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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台班子

发布: 2008-10-10 06:58 | 作者: 吴克敬



1

对坐的镜子里,是一张青春美丽的脸,圆圆的眼睛顾盼生风,红红的嘴唇鲜艳欲滴,挺耸的鼻梁棱角分明……她就是陈仓市秦腔剧团的当红花旦杭小唱了,从她的 身上,所能看到的,就满是周正和宜人,外观是这样,心眼也是这样,在团里唱得顺风顺水,是个实打实的硬角色。在正规戏校泡了三年,塞了一肚子的戏词唱曲, 而且她的嗓音,也极为宽和婉转,一字一句,清晰亮堂……按说,凭着她的实力,是会在秦腔剧团一直唱下去的,直到老了,唱不动了。

偏偏又不能 够。如火如荼的文化体制改革,陈仓市的两家秦腔剧团合而为一,多出了百八十人,是必须下岗另谋出路的。杭小唱戏校里的同学,有几个关系铁的,早都去了深 圳、广州那些经济发达的城市,去那里的夜总会歌舞厅,改唱流行歌曲,却也唱得风生水起,前景一片光明。有的呢,碰上好运来,已做到公司的秘书什么的,成了 白领丽人。她们听说了杭小唱面临的问题,就传话过来,叫她不要熬煎,买张机票飞来,凭她的模样和腔调,不消过分打拼,混得也会比她们好。

手拿彩笔,正往脸上涂着油彩的杭小唱,心里想着事情,倏忽发现一张熟悉的脸,不容抗拒地撞进了她对坐的镜子里。

这是邸大丑哩,秦腔剧团独一无二的人物,他的身上像是泼了油,总有燃烧不尽的热量,对谁都是一个标准,热心热肺,热肠热脸,谁也不敢有烦心事,这一烦 呢,就都成了邸大丑的烦,他总是千方百计地,甚至是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帮人解除烦恼的。他的面影撞进杭小唱对坐的镜子,便使乱想心事的姑娘家,神志 有了些恍惚。

那是个剃着光头的面影,只在杭小唱对坐的镜子里晃了一下,便转到了另一面镜子里了。剧场的后台,有一大溜的化妆镜,贴墙镶着,质量不是很好,差不多都有了斑驳的暗影,照着的人就会有点失真。

光着头的邸大丑,也是来化妆的,尽管他的妆简单得多,但他做得一丝不苟,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为艺术怎么能不认真呢?于是,他对着镜子,是绝不左顾右盼 的,先用粉底霜在脸上打着底子,打得匀称了,就拿着笔在脸上勾线,接着上油彩,脸蛋上呢,也薄薄地揉了些腮红,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部位在他的眼睛 之间和鼻梁之上,很是显眼地涂了一块白。

这是一个真正的丑角的脸谱了。

邸大丑描画好了,对着镜子又是眨眼,又是撇嘴,还有那一对 耳朵,左边的那只摇了摇,停下来,右边的那只又摇了摇,尽显一个秦腔丑角该有的诙谐、滑稽和幽默……一边妆扮着自己的杭小唱,动手在自己的脸上涂着油彩, 却又不忘拿眼斜视邸大丑,她把邸大丑已看了好几眼了,她是想引起邸大丑注意的,邸大丑却毫不知觉地、一心一意地化着他的妆。

杭小唱忍不住了,说:他们都找你了?

邸大丑说:找过了。别听他们说。

杭小唱说:那该听谁说呢?

邸大丑说:听你自己的。

谁都想听自己的,但要看什么事了,有些是能听的,有些呢,想听自己的就不能了。譬如眼前面对的文化体制改革,就不是早上喝一碗稀饭,晚上再喝一碗稀饭, 可以听自己的,文化体制改革,是陈仓市确定下来的一项政策措施,就不能由自己说了。一切都得依照政策规定来办的……邸大丑是拥护文化体制改革的,市上两家 秦腔剧团,还有一个豫剧团、一个话剧团和一个说唱艺术团,一个团一个班子一标人马,都不是自己挣钱养自己,而是把手伸得长长的,伸到财政这口大铁锅里,要 吃要喝要行头,财政上没少掏钱,可那些钱扎成捆子,像砖块一样扔进一个一个的剧团,就如扔进了一池一池的死水,连个小小的涟漪都溅不起来,长年窝在团里, 很少组织演出,却还矛盾重重,长此以往,的确是要改革的呢。

杭小唱所说,邸大丑心里明白得镜子一样,操心的就是这件事。

邸大丑自 不例外,他也是非常操心这件事的。改制的刀子已经举起来了,落下来呢,就是一地人头,谁能留下来,谁将被裁撤掉,实在是件难为的事。政策条文写得明确,除 部分骨干留用外,其他人都要走向社会。谁能成为留下来的这一部分骨干呢?应该不是红头文件所能确定的,这就要看具体操作的人了。

