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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发布: 2008-10-10 06:42 | 作者: 周晓枫




她的脸和身材都变形得厉害――两年没见了,她刚刚在几十个小时以前做了母亲。我的女友怀抱着满身通红的褶皱婴儿,给我古怪的错觉:看陌生人抱着小怪物。这 就是女人的幸福。女友向我出示剖腹产的刀口:纱布红红黄黄的渍迹,刀口长得吓人。人们从她的血肉中夺取孩子,从此,她的命被劈开了。

我的腹部有一道相似的伤痕,它跟了我二十多年,我都快忘了那是手术刀的业绩了,好像与生俱来,我天生就不完整。九岁那年,它如此醒目,我直起身子或弯腰都疼,身体藏了把折刀似的。

肉体意识通常是由疼痛唤醒的。那天放学途中我有意落在后面,缓慢地蹲下来,背靠涂满炭黑字迹的电线杆,最下面那行斜写的字迹就印在我身后:“金明军是条狗!”蝙蝠缭乱地飞,我承受剧疼,却羞于求援。路人黑色的脚在眼前交错。身体的灾难瞬间就把我推入深渊。天黑了,我遭到蒙面世界的抢劫。

大夫后来对妈妈说,畸胎瘤已经体位扭转,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会休克。他诧异我为什么独自忍受那么长时间而不叫喊。他不知道我害羞到什么程度,尤其针对与肉体相关的事情。我幻想自己有鱼一样无声无息的肉体。

或者,我预感到这种不详的疼痛会带来羞耻。住进妇科,我是多年来病房里年龄最小的患者。肿瘤自我降生就寄存体内,跟着我一起长,如同我的胎儿。妈妈叮嘱 我,一旦别人问起,要说做了阑尾炎手术,千万别提妇科。体检时校医怀疑了:阑尾手术刀口怎么会在这儿?我坚持妈妈的说法,死不改口。我从九岁起就开始为了荣誉而撒谎……像真有了什么可耻的把柄。为避免难堪,我后来尽量不去医院看病,身体不适也习惯忍着。

在医院里看的那场悲喜交集的电影,我终生不忘。术后一星期,护士把我推到休息室看电视,正在播放香港喜剧《蟋蟀皇帝》。让人非常痛苦的喜剧――因为我笑的时候震动伤口,疼得我忍不住哭。休息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轮椅里,无力把自己推回去。我又的确被剧情吸引,就这么边看、边笑、边哭。等护士把我送回病 房,我伏在枕头上,泪水流得更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一个不纯洁的妇科手术,让我连承受欢乐的能力都丧失了。

生育,治愈了我的女友自少女时代起的疼经。我记得每个月都有几天,她突然改变的脸色,和那种挣扎与隐忍的表情。

有一次,女友白色的纯棉裙子上,印染了可疑的暗血……颜色特别脏。我没上体育课,一路掩护她回家,走在后面,亦步亦趋――我挪开一点,难堪的污迹就暴露无遗。走着走着,我对她有了一点嘲笑和鄙夷。我知道经血正使她散发一股越来越浓的烂鱼味儿。

女友艰难地爬上床铺,让我给她灌暖水袋。暖水袋呈肉红色,软塌塌的,又带着温度,看起来像什么动物的内脏。她的卫生带里也垫有一层自行车内胎般的肉红色胶 皮,洗涤的时候特别恶心,尤其,还要在阳光里曝晒它,上面搭着遮羞的毛巾。女友蜷腿躺下,紧闭眼睛,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活像条毒蛇。

常识老师已经对我们进行过生理卫生教育,课上得别别扭扭的,男女分别关在小黑屋里看幻灯片。女孩的成长验证着老师的话,她的确告诉了我们一条真理:作为女性,青春的开始是以流血作为标志的。

月经就是在我体内发生的月蚀。我的性别决定我将终生遇到来自肉体的麻烦。

读美国女作家安贝蒂的短篇小说,有一段话我印象深刻:“他不清楚皮亚被割掉的是哪个乳房。可这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失去一个乳房是可怕的事,但它毫无疑问是 男人们所无法感受的,”然后她说,“就像女人无法知道睾丸被踢的感觉一样。”我和许多女性同样习惯说:“你们男人不懂……”这里面有无奈、有拒绝、也有自 得,炫耀比男性更多的负荷。陷入苦难无法自拔的人,总是要这样保持孤独或者掩盖脆弱吧。安贝蒂的话让我有所省察,也许我习于对女性身份自怨自艾,而忽略了 男性的苦痛。怀疑和检讨之后,我发现,安贝蒂虽然说出了男女各怀肉体被袭的隐忧,但其间存在重要区别。睾丸被袭一般发生于欲行不轨的情况下,是意外;但是,只要你是个正常女人,就将一生被肉体的疼痛所威胁。卵子的酝酿,使女人轮流处于流血和妊娠之中,别无选择。和男性不同,流血和疼痛正是健康女性的常 态。

