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给家写信，至少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面对一张空空荡荡的信纸，小马吭哧了半天，只憋出了两行字。从家里出来这么久了，除了那封信，再是让一个奔丧的同乡捎过一句口信，此外，他没有给家里传递过只言片语了。
这种不写信就是狗的诅咒，已经说过四五次了，所以说完后，小马并没有产生写信的紧迫感。再说了，做狗又怎么样？狗是忠臣，不下地不交税，不操心不上火……他觉得必须用一个新的动物来鞭策自己了。他的眼前陆续出现了蟑螂、耗子、长虫和蠕动的蛆什么的。他对自己说，今天不写信，你就是臭蟑螂就是死耗子就是长虫就是蛆！说完，他咳出一口大痰，叭地一口唾到地上，然后伸出食指，朝天空戳了一下。
“十一”刚过，就飘了一场雪。东北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今年的春节在二月份，距离回家的日子，至少还有两个月。总不能出去一年了，一封信也不写，一推门就回家吧？这样想来，这封信必须得写了。
尊敬的父亲、母亲两位大人：
近来身体好。桂云你也好吧。
写下一行问候语之后，小马就不知道写什么了。几次写信——包括成功的那一次，都是在这儿打住的。他蜷蜷在床边，两手插到腋下，一边暖和着双手，一边琢磨怎么写信。
慢慢地，他归拢出这次写信的两个中心思想了：第一个中心思想是我想念你们；第二个中心思想是我在这里挺好的。
父亲的风湿怎么样了？母亲的眼病怎么样了？媳妇的腰还疼不疼了？儿子的语文怎么样了？小马想家，想父母，想媳妇，想宝贝儿子，想院子里转悠的鸡鸭，想家里饭菜、饭碗和筷子……这个想啊，就像煮沸的大锅，里面七荤八素的，什么滋味都有了。但是，这些想念，都只能含在嘴里，闷在心头。本来嘛，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志在四方，婆婆妈妈磨磨叽叽地想念，既把自己整得难受吧唧的，又让家人牵肠挂肚眼泪汪汪的……所以，第一个中心思想是不能写的。
那么，第二个思想呢？小马拖过一床被子，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了起来，外面露出头和手，继续琢磨着写信的内容。
他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有许多的话阻塞、淤积在胸口。关于欠薪、关于居住、关于伙食、关于夏天的受伤（想到这里，小马还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脑勺儿上的伤疤）……有多少憋屈、牢骚和仇恨啊，但是这些话怎么能跟家里人说吗？！可是，三言两语地对付一下，一张白纸上写那么两行字——就像上一次一样，父亲母亲人会怎么看？桂云又怎么想？
唉，写信的难，难在有话不能说，也不该说！
小马手抓抓头，纸面上扑扑簌簌地落下一层沙浆、木渣和头皮什么的。小马赶紧端起信纸，啜着嘴，把纸面的脏东西吹掉。
一张白纸，就像一片空地。在这片空地上盖房起楼来，就是他今天的任务。问题是，他有时间，有力气，也有热情，但是却没有水泥沙子木头钢材什么的。小马想起了一句谚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用笔杆笃笃笃地敲打着桌面，又往笔尖上哈哈气，试着在桌面上划拉了几个字。他的眼光，慢慢地给垫在信纸下面的销售广告吸引去了。
广告是折叠的，展开后比报纸还大，两面都印着东西。正面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男孩儿——乐颠颠地搂抱在一起。奇怪的是，这一家竟然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外国人的旁边，印着一排小拳头大小的黑体字——慢板境界，柔性空间，香爵华府，新贵盛典。反面是这个叫做香爵华府小区的各种户型图，还有关于建设材料的说明什么的。
这些广告词儿，单独看，小马基本认识，但连到一起，他就不明白了，看着有点晕晕乎乎的。但是，就是这些晕晕乎乎的广告却给他带来了灵感，小马觉得自己一下子找到了盖房子的材料。
首先请你们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写信了。
工作实在太忙了，现在是房地产热，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盖房子。我们现在建设的小区叫做香爵华府，位于站北区，占地十多万平方公里，原来是一家大机床厂。开工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据说放鞭炮的钱就有十万块。小区没有竣工，但是房子开始预售了，每平方米要卖三千多块，还是什么优惠和促销呢。据说，这里将实施全市首创的英式管家服务呢。
小马一边写，一边对照一下广告上的楼盘介绍。写到英式管家服务时，小马心想，什么是英式管家服务呢？是请外国人来给中国人服务，还是请英雄劳模来给业主服务呢？
整个小区的建设跟花园一样，这里有三个广场，有六个假山，还有一个老人的活动中心和一个儿童乐园。整个小区的建设采取了多项节能措施。取暖采用的是最新的地热技术。什么是地热呢？简单地说，就是把暖气管子埋的地上，这样的话，冬天一进门，脚底下就是热乎乎的了。更绝的是，地热还可以定时启动呢，你让他几点热，就几点热，让他热多长时间，就热多长时间。这里的玻璃也不是双层的，但是就这一层，却比双层的更保暖、更隔音——这叫中空玻璃。他的最大优点就是节能和环保，他的抗风压强度是传统单片玻璃的15倍呢。
写到这里，小马停了下来。实话说，他该没见过中空玻璃呢。关于中空玻璃的介绍，是他从手边的销售广告上抄下来的。
因为缺少一项或两项手续，工程已经停工两天了。不仅玻璃没有，窗框也没上。墙面就是红砖，上下水和地热就更不用提了。眼看着气温急剧下降，小马更加焦虑了。
这意味着已经拖欠的工资，更加遥遥无期了。好像为了验证什么，他微微拨开塑料布的一角，朝外面瞄了一眼。从工棚望过去，工程进展了大半，框架起来了，但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什么“境界”。冷风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小马赶紧掖上塑料布，还用砖头把它压了压。
小马不抽不赌，也不像有的人把钱花在发廊里。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往家里寄钱，但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往家寄钱了。他不喜欢写信，喜欢往家里寄钱。他觉得钱是比信更能说明问题的东西。但是现在，他没有钱，非但没有寄的钱，连手头买牙膏的钱都没有了……当然，这些东西怎么能写进信里呢？
但是，钱又是他绕不开的话题。
旁边工棚猛然爆起一阵喧闹声。小马知道，那是他的伙伴们在打扑克。他们的工程队来自五湖四海。打牌是他们最大的快乐了。小马也喜欢打牌，但自从上一回“吉林”跟“安徽”动手打架之后——好家伙，一个拿钢筋，一个操菜刀——他再也不参与他们的活动了。
这时候，小马写信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就从自己的工作说起吧，按照衣食住行的顺序，介绍一下。而且，他还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原则：宁可把自己的生活美化一下、升华一下，宁可让家里人觉得他有点见异思迁了、粗心大意了，也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操心上火！
这里冷得早，早晚的温差有十多度。前些天还下了一场小雪，好在一沾地皮儿，雪就化了。
天刚冷，老板就给我们发了棉袄和手套。晚上的屋子也非常暖和。怕我们这些南方来的人不习惯，每天晚上，老板都派专人，给我们每个人的被窝里塞上一个暖水袋。这样的话，我们一进被窝，就是暖烘烘的了。
住的没有问题，吃的也没有问题。这里是顿顿见肉，天天有鸡，每周还能会餐一次。这一周的会餐是自助火锅，有羊肉和牛肉（也叫肥牛）。羊肉是内蒙古大草原运来的，肥肉是新西兰进口的，青菜有十八种之多，光是豆腐，就有鲜豆腐、冻豆腐和豆腐皮三种，而且还有大连产的蟹子和虾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