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草台班子

发布: 2008-10-10 06:58 | 作者: 吴克敬



3

脸上的泪水就干不了……回到家了,都还一股一股地流。为啥流呢?邸大丑说不清楚,可他就是忍不住,就是要流。

这是唱戏者的特点,谁没这点儿多愁善感的劲头,还真是不成。

媳妇儿尤选荣从家门口把满脸流泪的邸大丑领进了屋子。她劝他说:省点眼泪吧,又不叫你离岗。

偏是媳妇儿尤选荣的这句话,惹得邸大丑的泪水更多了。他在想,正是因为王开锁承诺他不离岗,他才伤心流泪的,若是让他离岗,他还不一定流泪呢?团里那么多人,像他一样能不离岗的人太少了。

媳妇儿尤选荣的情绪不错,她不管邸大丑怎么想,从客厅的桌子上,抽了一把纸巾,塞到邸大丑的手里,给他说,快把眼泪擦了,不知道的人还说是我欺侮你哩。她这么哄着邸大丑,自己哼唱开了。

邸大丑却爆出了一声雷吼电闪的呼喝:把你的嘴闭上,甭唱了!

尤选荣的心里叫苦了,嘴巴上呢,也就听话地不哼不唱了。

这是不好埋怨尤选荣的。

原来身在乡村自乐班唱戏的尤选荣,有机会跻身市上的秦腔剧团,亏了邸大丑的发现。

那一日,五丈原上有户人家出丧,请了尤选荣唱戏的自乐班助兴,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左眼皮老是跳,用手按呢,却还按不住,她就找了一根破麦草,掐了盈寸 长的一截,粘在左眼皮上……世代流传下的一个土方子,眼皮跳了,就用麦草秸来粘,尤选荣没别的办法,就只有眼皮上粘了麦草秸唱戏了。

不能说白 晃晃的麦草秸起了大作用,也不能说白晃晃的麦草秸一点作用也没有。总之,邸大丑转到尤选荣唱戏的台口上来了,一下子就看见了尤选荣粘在眼皮上的麦草秸,而 且觉得白晃晃的麦草秸,粘在尤选荣的眼皮上,使她看上去就有了些特别,是女孩子十分妩媚的那种特别呢。秦腔界大有名望的邸大丑可以说阅人多矣,可他初次面 对尤选荣时还是多看了几眼,而且多听了她的几段唱。

邸大丑是来五丈原的诸葛亮庙会唱戏的。上午的戏里有邸大丑的角色,他是演唱过了,到了晚 上,演出的本戏暂无他的角色,他就出了喧嚣热闹的五丈原,到相对安静的野地里去溜脚。其时,正值小麦拔节吐穗,油菜开花结荚的时节,有和煦的风迎面吹来, 邸大丑的鼻腔里就满是小麦和油菜花淡淡的清香了……隐隐约约地,他还听到有人唱戏,是不同于他们专业剧团的唱法的,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循着那有点野调的 唱戏之处,很有兴味地走去了。去了那个暗夜的小村,邸大丑便很幸运地看见了为丧家唱戏的尤选荣。

当时,尤选荣唱的都是些什么戏,邸大丑全忘了,只记着她粘在左眼皮上的麦草秸,觉得有那么几分顽皮,有那么几分滑稽……总之,是很有点儿惹人的俏劲儿的。

在一出小折子唱完后,邸大丑给尤选荣鼓掌了。

在丧埋的场合唱戏,周围都是穿白戴孝的人,脸上呢,也都挂着种悲悲戚戚的容颜,谁还有心给唱戏的人鼓掌呢?就是来看热闹的人,路过丧家人的门口,也是不好鼓掌的。因此,尤选荣转过眼皮上粘了麦草秸的眼睛,去找鼓掌的人。

意外的是,尤选荣看见了邸大丑。

别说唱出一定水平的尤选荣,就是心里热爱着秦腔艺术的人,对邸大丑的那张脸也是很熟悉的,哪怕他们并不认识他。报纸、广播、电视,让邸大丑那样的名角儿,总会做到家喻户晓。

尤选荣是喜出望外的,她当时惊圆了眼睛,说:是邸老师吗?

说了一遍还不放心,就还话跟话地说:真是邸老师了!

