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发布: 2010-2-25 22:17 | 作者: 陈昌平
写到这里，小马突然觉得嘴角痒酥酥的，用手一抹，发觉嘴里竟然出溜下一股口水……这是馋出来的，他知道。
他确实去吃过一顿火锅。那是因为拖欠了半年工资，工程队决定罢工抗议了，老板请他们几个代表人物吃了一顿饭。小马记得清楚，老板刚吃了两口，就接了一个电话，于是老板就走了，说是三缺一——要陪一个领导打麻将。老板走了，但帐已经结了。因为是自助火锅，所以他们可以随便地吃。吃到什么程度呢？小马记得他们几个撑得都不能走路了，像大肚子的老婆一样，捧着肚子，一步一步地蹭着往回走。
这是多么让人难忘的火锅啊！这是小马离家以后吃得最好、吃得最饱的一顿。以后，每当他吃得不饱或吃得不好的时候，都会想起这次著名的火锅。有时候，想着想着，他就觉得自己还没吃完呢。
衣食住行汇报完毕，一张信纸，已经写了一半了。小马坦然了，欣慰了。上回写信，吭哧半天，才憋出两行字，一面大信纸上就孤零零的两行字儿，就像猪圈里养了一只鸡崽儿。
就顺着衣食住行的次序来写吧。找到了这个窍门，小马的笔就停不下来了。他知道这叫做灵感。灵感一来，就下笔如有神了。开始，他还觉得把这张信纸写满，是一个满艰巨的任务呢。现在，他已经不担心了，甚至，他有点喜欢写字了。
刚写信时，手不听使唤。干惯了粗活，手掌又硬又糙，即便用力洗过了，指甲和甲沟里还是淤满了灰尘，就像用毛笔勾了一道黑边儿。用这双手写字，好比绣花认针，光是开头两行，就练习了好几遍。
现在，手指活泛了，字迹也流利了。流利的字迹给了他舒畅的感觉。他不仅对篇幅满意，对自己的字体也满意了。他慢慢地想起来了，上初中的时候，老师还当过半个学期的语文课代表呢。为了当好那个课代表，他还跟同学借了一个字帖——庞中华硬笔书法，每天练习钢笔字……算算日子，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是想起来，就像上一辈子的经历一样。
就在这时，窗户上的塑料布突然掀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小马掀被下床，找来一根钉子。钉子有点歪，他用砖头把歪斜砸直溜了，又找来一根木条，压在塑料布上，再把钉子钉进去。
塑料布钉得严实了，小马重新坐了下来。当他重新拿起笔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形势不妙了——灵感没了。
衣食住行写完了，小马不知道再写什么了。他的目光从信纸上游移开了，正好落到了脚边的半张报纸上。报纸皱皱巴巴的，上面横着一行粗黑的大标题：为我市在2007年率先进入全面小康社会而奋斗。
小马一哈腰，把报纸拣起来，抖了一抖，仔细地看了起来。期间，他看了看报纸日期，发觉这是上个月的报纸，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阅读兴趣，相反，他在这张报纸上发现了许多新鲜事儿。
现在，他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个城市了。他下床寻摸了一圈，片刻工夫，便抱回了一摞子报纸——这都是准备生火取暖用的。
现在的报纸真厚啊，一天就是一本，而且满眼都是卖房卖车的广告。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报纸，剔除了广告，挑出了一叠子国内外重大新闻，然后整齐地排列在信纸旁边。现在，他就像一个精神抖擞的战士——要闻版给他提供了充足的“弹药”，信心满怀地拿起了手里的“武器”，依次讲述了最近一段时间内的国内外大事：
渤海市是一座花园城市，号称东北的香港，全市人均地区生产总值（GDP）突破3000美元，市委、市政府表示要在2007年率先进入全面小康社会。城市轻轨延伸线3号桥悬浇工程目前进入冲刺阶段。为了迎接明年的旅游年，海洋世界二期工程顺利完工，从俄罗斯买进两头白鲸乘专机抵达我市。历时12天的渤海啤酒节胜利结束了，共有150万人次的本地市民和外地游客来啤酒节品尝和消费啤酒，整个啤酒节期间共销售啤酒约1500吨。生猪黑窝点炮制注水肉，一头猪竟被强灌50斤水。一个孕妇剖腹产生下6.3公斤的男婴。一个富有的91岁的老教授征婚，最小的应征女子才25岁。市政府规定领导干部嫖娼“包二奶”一律撤职并开除党籍。缉私局立案侦办的一起特大跨国团伙走私毒品案。医学专家警告,过期的药物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可能导致中毒甚至丧命。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被法庭宣判死刑。全市出台了《渤海市养犬管理办法》，城市居民养狗需交纳一笔登记费。我市一彩民买10元双色球中1500万，中奖后离家出走防意外
