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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8-9-19 06:00 | 作者: 范迁



事隔三十年,那道阴影还没移去。

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事与你无关,你尽了力了,要怪只能怪那个时代,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只能说人各自有命,一个浪头冲来,有人溺水,有人逃出生天。你并没撒手,但是,再耽下去你也没命。。。。。。

但是还是不能释怀。有时一闭眼,眼前就浮起低矮的小屋,两扇永远关不紧的破木门,四壁漏风。板床上凌乱的被褥,桌上的一灯如豆。屋角的那座灶炉好久没生火了,他就靠一个上海带来的煤油炉子,一只钢精锅来煮点面条,包谷面糊,勉强度日。有时她送来过几个鸡蛋,一把青菜,被他视为珍馔。而以她的绵薄之力,再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

别搞错,他们之间并没有男女之情,甚至也不算是走得很近,唯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两人都是七一届初中毕业生,来自上海,和另外三个上海知青在头璜公社插了五年队。其中一位男生是某个演艺界知名人士的儿子,常年躲在上海装病,另一个女生是个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不大肯下田干活。常年出工的只有三个人,她,他,还有一个是被人叫做‘少根筋’的十三点女孩。

他戴副白色边框的眼镜,理个偏分头,木讷,微胖,嘴馋,无甚么突出,也就是成千上万知青中的一个,稍微重一点的农活就干不了,常被队长分配去看看场,跟车买些化肥之类的轻活。强劳力出工一天计十个工分,他们学生都只计七个。

她听说他父母双亡,家里已经没人了,过年节时他不回上海,跟了队里的小青年抽干河塘抓鱼,分了几十斤大小不一的杂鱼,用盐腌了。她探亲回来时,他送了两条巴掌长的咸鱼过来,还留下吃了顿饭,把她从上海带来的香肠腊肉吃个底朝天,抹抹嘴巴碗也不洗就出门走人。

他像所有的上海人,小聪明是有的,寄信时把邮票正反面都刷上浆糊,收信人只要放在水里一漂,邮票上的邮戳就会脱落,可以多次重复使用。坐火车只买张月台票,混一站是一站,南京合肥马鞍山全去过。用硬肥皂刻了全国粮票的版,盖在毛边纸上可以乱真,拿到集市上跟乡下人换鸡蛋,竟然没有穿帮。不过这行当做了一次就不敢了,那时伪造票证抓住要判刑的,那块雕工精细的肥皂被扔进茅坑里。

在知青堆里他也不合群,资产阶级囡囡说看到他那副呆相馋相就讨厌,知名人士儿子和他住在一起,用一种勉为其难的态度对待他,为的是差使他跑跑腿,在装病返沪时为他打掩护。少根筋说他不但嘴馋,还手脚不干净,好容易养大的母鸡不见了,而在他住处发现几根鸡毛。

她对他没有特殊感觉,大家都是年纪轻轻就离乡背井,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混日子,都不容易。她是家中的长女,底下一串萝卜头弟弟,知道男孩子消耗多,嘴更馋,反正少根筋的鸡也养不长,早晚会被人偷去吃掉,张三吃李四吃都一样。

他们之间很少交谈,仅仅是他去集市会帮她捎带点小商品,在冬季之前她会应他之请,过去帮他拆洗缝补被褥。某次在枕头底下翻出几本书,封面是用人民画报的彩色蜡光纸重新包装过的,里面发黄的纸页残缺不全,她翻了一下,什么彼得,安娜之类的人名就搞得她头疼。他见她把书拿在手上翻看,就来抢。她唬了他一下:你看黄色小说?他一笑:你懂什么!这是世界名著。

她自觉文化程度不高,说是初中生,其实只上完了小学,会个加减乘除,写写家信。在那个年代够了。但她内心对知识还有一份崇敬,世界名著当然在一个不可企望的高度,能够读世界名著的人也令人刮目相待。

插队的日子是枯燥而漫长的,外面再天翻地覆,这儿的日子还是老牛破车般地闭塞,上海显得越来越遥远,她有时觉得自己会终老在这块土地上,像所见满脸沟壑的农民一样被埋在地下,一辈子就匆匆过去了。

七六年底她没回去,七七年国庆期间,家里来信说母亲病了,叫她回上海一趟。在走访亲友同学之际,每个人都在说知青返沪,谁通了门路调回来了,谁又申请病退,谁根本不回乡下了,关了门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这不关她事,她家里既没门路,也不符合病退的条件,至于上大学,她这辈子就别想了,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点动的,如果真的能回上海,就是能在里弄生产组有个位置也是好的,至少每个月有固定收入,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了。还有,她今年二十三岁了,再在乡下呆下去,最后肯定是嫁个农民,一辈子和土地牲畜打交道。

回到乡下之后,见了他,说了些上海的情况,看他走路一瘸一瘸的,说是下塘抓鱼,脚底被芦根扎了进去。她问上药了没?他手一挥:我们这些人贱皮贱肉的,过几天就好,上什么药!

知名人士的儿子也回来了,一反过去的懒散,变得积极无比,割稻抢收,开水灌田,还自告奋勇帮农民修屋顶。在一个中午,大家吃过中饭回来,赫然发现知名儿子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下,两手各抓一把用来盖屋顶的稻草,口吐白沫。生产队长慌了神,大队书记也来了,蜂拥着送去县医院,诊疗的结论是X度的脑震荡。

知名儿子就这样办了病退回城去了,资产阶级囡囡干脆人都不见,少根筋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人家申请了去香港,连上海户口都不要了。

日子没什么改变,本来常出工的也就他们三人,但是他常常请假,说是脚伤未好。这样分配给三个人的活就得她们两人来做,少根筋没少抱怨:肯定是想学知名儿子的样子搞病退,你又没人家那个天分,装病也装得戏剧性十足。  

她倒是看过他脚上的伤口,在右脚掌外侧,创口倒已经结了痂,但是脚背肿得发亮,用手一按就是一个凹陷,鞋也不能穿。她叫他去看医生,他苦笑了一下:赤脚医生看过,开了些金霉素眼药膏外敷。

在乡下也只能这个样子,正规的县医院离这儿百十里路,不到心脏病脑震荡癌症末期是不会送过去的。赤脚医生肯给你开点药已经不错了,药是用队里的办公费买的,几块钱的药费要用上一年半载的,你一个知青,常给队里碍手碍脚,不给你白眼就是很客气了。

乡下的农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生了病受了伤第一是硬挺,实在挺不过了再胡乱找个跟医药有关的人求药,直要等到病入膏肓了才往县里送,送到那儿人也就剩了一口气。你知青是来受教育的,凭什么跟当地老乡不同?

过了两个月那肿还没有消退,反而渐渐地延伸到脚踝处,小腿上。他已经很久没下地了,平时拖了一只痛脚在屋子周围捡些柴草做饭,后来连这也干不了,好在知名儿子留下一只煤油炉,托人去镇上买点煤油,煮些面糊对付着过日子。她空闲时会过去看看他,有什么可帮忙的就顺手做了。这种时候他坐在床边,或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看她忙活,直到她干完,说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他点点头,说: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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