这可把尤选荣喜欢得几乎晕了头,从她唱戏的自乐班里,像是一只惊跳的兔子,跳蹿到了邸大丑的面前。在这样的场合,遇合了心中的偶像人物,尤选荣的心里,涌着许多话,她是要给邸大丑倾诉的。可邸大丑呢,却抢在前头说话了。

邸大丑对跳蹿到他跟前的尤选荣说:你给眼皮上粘个麦草秸做啥哩?

尤选荣就很无奈地说:人家的眼皮子跳么。

邸大丑就很开心地笑了。不过呢,他开了尤选荣一句玩笑:是不是心也跳了?

就是这样两句玩笑话,尤选荣是蝎子爬到了邸大丑的手背上,叮到了他的肉里头,甩是甩不掉了。

回想到这里,邸大丑给尤选荣道歉了,说:对不起,给你吵上了。

尤选荣善解人意笑着,说:天底下,你不吵我让谁吵啊。

听着尤选荣的话,邸大丑的心里就更内疚了。实话实说,他的这个媳妇儿,对他真是没的说,一切都向着他,一切都依着他,为了他的好,她是甘愿受屈的,再大的委屈都忍得下来。而这一回,是又要让她委屈了,而且是要让她失去岗位的大委屈呢!

4

手机铃声叫魂似的响起来了,把与司鼓老陶说话的邸大丑吓了一跳。

已有风声传出,司鼓老陶将是离岗人员中的一个。他的问题,不是说他的技艺不好,也不是他做人不好,他的问题是年龄,一刀切,两团合并的秦腔剧团,年龄过 了52岁这个杠杠的,都得离岗自谋职业。司鼓老陶的心头,便郁积了一疙瘩气,找到邸大丑,把他拉到街上的一家秦腔茶社,要了一壶茶,相对而坐,打算喝个痛 快,说个痛快的。在剧团这个地方,大家是不兴喝酒的,喝酒可能伤嗓子,他们凭嗓子吃饭,哪里敢把嗓子不当一回事,于是就只有喝茶了。那么,司鼓老陶想和邸 大丑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只想着叫来邸大丑,吐一吐心里的闷气。在他们团里,司鼓老陶觉得,他能放开心怀说的人,也许只有邸大丑了,但是不巧,两 人各自喝了一杯茶,又各自说了一句话,就来了这惊魂的手机铃声。

司鼓老陶抿了一口茶,说:以后呢,我怕是要在茶社找岗位了。

邸大丑抿了一口茶,说:我的心像是猫爪子挖,感觉很难受,却不知道在哪儿挠。

惊叫着的手机铃声是顽固的,邸大丑对着司鼓老陶很是苦恼地笑了一下,接起了对方的电话。

是杭小唱的声音呢。她说得太快了,像炒豆儿一样,有种气急败坏的慌乱。

杭小唱说:师傅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赶紧回来。??

邸大丑听得出来,出事了!而这个事,与他是有关系的,他就对着手机说:好么,我马上来。

杭小唱的语气依然是慌乱的,说:我在剧团门口等你。

邸大丑就很抱歉了,他对约他来秦腔茶社喝茶说事的司鼓老陶告别了一下,让他在这里等他,说他过会儿再来。然后起身,出门,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到了 他们秦腔剧团的大门口。远远地,邸大丑就看见了等在大门口的杭小唱,看她急得直打转转的样子,像是一只烤在热锅里的蚂蚁……她不错眼地朝大街的这头看一 阵,又偏过头去,朝大街的那头看一阵……看不见邸大丑的身影,她又拨响了握在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邸大丑乘坐的出租车停在了她的身边,邸大丑推开车门, 站在了杭小唱的眼前……邸大丑看见杭小唱可是急得不轻,她的眼里都噙着泪水了。

杭小唱怨着邸大丑,说:你要把人急死呀!

邸大丑扛不住杭小唱的急,他也急上了,说:那你说,啥事把你急的?

杭小唱却不说了,一把拉住邸大丑的胳膊,就往剧团门里走,一直走到剧团的办公区,停在了王开锁的办公室门外。在这里,还散散地站着几个团里的人。邸大丑 是莫名其妙的,越过这几个散站的人头,他还发现剧团的院子,散散地,四处都有人在游动……这是怎么了?大家散站在院子里,干什么呢?鬼鬼祟祟,到他来了, 又都把眼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看着他,有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暧昧。

邸大丑再看还拉着他的杭小唱,就发现原来噙在她眼眶里的眼泪水儿,已凝结成了一粒一粒的泪珠儿,扑簌簌地往外掉了。

这是为什么呢?

