方。那么开阔,那么安静。

老庄主站在高台的前沿,凭栏俯视下面如巨浪一样的雾涛,然后,手枪又上了一粒子弹。老庄主的身子寒战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他衰老躯干里的精血和余温被清晨的寒意所侵袭。

“父亲,您的身体一直不好,明天吧。”

最近老庄主的健康状况确实不好,内脏是严重的老化,还患上了白内障。一个古稀之人,知道天命难违,赶紧把自己的权利顺利地交接下去,不然整个庄园因为权利不明而产生纷争,流血,甚至是改朝换代都有可能。今天必须完成权利交接,他好退下来安享晚年。

“不妨碍的。我还行。”

老庄主左手扶住凭栏,右手拿着手枪,很坚强地展示着毅力。两个儿子按照长幼的位置,恭敬地站在高台的入口处,他们外面安详,内心像似滚烫的水,不安到了极点。

老庄主看着两个儿子状态平稳,不像街头赌钱的粗人急躁无比,便满意地点头,转过脸看着凭栏下的雾涛。雾涛滚滚阻挡了他的视线,掩盖了他的人们,但他照样能射击,还能百发百中。他靠的不是视觉,而是感觉。长久的射击使他开了天目,闭上两只眼睛,从印堂就可以看清楚地下的人们,哪怕他们躲在物体掩盖的下面。子弹想从脑袋进去绝不会从脖子钻出。

老庄主第一声枪响,就是闭上了眼睛,右手伸到凭栏外射击的。现在他要射击第二枪了。比第一枪的不同之处就是枪口的角度。第一枪的角度小,是射击高台下面的人们,第二枪的角度要大了,是射击高台远处的人们,还可能是在田地里观望的人们。

老庄主右手握枪,伸出了凭栏外,接着就换了手,左手持枪,往下瞄了瞄,定格了一下,转过脸,对两个儿子说:

“射击的技术你们都不错,甚至还比我好,但是,要在这个浓雾的时刻,还要左手射击,百发百中就那么不容易了,你们谁愿意试试?”

要是没有浓雾的时候,庄园像一面镜子那么清晰,两个儿子会争相卖弄本领,博得老庄主的赏识。现在不是平时,是权利的交接,谁都不敢大意,都不想因为激情的错误而带来长久苦恼的后果。

他们说:“父亲,儿子的技术永远比不得您的。”

老庄主也知道他们的心事,长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不要推迟了,我就要你们在浓雾的天气里表演射击,你们要做全天候射击的能手,才能成为真正的庄主。你们也清楚子弹射出去的后果,就像一道政令发布出去一样。要知道我们这个庄园可不比别的庄园,凡是高台射击出去的子弹,不能一枪毙命,那个挨了子弹的贱人就会造反,就会鼓动人来夺权,别看他们对我的枪法喝彩,他们的心里是仇恨我们的,他们也等着我的枪法失准,就有推翻我们的理由,那些在我们枪口下的贱人都是这个心里。”

“知道父亲,只要您的枪法失准,他们机会主义地认为我们的统治力量不够,他们要以新生的名义来反抗我们。”

“这就是我忧愁和痛苦的源泉,你们兄弟能够理解我为何迟迟不决定继承人的原因。我怕你们在今天这样的天气里射击失准,他们就有了造反的理由,他们会说什么呢?”

“他们会说,我们要突然死亡,不要活受罪。”大儿子说。

“他们会说,我们要文明的死法,不要野蛮死法,其实都是托词。”小儿子说。

老庄主看着两个儿子点头,说:

“你们兄弟俩的政见历来不同,我也知道时代在前进。野蛮的东西要被文明所淘汰,这是大势所趋,但是,对于一个支配者来讲,它的权利维持只能是形势的改变,而不能是本质的改变。所有篡位和造反上台的人和世袭者的骨子里都一样,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在台上的人都希望台下的人最好是听话的奴隶。”

“台上的人都希望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支配者。”

“说的对。”

老庄主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浓痰,好受了些。他的身子可能起了冷汗,他用闲着的手抹了一下眉毛,白色的眉毛变得浓黑,他又抚摸了自己的头发,一头雾水,被抹掉了,还是银发。他仰起脸,看着下面的雾涛,然后转过脸,闭上了眼睛,继续说:

