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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敌——论第一篇小说

发布: 2010-3-04 21:33 | 作者: 杨典



       战争、爱情、生活、艺术或思想……所有概念都是假想敌。
       
       据说写作必须冷静,必须克制——因为人并没有敌人。自己就是敌人。人可以自杀,但不能失败于自己。只要不失败于自己,就是战胜了所有敌人。有些人还可以杀死别人,但那并不是胜利。面对自己的孤独、膨胀或痛苦时,很难有人能自救。神也不和你在一起。没有一个朋友关心你。但是只要冷静、克制、找到恰当的方式就能够排解,消灭自己的反面,并让其变成一本书。因为“我”其实是不存在的。人只有本我(肉体)、真我(情感)与超我(精神)。其中之大我者为宽容,小我者为爱憎。大我包容小我。而小我即一切敌人的巢穴。写作如果有敌人,那敌人不过就是你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在大我之中,敌人都能成为你的朋友,帮助你完成自己。
      
       高僧、情种、少年、恶棍或他人……所有人物都是假想敌。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
      
       我的第一篇小说写于1987年或1988年,名字叫《卫生》。那是一篇大约只有三千来字的短篇小说。但这篇小说的原稿已经散失。因为我不注意保存,它便消失在了历次搬家或清理中。小说写得不好,作者自己都不爱。但当时我并不这么认为。当时我16岁,不仅觉得写得还可以,而且还不厌其烦揣着它地到处给人看。我甚至拿着它去找了小说家梁晓声,请他帮我看。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我有过那么一阵横冲直撞的时期。我带着少年的锐气和手稿,毫无顾忌地去乱见过很多素不相识的人。如正在音乐学院代课的学者和翻译家张旭东、正在午睡的诗人雪迪、正在上班的编辑戴定南、或者正在捏泥巴的雕塑家隋建国……我完全意识不到,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孩子。反正无论是谁,一见面我就要让他吃惊,这就是我当时的唯一想法。
      
       1988年秋天,我从家人处偶然拿到了梁晓声的地址,在事前没有任何预约或通知,便去找他了。那年头也不兴这个。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看过梁先生的小说(至今也不看)。虽然那时梁已成名。我只是偶尔会听我母亲和原来《随笔》的主编杜渐坤常提到他的一些事迹,譬如说他是个很大气、耿直和性情的人。说他一站到阳台上,就总想跳下去。还说他在北影厂当编剧时,从不把什么明星放在眼里。有一次看电影,因著名演员刘XX强占他的座位,他当时就要打刘。还有一次,因另一个明星姚XX半夜在隔壁吵闹,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冲过去,当场给人家一耳光。一般都说,梁晓声是红卫兵和知青出身的作家,有着毛时代过来人的所有尖锐情绪和暴力倾向,以及对那个异端时代的怀旧本能。但在我的印象中,梁先生虽然被他们称为“官方作家”,但他并非是那么脸谱化的。生活中他是个严肃而朴实的人。通过我的直面接触,我还发现,这个“官方作家”其实有一颗非常地下的心。他非常反感官场、审查制度和浮躁心理,但无力反抗。这正如现在很多所谓地下作家,在心理上、思维方式和判断力上,尤其在面对利益时,其实很“官方”。
      
       我记得那是秋日的一天头中午,我坐了很远的公共汽车,才到学院路。我走进梁先生在北影厂职工宿舍院子,敲响了他的门。
      
       梁先生开门了。幸运的是,他正好独自一人在家。
      
       他并没有因一个少年的唐突来访和打扰而惊讶,更没有推辞不见。相反,他听说我的来意后,很客气地请我进了屋。
      
       当时他正在厨房做饭。他煮了一锅粥,炒了两盘素菜,还有馒头和豆腐乳等,邀我一起随便吃点。我记得在切菜时,他一边捂着右边的肝(或胃),一边和我说话。我问他是不是不太舒服,他说是老毛病了,并不影响我们谈话。
      
       客厅里看不见书,只有饭桌、写字台和一张床,是一个很简单的屋子。我记得我当时留着长头发,抽着烟,并和一切自以为是的少年一样,开口就和他大谈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以及茨维塔耶娃等俄罗斯作家的诗与书。当然也谈到了中国古典文学和当代文学。而梁先生则带着沉默和倾听,静静地听着。有时,他会冷静地递给我一支烟。他自己也点燃一根,然后深深地吸着。梁抽烟很厉害,属于深吸入肺里的那种,而且吸的时候会瞪大眼睛。
      
       他问到我写作的倾向,我家人的情况和正在读的书,却偶尔还会歉疚地说一句:“你说的这些书,我都不太熟”。
      
       但是他也会主动发问,譬如他突然说:“你觉得,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哪一个女性算是爱情的象征”?
      