…………
他的心口暖和起来了，写字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开始，他还有意把字写得大一点，让字与字的间距宽松一点，但是现在，他已经毫无顾虑了。如果说开始他还觉得没有盖房子的材料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想盖一幢高楼大厦啦。当他努力打消再写一页的想法后，他便不得不把字写得小一点了、密一点，让字与字像一家人一样紧紧地挨在一起了。
信纸快写满了，小马又看了一遍。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的话，那就是——你怎么没往家里寄钱呢？！
这个问题，像床单下的一个石子一样硌着他。
依然是报纸拯救了他——小马想到了报纸上大量的理财版面。于是他迅速地找到相关专栏，于是股票啦基金啦期货啦债卷啦外汇啦信托啦什么的铺天盖地地来到了他的眼前。他在报纸的一角找到了一块他能看明白的消息——商业银行正在热销的第8期“套餐计划”，以人民币3万元作为起点，预期综合年收益率3.2％。
小马砸巴一下嘴，3万元对他来说是一堵太高、太厚的墙了。
城里人都在炒股，每天都有人去银行取钱，然后送到股市里。所以银行推出了很多服务，大力推广人民币理财产品。其稳妥性较好，收益比同期定期储蓄高出不少。这是一个机会。所以我把这几个月的工资，都存到银行里了。这是钱生钱的事情啊。你们放心，我不会因为省钱，耽误自己伙食的。
加上了这样一段话，就像在已经满满当当的粮仓里又倒上了一袋米，整张信纸顿时显得格外地饱满、格外地充实。其实，这是小马有意留的心眼儿——如果春节回家时拿不到钱，这也算先打个预防针了。这在作文课上，叫什么来着？是铺陈还是铺垫呢？小马想了想，没有结果。
他捏着纸角，把写好的信端起来，从头到尾地审查了一遍。
一张信纸，先松后紧，有一种越说越爱说的感觉，既大方得体又充满豪情，某些段落甚至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了。最后的此致和敬礼，只能落到最后一行了，至于署名，都被挤到右下角的旮旯里了。一张信纸，总共挑出了两个错别字——一个缺了一撇，一个少一捺。
可不能让儿子看笑话啊，他想。
邮局并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小马没有马上寄信，而是在一个角落站了一会儿。他喜欢这里的气氛。他觉得这里离自己家更近了。
玻璃窗后面有一溜邮票，他选了一张票面图案是喜鹊登枝的，又买了一个信封，把折叠整齐的信，放入信封。
信箱旁边有胶水和笔。他用胶水在封口处来回涂抹了好几遍，然后把信口粘上。接着，他准备在信封写下收信地址了。他把老家的邮政编码和地址叨咕了一遍——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脚一样熟悉他们，然后郑重地提起笔。
信封的表面似乎有一层无形的盔甲，笔尖怎么也刺不进去。他捏住圆珠笔的前端，俯下身子，艰难地逼近纸面，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笔。
他又试了一次，笔尖儿抖动着，依然写不下字。
这时候，他的身边又聚拢了几个人，有的在缝包裹，有的在贴邮票，其中一个人抱着已经缝好的包裹，看着他，等着他手里的圆珠笔。这个人怀里的包裹鼓鼓囊囊的，沉甸甸的样子。
突然间，小马觉得手上的信封轻飘飘的，像根羽毛似地，不用力捏着，随时都会从自己的手里飞走。于是，小马更深地俯下身子，用肩头挡住周围人的视线，同时，迅速在信封正面的中央写下了老家两个字——是的，就是老家这两个字——然后翻转信封，一伸手，把它准确地搭在邮筒的投递口上，顿了一下，微微一送，信封便噗地一声滑落到邮筒里了。
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二次这样寄信了。
2007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