快过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在浴缸里滑倒了,我看不到任何外伤,但是大量的血奔涌出来,顺着腿流,漫过脚面。无法遏止的失血,使我的体温迅速下降,我浑身发冷, 剧烈地颤抖,牙床不住磕碰,根本打不了求助电话。我只有听任血流。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从内部摔碎了。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储存了那么多的血以备伤害。

我帮助过一个流血的少女,并非自愿,我不知道怎么摆脱她的恳求。15岁我因烫伤住进烧伤科病房,漫长而收效甚微的医治过程令人沮丧,我的兴趣转移到观察病友,出出进进,看到那些与自己同样遭受残损的身体也许能缓解焦虑。

凤梅的手指碾进了烫衣设备中。从她后来的哭诉中,我们得知,悲剧起源于嫂子的多疑。凤梅从农村来城里投奔表哥,原来做餐厅服务员,但餐厅离家近,表哥工作 的派出所离家也近,无端猜测的嫂子为避免两人中午偷情,执意把凤梅调到离家远的、附属于自己单位的洗衣房,以便监督。半个月后,凤梅出事了――不满19 岁,烫衣机碾断她6根手指。

凤梅嫂子陪床了两天,她的好妒使我增加了对她的关注,但她太普通,让人迅速忘记她的长相。我对她表哥印象深些,他探视的次数勤,那个中年男人有张微微肿涨的方脸,下眼泡浮起,看人的时候歪着脖子。

凤梅残破的手被纱布重重裹缠,两个拳击手套式的大坨子,使她不能自己吃东西,不能自己上厕所,事事要人服侍。烧伤科中许多人行动不便,护士忙不过来的时候 我去帮忙。凤梅没完没了地吃,喝,拉撒。我给凤梅削苹果,她一次至少吃三个。从没收到过这么多慰问品吧,她简直像过节,我替她的胃口不好意思,她丝毫没有 一个少女病人应有的优雅的虚弱。凤梅每天两次大便,淤积的食物使她肠胃繁忙,我们经常听到她放屁。如果尿壶拿得不够及时,她会失控地尿到床上。我渐渐失去 了最初的同情,长得不好看,还说蠢话,凤梅微胖的肉体制造太多麻烦。我其实嫌恶凤梅,照顾她是为了让自己更讨护士阿姨的喜欢。有一次我没有及时拿来尿壶, 我的从容里暗含一种惩罚……尿壶没有接应上,当着我和同室病友的面,她掀开被子,尿液呈弧线喷射出来。

后来凤梅露出破绽。她向我请求:“你给我表哥打个电话,就说我来月经了,让他给我拿卫生带过来好吗?”我惊讶又羞耻,难以想象这话怎么能对一个男性启齿。 凤梅安慰我:“没关系,他都结婚了,什么都懂。”问题不是他懂不懂,是我难堪。我直觉地判断出,凤梅有隐情,因为她毫不避讳让表哥了解自己的生理周期。

大概,幸福对一个少女来说,是难以作为秘密保存的。几天以后,凤梅不仅承认私情,还讲到嫂子的性爱习惯――每星期五晚上她必有所要求,那是表哥告诉她的。 凤梅说:“表哥只爱我,我也非他不嫁,等他离婚了,我们马上结婚。”她吃吃地笑,然后俯在我耳边低语:“男的怎么那样呢?”她讲起令人尴尬又心跳的细节。 想起凤梅曾经声声喊冤,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能那么理直气壮。这时,她完全忘却残疾的痛楚,沉浸在肉体的享乐回忆里。

身体的花园已经开始凋败……凤梅眼眶里含着想念的泪水,她的上肢断了手,下体流着血,痴情地,等未来路上心思叵测的表哥。

这是必须承受的伤害吗?女性成长,要面临那么多险境。淘气的男孩以恐吓胆小的女生为乐,权要人物不断瞄准新的尤物――这是成功的标志。侵犯甚至从童年就开始,我从未忘了那些恐惧。