       而我对此类问题,只能胡诌出林黛玉、陈芸或者潘金莲之类。
      
       梁则说:“我觉得都不算。我认为除了白蛇,白娘子,谁也不能代表中国女性的爱情。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只有白蛇敢于反抗。爱情就是反抗”。
      
       这话我当时并不太明白,现在想起来,梁的话真是深水微澜。
      
       我拿出了我的小说请他看。他说:“好,你先放在这里,一周后再来,我们再谈一谈”。
      
       临走时,梁先生还送了一本他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给我。这是我读过的他的唯一的一本书。若从大历史和对毛时代的解构来看,此书远没写透,但也记录了不少梁那一代人在少年时代最激烈的东西:即类似一种极权环境下的、盲目的“崇拜发生学”,以及青春的单纯。
      
       一周之后,我又去见梁。这次遇到他夫人也在。我便没好意思呆太久,但还是仔细聆听了他对我小说的意见。
      
       我隐约记得,我的第一篇小说《卫生》,是写了一个少年,因患有神经质和恐惧症,便不得不随时随地到处谴责这世界不干净。这个少年整天戴着口罩,就像霍桑笔下那位永远不摘下面纱的神父。少年把太阳也看做是行人吐的痰,把大街上的下水道口看做是发炎的耳孔。最后,在一次荒谬而梦魇般的考场上,少年因受不了监考官的监视,忽然从座位上跃起身来,用钢笔戳瞎了监考官的眼睛,并发出一阵可怕的狂笑……
      
       情节大概是如此,细节我就全都忘了。
      
       梁的意见其实我还记得一些,但印象更深的是他的态度:即希望我一定要多写。他罗列了不少小说中的句子,可见他是细读过的。谈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就匆匆起身告辞了。因为当时梁正好也要去单位办事,他说可以送我一程。
      
       北京初冬,落叶纷飞,梁和我一起走出他的家。他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将我送到了附近的车站。我清楚地记得,在蓟门饭店和北土城拐弯的地方,梁忽然变得像一个熟悉的长者,伸出手在风中帮我戴好围巾,并拉紧了我大衣上的扣子,嘱咐我有空再来。说:你读了那么多书,现在像你这样痴迷于读书的孩子是越来越少了。然后,他就走了。这是我和他的第二面,也算是最后一面。因为那之后,我除了陪我母亲还去看望过他一次(因听说他生病了),就再也没有单独去探访过他了。
      
       只有九十年代初,在广场,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春季书市上,我很偶然地看到过他正在签名售书。那堆在他身边如山的新书,正是第N次再版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我远远看见了他,他似乎头发白了。我并没有再去打招呼。
      
       接着,一晃眼,整整二十余年过去了。
      
       其实我完全不了解梁先生的生活、人格和过去。我说的这些仅仅基于非常有限的一两次见面和久远的追忆。
      
       说到《卫生》,这篇行文幼稚,故事失败,且明显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影响的小说,却是我在少年时代的典型情绪。它的整个存在是一次实验和败笔,因此丢了也不可惜。但它的核心灵感——即反对虚伪和理性,却是成立的。它甚至可以成为后来瘟疫时期中国人情绪和脸的一则寓言。小说里面那个行为乖张、激烈而偏执的少年,正是另一个我,恶的自我。这也是我在写一种本文一开始就提及的“假想敌”。写作必需有假想敌,哪怕那个假想敌就是写作者自己。而梁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只觉得我是在写“考试”,并认为我似乎是在阐述一个少年的考试恐惧症。这当然是一次没有意义(或特殊)的误读。但是他的善意批评也点醒了我少年的狂野。我至今依然很感谢梁先生的耐心阅读,以及作为长者对一般冒昧前来求教的陌生人的友爱。正是他的存在和交流,让我在那么早,就学会了反观自己的写作,并能客观或敢于否定自己的一切文字。起码在那之后,我就对我自己的那篇很不成熟的处女作产生了反感。我迅速把它放进了抽屉的死角里,再也没看过。
      
       过去有句名言:批评就是伟大的偏见。
      
       我以为,这句话适用于一切思想与艺术,也适用于小说、戏剧或诗等一切文学。偏见就是角度。没有偏见的批评,不是官样文章,或者对一些本不足以抬高的东西走火入魔,就是见解平庸。
      
       当然,梁那一代人,包括后来的不少小说家和诗人,大多受到过所谓现实主义文学的残酷洗脑。他们其实难以判断完全不立足于现实的文字。那无端端的情绪,莫名的恨和天马行空的诡异幻想,神秘语境,都让谙熟以人生故事和具体情节为阅读坐标的他们为难。他们或许会对巴乌斯托夫斯基曾在《金蔷薇》里写过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之观点完全赞同,认为一个作家想要写作,就需要绝对更多的去生活,而不是靠读书或假想。但是这种方法现在大概是过时了。当今作家依靠古籍、新文本主义、语言解构、后现代、诠释派和意识流等,依然能产生不少意外惊人的作品。传统意义上的生活与书,都是次要的。私生活再苍白,阅历知识再少的文人,似乎借助现成资料和电脑搜索等手段,也能炮制出一些复杂的书来。这有点像康德一生没出过他生活的小村子,却能发现宇宙发展史和理性的奥秘,而赫胥黎并没有见过乌托邦制度,也能描述“美丽新世界”的恐怖一样。若想写一篇好的小说,就是没有极端的个人体验(哪怕是一个假想敌),也是可能的。最关键的还是语言天赋和对人性的敏感罢。文学的本质是虚幻。恰如作为写了很多社会现实主义小说的梁先生,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视为爱情文学翘楚的白蛇,本身就是虚幻的产物。
      
       其实早年、名家、传统、虚幻或现实……所有方法也都是假想敌。
      
       因无论你怎么活,怎么写,只要你敢于反对一切定式,并将某种纯个人化的状态进行到极致,就都是可以成立的文学。
      
       2010-2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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