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非，2006年8月15日 在肖邦墓前
你远道而来，坐一坐。今天咱不喝茶，请你抽一种来自古巴的烟草。会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不像茶，属人的，绵绵不迭，渗透进土地和人生。烟不一样，它属神，轻轻地往上飘，远离人间，远离是非，远离苦痛。你远远地来，像云彩一般飘入了我的后院。你来是我的荣幸，没有人会抱怨一朵云彩掉在后院的灿烂和快乐。
今天咱们谈谈萧邦，听他的第三奏鸣曲，他写的最后一首奏鸣曲。咱边听边聊。别怕打断我和音乐，因为有你的聆听音乐才活，它也期待你的回答。第一乐章的开头是由一段半音阶引出的：像是一次忠诚的请愿，如同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它们辉煌，庞大过于真正的人生。然后那段半音主题开始变化，它飘移不定时善时恶，像是青春的一个影子，拖着个如同问号似的长长的尾巴。仿佛对那个理想保持着一点疑虑与困惑。然后那个飘逸的主旋律出现了，像爱一样温柔和光明，仿佛世间因此没有了阴影，地平线消失了，如同融化了时间。
你看这是萧邦眼里的世界：理想，现实，还有爱。飘在空中的理想和深陷土地的现实因为爱连在了一起。爱有超凡出世的能力，它能把深陷地狱的提入天堂，也可以把天堂打入地狱。他是否以为这样对人生也就有了一点点把握。你笑了，我想你懂了我说的爱，它是爱情，但高于爱情，它没有爱情的霸道，但悠悠长长，像是一个人对一花一草、一粒雨滴般的爱, 爱那么一种简单的存在。你看，懂了这样的爱也就懂了萧邦。
1831年的九月，萧邦离开波兰，来到了巴黎。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故国。隔着长长的距离，波兰的苦难被了望成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家园。你曾说你喜欢萧邦，有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喜爱。有些经历和体验烙在我们灵魂的深处，我们以为素未平生，其实早已相识，超越时空。你我，还有萧邦或许因为拥有相同的经历而分享一种相似的感受：缅怀故乡还有遗留在那片土地上的青春。俄国沙皇镇压华沙十一月革命后，萧邦的音乐里有一种排山倒海似的愤怒。像他著名的革命练习曲就有那种颠覆乾坤的气势。第三奏鸣曲是他晚期的作品，已经没有那种激奋。愤怒被瓦解成零星碎片的流动，它们像溪流一般流畅，然后汇聚成河流。这就是他的第二乐章。好像一切都有了投奔的方向，晚期的萧邦充满了宿命。是不是人生路途的尾端我们都会认命。我知道这不是屈服，而是终于心甘情愿地在人生这张合同上签名落款，如同春暖花开、夕阳西下般，它是自然的法则，生命循环的规律，我们无法抵抗，只有接受。
夕阳西下，有一片晚霞投影在你的眼眸里。我以为你有些伤感，你说夕阳的美是因为它的短暂，它投奔黑暗，堕入那永恒宽厚的黑夜之中，那又是怎样的平和。我觉得你说得很好，世上所有的美都是稍纵即逝的。
1835年，萧邦遇见了一个叫玛利亚的女孩。来年，堕入爱河的萧邦求婚成功。但这段初恋并未结成正果。因为健康原因，婚姻被取消。萧邦将他和玛利亚所有的信件都封在一个大信封内。信封上用波兰文写道：我的哀伤。萧邦早期的音乐里都有这样的忧伤。它们是青春初恋的挽歌。谈起萧邦的爱情，我们不得不提他和乔治桑，这位当时巴黎有名的女文人。他们的感情跨越了十年之久，几乎包括了萧邦有生之年的最好的时光。我无法猜度他们如何相爱又相离。流言隔着时间的走廊远远传来。但重要的是萧邦在那十年里写下了他不朽的传世之作：24首前奏曲，F大调叙事曲，升C小调诙谐曲···包括我们现在聆听的这首奏鸣曲。乔治桑给他提供了一个在法国中部的叫Nohant的别墅，她是他的情人，母亲，家，是一个游子飘流的港湾。萧邦是一直爱着乔治桑的。在他死后的遗物中有一本日记。日记的背页夹着一个小小的信封。上面绣着他和乔志桑名字的缩写'G.F' ('George/Frederick')还有一个存着她头发的小盒子。
对于这样的感情你我都懂，初恋纯粹的光芒消失殆尽，混合着现实人生的百般滋味，有妥协，有抗争，有幸福也有悲伤。十年的起起落落，让往日梦想变得如此虚幻。就像我们聆听的第三乐章。一段被写在记忆中的梦，荡漾在时间波浪里，随波逐流。你说时过境迁，一切梦想都还给了记忆。我说还不到总结的时候，听听他的第四乐章。
最后一个乐章是关于自由。你的眼睛睁大了，你问音乐是怎么来表达自由的？第四乐章的主题是夹着狂风暴雨般的琶音汹涌而来。完全的狂乱，世界在毁灭之中，过去一切的挣扎扑面而来。每次我弹第四乐章，都精疲力尽，但神奇的是，紧接而来的是无比的轻松，如卸重负般的解放。有种神秘的东西从萧邦传递到了我，那就是自由：我的过去，我的肉体，我的挣扎都宣泄而出，冲破了那层禁箍，得到了释放。不要问我什么是禁箍，冲出重围后，又到达了什么地方。我笑着看着你好奇的眼神。所谓冲破的什么和去向，要等到真正的到达后才懂。就像智慧，当你懂得什么是智慧时，已经拥有了智慧。第四乐章激烈的主题最后由几个简单，短暂的和弦结束。听，就这么简单，突然光明起来，然后他的最后一首奏鸣曲就结束了。世上一切结束都如此简单。因为简单是我们生命最初的原形。
夜幕开始升起，就像你说的那种永恒宽厚黑暗即将降临。夜路不容易走，我就不留了，因为我知道你还会回来，好朋友总是要经常会面。即使见不了，我们还有萧邦。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可以通过这样一种神奇来交流和懂得。谢谢你像云彩一般飘入了我的后院，还有带来那些像云彩掉在后院般的灿烂和快乐。
**编者注：这是亚非的朋友奕秦在得知亚非患病后写下的一篇文章，下面是亚非当时的答复
发表于: 2009-07-31 03:48:46 [引用]
我热泪盈眶地伴着音乐读完了这篇。泪时而涌出来是为了一种灵魂深处的相通和理解，在“你”，“我”之间，在“你”，我“和肖邦之间。你告诉我肖邦和他那里的美。我将带着微笑和幸福去寻找他。
谢了，弈爷。你知道这一个谢字有多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