上课铃响起,我打开铅笔盒,赫然看到一条硕大的深绿色豆虫。震动使它转变方向,露出从头到脚两排绵延的腹足。霎时,惊恐让我头脑空白,濒临爆炸。然后,我 吓哭了,但不能哭出声破坏课堂纪律。数学老师不喜欢我,她跟我说话带着明确的厌恶。她是我至今所知的态度最鲜明地讨厌我的人,她毫不掩饰。我对她的恐惧逐 渐和数学恐惧糅合在一起。我曾装病缺课躲她,越发跟不上教程,傻子一样看着莫名其妙的公式,成绩拖了全班后腿,当然更增加了她的反感。同桌的恶作剧似乎是 暗合她心意,她格外温和地鼓励那个顽皮男孩回答问题,丝毫不理睬我的颤栗。我一直哭,不知怎么停止……我缺少一个哪怕是象征性的安慰。我坚持无声地哭满了 整个一节课,虽然到后面,坚持的毅力远远超过悲伤。领会了数学老师的默许,下课铃响之前,同桌用圆规几次扎我的腿,低声说:“你等着。”利用课间,似乎出 于对我的补偿他报复了那条虫子。他趁虫子向外爬的时候用力按下铅笔盒的盖子――身体变形挤压出体液,它被斩断,逃出来的是头部和小半截胸腔。那是一条隶属 妇科的肉虫,它的头很像儒艮――就是被水手称为美人鱼的动物,它的腹足如同增殖的乳头。铅笔盒成了盛敛它残肢的棺材,我满脸泪痕,不得不自己把它扔进垃圾 道。这桩小事留给我这样的不实印象:我的自尊被女老师伤及,而我同时迫使一条妇科的虫子去死……那个肇事的小男孩,正热衷于和伙伴打闹,他和此事牵扯甚 少。

另外的例子来自若叶。若叶品学兼优,成绩总是位居年级排行的前列,不仅如此,她还会拉二胡,才艺和长相超出人们对于好学生的要求。我还记得她穿着红裙子在 联欢会上表演的样子。她的命运瞬间改写。学校组织春游,若叶专心致志地观察点水的蜻蜓,一个男生偷偷靠拢,出其不意地,把一条泥鳅放进她的后衣领。若叶惨 叫,变了嗓的古怪声音把我们吓住了,谁也没反应过来马上帮她把泥鳅取出来。她突然沿着拒马河岸跑,鞋掉了,就光着脚跑……老师沿着石块上的血迹去追。若叶后来休学很长时间,用以治疗臆病。回到学校,以往的光荣不再了,她当众犯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当她被按倒,上衣掀露,可以看到她的肚皮和半个微隆的乳 房……有经验的食堂大师傅死命地往她嘴里塞进半个肮脏的土豆,以免她咬掉自己的舌头。一些人出于宗教原因不吃无鳞鱼,我模糊记得,从若叶出事以后,我再也 不能把泥鳅和鳝鱼当作食物――凝聚两种最让女人害怕的动物形象:它们有老鼠的头、蛇的身子。

我知道不应苛责。那些小公鸡尚未发育,哪里懂得爱护。他们会经历蜕变,成年以后开始倾慕并追逐女性。捉弄女生的坏小子也许变得充满绅士风度,爱玉怜香,勇于担当。谁会意识,这些妙曼女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已是两性战争的幸存者。

整个下午,孩子吹涨白气球,系在晾衣绳上。自愿结合的队伍进行比赛,按照排球规则计分,乳白色气球被争抢和传递。奇怪的是很长时间不被干涉,孩子们信马由 疆,家长很少涉足这个荒僻的后院,有人偶尔路过,诡异地笑,不置一词。孩子兴高采烈,不明白手中的玩具其实更与成人游艺相连。等那个贡献避孕套的孩子遭到 父亲暴打,我们猜测出,这个世界上有的道具、有的内容,禁止曝光。

奥秘就在黑暗深处,需要我们自己摸索。我躲在蚊帐里仔细地翻查字典,查找和生殖有关的词汇。阅读小说,也可以嗅到有限的暗示。我定期拜访五窖口公厕,那扇摇摇欲坠的黄油漆门板内侧,经常出现龌龊的文字和插图。

好奇心驱使下,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小森恳求我带他参观女厕所,我同意了。出于保守秘密的需要和知恩图报,林小森也侦察了男厕所,确认无人之后掩护我入内。我鬼鬼祟祟,心跳狂乱,迈进几步就惊惶地退出。但这个惊险的时刻不幸被邻居小姑娘撞到,她威胁去告密,除非,我肯于献出贝壳项链作为缄口条件。我失去了自己的珍爱,很长时间又提心吊胆,怕小姑娘不能守口如瓶。令人羞耻的把柄在她手里攥着,听说她得了猩红热,我暗暗希望那是一种致命疾病。二十年过后,如果快餐厅里的女厕被占用,许多女客会临时征用一下男厕,把那个狭小的单人洗手间划上门闩就行了。我从来不能。我深知自己擅闯禁区后落下了漫长的后遗症。