操作者都是谁 呢?自然是邸大丑的师兄王开锁了,他是他们秦腔剧团原来的团长。文化体制改革,两家秦腔剧团合二为一,挂帅的人是市文化局的一名副局长,加上两家秦腔剧团 的原团长,组成了一个三人小组,处理可能产生的所有问题。他们定下的工作目标是,既要改制工作顺利进行,又要稳定人心,不出乱子。

王开锁是有 这个能力的。他的戏唱得一般,可他就是会来事,八面玲珑,见谁都能说上话,也很照顾大家的利益,特别是对邸大丑,只要张嘴要求,王开锁没有不满足他的。王 开锁把自己的位置定下来后,当即叫了邸大丑去,给他谈话说,你不用操心,合并后的秦腔剧团,谁的岗位都难说,你是上了保险的。

怀里揣着保险的邸大丑,把他脸上的妆化好后,是想从镜子前离开的,他怕身边的杭小唱还拿眼睛瞥他,更怕杭小唱拿话问他。杭小唱却不想让他溜走,偏偏要一眼一眼地瞥他,一句一句地问他。

杭小唱问:啥叫听自己的?

邸大丑的嘴张了几张,本来是想回答杭小唱的,却不知怎么回答,就把张开的嘴变了一个口型,做出丑角要耍的一个噱头,想以此躲开杭小唱的问题。可是呢,杭小唱不想放了他,就还要追着问他了。

杭小唱问:你说呀,怎么听自己的?

邸大丑就很为难了……正为难着,晚上参加演出的人,陆续来到后场,他看得清楚,来人有司鼓老陶,司琴老胡,以及几个晚上演出派了角色的演员,其中呢,还 有他的媳妇儿尤选荣。除了尤选荣没往他的身边围,其他人都蜂拥而来,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如杭小唱一样,问他被找去谈话的情况。邸大丑不是傻瓜,他 听得出大家问他的语气,带着不小的恼怒,好像他被他们找去谈话,就是对大家的伤害似的。

尤选荣没有围邸大丑,可邸大丑透过人群看得见,同床共枕的媳妇儿对他也是生着怨的。

苦恼的邸大丑,感觉他是犯了众怒了。

邸大丑不想犯众怒,他一脸茫然地给大家说:都准备晚上的演出吧,有啥话咱下来说。

2

晚上的演出,观众来得特别多。好像大家都已知道文化体制改革伤着秦腔剧团了,大家来看,是对这个古老剧种所能给予的一个支持……从戏台上往戏台下看,市 上的一些退休的老领导都来了,携家带口,就坐在台口的前几排……来的还有剧团退休的老同志,也都拖家带口,挤在台口比较近便的几排座位上,大家的耳朵支梭 着,眼睛呢,又都是热切的,却不见人叫好,也不见人起哄,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演出,只是到了一折戏结束时,才会热烈地,亦颇多礼貌地鼓一阵掌……杭 小唱头一个登台,她与几个演员演出了折子戏《拾玉镯》,把个情窦初开的剧中人孙玉姣演得活灵活现,要做了呢,一举手,一投足,且嗔且喜,戏味十足,要唱了 呢,红唇轻启,声若银铃,真不愧科班出身的……邸大丑的媳妇儿尤选荣也登台了,她演的是折子戏《柜中缘》,所扮角色亦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徐翠莲,看得出来, 她把这个剧中人演得是很用功的,无论唱,无论做,也都很是不错,但要和杭小唱的比,不是行里人,也许看不出差距,行里人还是会瞧出一些不足来,毕竟呢,她 只是从草台班子杀出来的……邸大丑是行里人,他看得出其中的差距,团长王开锁叫他去谈话,说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

邸大丑的艺术良知影响着他,不能在团长王开锁面前胡说话。

王开锁很明确地告诉邸大丑:有师兄在,就有你在,你不要操心你的饭碗。

邸大丑说:谢谢师兄关照。

王开锁说:生分了不是,你和我,不说那个谢字……你不知道,我现在太难了,睁眼是人,闭眼是人,我该咋办呢?在这一点上,你得帮我拿主意,谁留下,谁走人,也太难为人了。??

邸大丑经不起师兄推心置腹地这一说,他也为王开锁作难了,说:还别说,真是难为人呢。

王开锁苦苦地笑了笑,说:还是你了解我……咋办呀?啊,就说杭小唱和你媳妇儿尤选荣,唱的都是花旦,其中只能留一个,我该留谁呢?