邸大丑的脑子转着,有两个不愿想到的字眼,蓦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捉奸!

捉谁的奸呢?是王开锁吗?这一点似乎已经没了疑问,大家堵着的房子,正好是王开锁的办公室。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呢?

是尤选荣吗?

想到这里,邸大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已断定,被捉奸的对象就是王开锁和尤选荣了。如不然,杭小唱不会着急慌忙地给他打手机,更不会着急慌忙地把他拉到 王开锁的办公室门前。心里有了这样的判断,痛苦着的邸大丑反而不急了,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把守在这里准备捉奸的团里人,一个一个,都平静地看了一眼,最后 呢,把眼光落在了杭小唱的脸上。

邸大丑说:谢谢你了。

确实是要谢谢杭小唱的,不是她报信,邸大丑不敢想象,捉奸的结果,将会弄得 怎样不堪。而这不是邸大丑想要看到的,因为他知道,那样的不堪,不仅是被捉奸的王开锁和尤选荣,也是他的,王开锁是他的师兄,尤选荣是他的媳妇儿,他们难 堪了,他能不难堪吗?可能的结果是,他会比王开锁和尤选荣更难堪。

痛在邸大丑的心里迅速地转化着,已经转化成了恨,邸大丑却还是非常理性地忍住了。

邸大丑又对杭小唱说:去吧。把眼泪擦干去吧。

杭小唱就很听话地转身去了。不过,她并没有擦干眼泪,反而是泪流得越来越多了。在一个团里工作和生活,年轻漂亮的杭小唱,不是聋子,不是瞎子,她渐渐地 看得出来,邸大丑是个好人,尽管在他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流言和蜚语,说他耍业务牌子,走穴捞外快,说他眼花心也花,到处吃野食,可在杭小唱看来,那样的 话,都只是别有用心者的中伤,用不着多去理会的。

这是杭小唱此前对邸大丑的认识,而且仅此而已。

文化体制改革,波及了剧团员工的饭碗,在这样的形势面前,邸大丑不向组织推他的媳妇儿尤选荣,而是极力荐举了她杭小唱。这个消息是王开锁告诉她的,她相信这是一句实话,在他们秦腔剧团,也许只有心存艺术良心的邸大丑才会这么说。杭小唱的心里,就只有感谢邸大丑了。

杭小唱不想她感激的人受蒙蔽,更不想她感激的人受伤害。在团里的其他人串通她捉王开锁和尤选荣的奸情时,她就只能给邸大丑打手机了。

支走了杭小唱,散在这里的其他人,也像得到了一种暗示,便都讪讪地散去了。

邸大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举手敲着王开锁的办公室门。他敲得很有节制,不轻不重,像是害怕惊了房子里的人……

尤选荣的手足是无措的,她红着脸,低着头,听到一声敲门,就是一阵哆嗦,好像她害着寒症,要在地上找一条缝隙,以便自己隐身进去……王开锁呢,好像比尤 选荣更为着慌,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死盯着敲得“笃笃笃”响的木板门,恨不能把自己化作一缕轻烟,从门缝里钻出去,飞到人眼看不见的地方。

还能再扛下去吗?

不能了吧。

咬着牙,王开锁把他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自然了,王开锁是要掩饰的,他的借口就在嘴边,说他就不能和人谈个话了?现在这个时候,他能不和团里的同志谈话? 能不认真来做团里的思想工作吗?改革机制,改革体制,文件上说得好,到了他这儿,就不是文件上的字了,是几十号睁眼张嘴的大活人,他是一头贵州的驴子,没 有一点办法了。

劈头盖脸,邸大丑还没说话,倒先听了王开锁的一通埋怨。他知道这是王开锁为他自己设计的开脱之计,可他也得承认,王开锁为解脱设计的埋怨,也都是他正面对的问题。

难!太难了!