对性满怀迷惑,但没有一个明朗的渠道能让你有所了解和交流。我鄙夷自己有一个贱性的肉体。我鄙夷到专门在经期吃冷饮、长跑,我对它蓄谋折磨。因为认定女友们冰清玉洁,都纯洁无恙,只有自己沾染了难以启齿的泥浆,我变得孤僻。何况,我的过去有不能去除的污点。很久以后才省悟,李椰姐姐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就是许多成长中的女性共同存在的问题……若干年前,她的手向我摸过来。

……坐在花池的石头上,刮着五六级风,骑自行车的有人戴着口罩,他们躬下身子以求减低风压,根本无心留意路边并排坐着的两个女孩。李椰姐姐假装取暖,把右 手伸进我左边的裤兜里。裤兜事先被她用一把折叠剪刀剪开,这样她的手指就可以触摸到我的隐秘之处。她比我大,我听从,但情绪紧张,我隐约意识到这是不洁 的,但我无力其实也无心反抗。我从未萌生过告诉家长的念头。我不能分辨,她究竟真的喜欢我的身体,还是仅仅因为需要诱导我去抚摸她。把我带到阴暗的楼道拐 角处,李椰姐姐握牢我的手停留在她的乳房。我的指端逐渐感觉得到她的皮肤因为受凉和受到刺激而产生的细腻颗粒。当她试图进一步指引,我的手已经下滑到她的腹部,好像忽然听到楼下奶奶叫我的名字,于是我逃难般地跑开了。

李椰姐姐继续教育我。她给我讲红军女战士遭受毒打的故事,兴趣集中在表述里面的猥亵部分。她讲特务如何玩弄女战士的身体。为了加强效果,提到拷打,她用布垫着取出炭火中烧红的铁片,将另一端按实在我的手背。缭绕青烟从皮表升起,我闻到自己被灼伤发出的味道。李椰姐姐还给我表演男人的撒尿姿势。操场边一间破 落的厕所,临时搭建,供部队练兵比赛用,因为不久就会拆除,所以里面极其简陋,泥糊的墙体掺着稻草,只有一扇窄窗,装着几根不平行的铁棍……透进的光,照 着面前少女赤裸的下体。我同时负责留意外面,怕有谁朝这边走过来。坦率地说,我的确没有从中体会到乐趣,手背上的疼痛、心理紧张加上她迫使我直视的口气, 都让我希望一切尽快结束。尽管一直抖,但她一直坚持着在冷空气里光腿站着。她胆战心惊地展露着她的胴体和欲望,它们太蓬勃了,让处于蒙昧期的我茫然又畏 惧。我几次看到她淫邪的行为,李椰的形象对我来说,有点魔鬼的成份。

李椰后来父母被送给了保姆,表面原因是那个保姆无后,又格外偏宠她,内幕并非如此。父母格外偏宠他们三代单传的儿子,所以当发现李椰与弟弟之间危险的肉体游戏,他们震惊之下迅速做出抉择。这个秘密,我可能是除她父母外惟一的知情者。

和李椰的短暂交往影响我的未来。首先是我今天认为性取向并非我们自己认定的那么天生和绝对。设若我那时与李椰年纪相仿,她更善待我,环境和气氛更配合,很 难保障我始终排斥而毫无欢娱。有些人的同性恋倾向可能埋伏得很深,甚至不被自己知晓,直到某人到来,某个情节发生,才发现自己能与同类坠入情网。女同性恋 者赞美恋人的嘴唇柔软,肌肤光润,远比男体优美诱惑。由于双方身体结构的相似性,不需要对敏感区域做出暗示和引导,更可享受销魂性爱。我对同性恋的态度比 较正常,不会卫道士般的夸张反感,得益于童年的僭越。但同时产生了反作用力:与观念形成对比的,是我行动上的桎棝:我抗拒接触女性的身体,包括母亲和密 友,我尽量回避包括握手在内的亲昵行为。那种除了礼节之外与女性的主动亲近,几乎被我完全清除。当女友偶尔揽着我的肩,本能抗拒使我的身体立即僵硬,虽然我能坚持着不说,但假若她敏感到了并且放弃,的确令我如释重负。做一个书面选择测试题:假设必须和陌生人同眠,我似乎更倾向于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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