邸大丑这才听出些头绪,但他没有犹豫,张口说了他的观点:谁功底好留谁么。譬如杭小唱,就比尤选荣好。不管她是谁,是你的媳妇,我的媳妇,都不要紧,咱按这个原则弄事,就不会出差错。

王开锁的愁眉解开了。他说:就想听你这句话。好了,我的心里有主意了。

被大家认为“他们”代表的王开锁,找他邸大丑谈话,就说了这么多。或许还是有些话的,王开锁没说,他也就没说。不过,有了这次谈话,邸大丑突然对王开锁 多了一些理解,感觉他活得并不轻松,甚至可说难过,那么一大摊子事,面对的都是人,是人端在手上的饭碗,不是王开锁来做,让他邸大丑做嘛,他是自觉做不了 的。这么想着邸大丑几乎要同情王开锁了,而且懊悔自己,过去怎么不理解王开锁,嫌他不抓团里的业务,荒废了自己不说,整日泡在社会上,吃吃喝喝,左拉一把 关系,右扯一把关系,也确实拉了许多关系,硬是让自己的肚皮在左拉右扯中日渐隆了起来,乍看上去,像是男人怀了八个月的身孕……这都是邸大丑过去对王开锁 的看法,有了现在的谈话,他就让过去的看法成了过去,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弟。

这样的谈话能给杭小唱说吗?

这样的谈话能给尤选荣说吗?

尽管邸大丑给杭小唱说了好话,而尤选荣又是他的媳妇儿,他也是不能说的。

台子上的折子戏还在继续演着,有秦腔戏迷百看不厌的《墙头草》《看娘》等,因为这是大家在团里最后演出不多的一场戏吧,到谁上台,都演得很用功……热热 闹闹演着呢,这就轮到邸大丑上台了。戏台上的规律,越是名角,越要安排在最后出场,是所谓压台戏了。邸大丑是陈仓城的名角,团里是没人能与他比的,好像还 不止在陈仓,在秦腔盛行的关中道,以及青海、甘肃、新疆等诸多西北省份,热爱秦腔的人,都捧邸大丑为名角。晚上的演出,邸大丑的戏份很自然地安排在散场前 的最后一折。

邸大丑从大幕背后还没出场,只是一个帘后的挑唱,就已赢得了台下观众的一片彩头,可到他人走出大幕,在前台一亮相,所有彩头又都 静了下来,静得偌大的剧场,仿佛只有他邸大丑一个人,在台子上板眼齐整地演出着。他演的戏,不用报幕,观众也听得出来,是他拿手的折子戏《张连卖布》。这 是个独角戏,在名角邸大丑演唱起来,加入了许多个性的东西,把那个耍钱逛街游手好闲的张连,表演得诙谐不已,惟妙惟肖。

一出折子戏演唱完,邸大丑谢幕退场,前台的大幕已经拉严了,台下的观众都还不走,却还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波紧似一波地鼓着……邸大丑没有办法,就又给观众加演了一折《顶灯》。

这出折子戏,是要有一个小旦配合的,邸大丑扮演淘气听话的小丈夫,小旦儿呢,是个家教严厉的小媳妇,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小丈夫惹恼了小媳妇,小媳妇动用了 家法,让他这小丈夫顶灯受罚。不是很长的一出折子戏,念和唱仅几句儿,主要是做,难度呢,就是光头顶灯了。配合演出的是杭小唱,这是邸大丑在后台点的将。 其实呢,他的媳妇儿尤选荣也是这出戏的好配角。邸大丑没点媳妇儿尤选荣,点了杭小唱,杭小唱也就没客气,上场配合邸大丑演出了。声色严厉的杭小唱,左手叉 在腰里,右手拈着一方粉红绸帕,指头戳着邸大丑,数落着他的种种不好,要罚他顶灯了。邸大丑是服罚的,弄来一个油灯碗,点着了,顶在光秃秃的头顶上,钻板 凳,翻跟头,折腾了几个花样,是想要杭小唱饶他的。扮着媳妇儿的杭小唱却是不依不饶,还要邸大丑把头顶上的灯碗,从脑袋顶上滑到额头上,再由额头滑到后脑 勺上。扮着小丈夫的邸大丑是欲抵赖的,但他抵赖不过杭小唱的家法,就很老实地照着指令做了,做得十分完美,小夫妻便又和好如初,恩爱有加了。

有了这出小折子,观众就都热烈地鼓了一阵掌,然后礼貌地退场了。

回到后台,邸大丑半天喘不匀气,这在过去是不多见的……而最不多见的还有晚上参加演出的人,都还在后台上候着,三三两两地站着,或是坐在戏箱上……到处 都是飘荡着的戏服,过去是,谁脱下戏服,没自己的戏了,谁都会自觉收起来,然后走人。今晚却没人这么做,大家都在说话,让回到后台的邸大丑所能看见的,都 是一张张扇动的嘴巴。邸大丑无话可说,脱了身上的戏装,换上他的家常服,想要离开后台时,不知是谁先堵住了他……是司鼓的老陶吗?是司琴的老胡吗?事后, 邸大丑努力地想,却都想不出最先堵住他的是谁,总之,他被堵住后,三三两两散着的人就都围了过来,拿眼睛看着他……邸大丑感觉到那一双双盯他的眼睛都很 烫,全都照在他的脸上,使他感到脸上的皮都要被烫伤了呢。

大家问邸大丑:怎么办呀?

在这样的时候,很自然地,大家把名角儿邸大丑当成了主心骨。大家这么询问邸大丑,邸大丑又能说什么呢?他没话可说,却觉得眼圈发红,似有热辣辣的泪水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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