邸大丑几乎要同情他的这位师兄了。但他同情不起来,横眉冷眼地盯着王开锁。尤选荣小步殷勤地走到邸大丑的跟前,扶了邸大丑的胳膊,给邸大丑温言软语地说,咱回家吧,回去了我给你说。

邸大丑这才拿眼来看尤选荣了。

邸大丑说: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你,是你在这里呀。

尤选荣说:你可不敢胡乱想,我来这里……

邸大丑抢着尤选荣的话头说:谈话。

尤选荣说:对,对,是谈话。

邸大丑把尤选荣扶在他胳膊上的手抹下去,说他也是来找王开锁谈话的,你在这里正好,我就把话往明白里说了。

邸大丑说:王开锁你听着,我不要你费心了,我自己拉团自己弄去呀!

5

在乡村自乐班里混过的尤选荣,是太珍惜她在剧团里的岗位了。这种国家出资包养的剧团,对尤选荣来说,就像一个受难的孩子跌进了福窝窝,她又岂能舍得离岗呢?过去,尤选荣劝说自己,不要太多去想自乐班的事情,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她就压制不住自己了,还是要想起来的。

那时候,尤选荣的家是太贫寒了,到她上学上到四年级的时候,父母拿不出给她交学费的钱,她辍学了。老师为她惋惜着,上了她家的门,来做她父母的工作。老 师来她家里时,带着她的几期考试卷子,有数学,有语文,所有的考试卷上,都是老师红笔判的“√”,和判在卷面天头上的100分。老师说得很动情,说她这么 优秀的孩子,怎么能辍学呢?不能啊,她是应该继续学业的,她会有一个十分美好的未来的。便是老师说得满嘴白沫,也没能说动她的父母,她是彻底地辍学了。

记得老师和她的父母说话时,尤选荣在院子里正给喂养的两头大黑猪切猪草,她流泪了,一滴一滴的泪珠,滑过她的脸颊,跌进眼前的猪草里,被她一刀一刀地剁碎,喂给了猪吃。

尤选荣的身子下头,有两个弟弟,弟弟没有辍学。晚上,弟弟把课本带回家,尤选荣就翻着弟弟的课本自学了。也是她的记性好,也是她的悟性高,竟然比她的弟 弟把课文学得还要好。在这期间,她又悄悄地学唱着秦腔戏。家里没有电视,只有一个收音机,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东西,声音不真是一个方面,交关处,往往是拍 一巴掌,响一阵子,就是这样,尤选荣把收音机常放的几折秦腔戏,像是嚼着吃馍一样,一疙瘩一疙瘩嚼得烂烂的,全都吃进肚子里了。

村子里死了 人,因为寿数高,便就成了白喜事。是这样的,就少不了请吹手和自乐班,正规的请不起,太贵了,就请了一个草台班,来的两个唱家子,有一男,并一女,在锣鼓 家什的敲打声里,一折一折地唱着……这是一个机会呢,村子走得动的人,都到兴办白喜事的家门口来了,帮不上忙,就听自乐班唱戏。尤选荣也来了,她没敢说人 家自乐班的戏唱得不咋好,只是自告奋勇地说,她会唱戏,让她也唱一折。

这倒是新鲜呢。自乐班的班主问她:你是本村人?

尤选荣老实回答:我是本村人。

自乐班的班主还问:你唱过戏?

尤选荣还是老实地答:我没唱过戏。

自乐班的班主就不和尤选荣废话,捉起手里的两根板鼓鼓槌,在他面前的板鼓上,嗒嗒嗒嗒……急风暴雨似的起了一个板,偏了头,来看尤选荣……班主这么做,其实是想难一把尤选荣的,不承想,尤选荣把她的身子挺了挺,脖子伸了伸,随着班主的板鼓声,便是极有板眼地唱起来了。

班主起的是《三娘教子》的折子戏,而这正是尤选荣记得最熟的。她唱着:

不孝的奴才听娘言:

娘为儿白昼织布夜纺线,

娘为儿周身衣衫补纳遍。

……

如果说尤选荣是一只雏凤,她这只雏凤在草台班的第一声啼鸣,该是怎样的惊天动地……接下来,自乐班的唱家子,在尤选荣的面前,几乎就张不开口,大段大段的时间,就都成了尤选荣的了,由她来为白喜事的一家唱着独角戏了。

自乐班的班主在分份子钱时,很自然地分了尤选荣一份子……这成了一个转折,从此,尤选荣走进了自乐班,成了走乡串村、唱红酒(喜事)吃白饭(丧事)的乡村唱家子。
…………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