“你们兄弟十八人,我是暗中观察,明里培养,你们终于从中脱颖而出,今天我要把权利交给你们当中的一个,……记住,继承权利不是享乐,而是责任,你们要对我们家族和名誉负责,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老庄主说完,枪声就响了。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粒子弹。在射击中完全看不出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更像一个对付狡猾狐狸的外表邋遢的老猎手。射击完,他把手枪从凭栏外抽了回来,开始在大腿挠痒,蒯掉了几个鱼鳞片。

他的两个儿子表情严峻,似乎都闭住了气,竖起耳朵听着下面的反应,眼睛盯着老庄主,担心万一没有射中的后果,今天的雾气这么大,失准也是正常的事。

下面的喝彩声激起雾云,雾云上升、翻滚、爆裂,在高台上爆炸。

老庄主嘴角绽放出笑容,眯着眼睛,踌躇满志地看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恭敬地点头,微笑绽放在各自的脸面上,胜过所有赞美的言辞。

老庄主有了兴奋,问儿子们说:

“我第二发子弹要是射偏了,他们就会造反的,你们该如何去做。”

每一句话都是考验,都是通向权利顶峰的阶梯,必须顺利的踏着阶梯而上。

大儿子似乎犹豫了一下,说:

“是的,人家不容许我们有任何散失。”

小儿子说的直接:

“我认为该更改规则,容许我们再补射一枪。”

老庄主的面色青紫,气愤地说:

“都是废话,你们都没有说出心里话。人家不容许我们有任何散失,哪里还让再补射一枪呢?没有这个机会了,也别指望人家能够原谅我们的过错。”

两个儿子像谦虚的小学生那样,聆听父亲的教诲。

“你们,你们中的一个,要尽快的,在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上来抢我的枪,将我一枪打死,然后,再向下射击,要接着连续射击,必须百发百中,等到他们的愤怒消失开始欢呼的时候,你们,你,或者你,再跟他们讲解,高台上的内幕,打消他们的疑团,这样他们才能安定下来。听从你的管制。明白吗?”

“是的父亲,跟这些贱人是无需说话的,枪声就是最好的讲解。”

老庄主点头,看着说出这话的小儿子:

“你们一定要谨记,鲜血可以使土地肥沃。我们庄园土地的肥料,不是化肥也不是土杂肥,而是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他们的骨骼,它们是最好的有机肥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就是我遗留给你们的最好遗产。”

“是的,父亲。孩儿谨记。”

老庄主平静了下来,腰靠在凭栏边,喘息着说:

“你们知道我是如何得到这把手枪的?”

手枪是权利的象征,也像过去帝王的玉玺。

“孩儿知道,父亲,您是光明正大凭着您的英武本领得到这把手枪的,别的人在您面前只能是奢想。”小儿子说。

“英武的父亲您是世袭的,您从众多预备继承人当中脱颖而出。”大儿子说。

老庄主把持枪的手放在凭栏的木头上,小臂撑持着,微笑着说:

“是的,从小我是这么教育你们的,整个庄园的人也是这样传颂我的,为的是培养你们英雄主义的气概,增加你们大丈夫的自豪感。”

两个儿子还是恭敬地站立着,目视着苍老的,今天就要从这个舞台退去的慈祥的父亲,伟大的英雄。

老庄主又看了一眼下面,浓雾很浓,一时半时还散不了。雾可以让他在这个舞台多呆一会,他说:

“我即将离开这个高台,我知道离去的意义,就是一去不复返了,在我离去之际,我要向你们讲出历史的真相。历史被我强奸了,同样历史也淫乱了你们。”

老庄主把头转了一下,左耳对着两个儿子。他用手指捏了一下耳垂,摘掉了一个东西,左耳就变得难看了,左耳下面有个洞口,耳垂也被撕裂开了。

两个儿子看着父亲破裂的耳垂,很是吃惊,把眼睛睁大,仔细地看着丑陋的左耳,想尽快知道这里面的隐私。

他们很快发现自己有些急于求成,收敛了起来,恢复了常态。他们也知道老庄主在这最后的时刻要一丝不留地讲出真正的历史来。

“孩子,我不是继承者,我是反叛者。我原先跟下面那些人一样,都是贱人。我们的白骨坚固了庄园的权利,我们的鲜血使庄园的土地肥沃。五十年前的今天,我第一个被老庄主射击了。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高台枪口的射程之内,高台上的枪声响了,我们某一个人就应声倒下,死的突然,防不胜防。我们也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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