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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火车

发布: 2008-9-19 05:36 | 作者: 简杨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不读新诗了,最近看了国内诗人王家新写的《旅行者》后,重又有了一种激动。新诗在八十年代曾经象一树繁花,但在灿烂无比的时候,突然凋谢。最近几年来,我常发现自己捧着一本本历史书,希图在枯燥的文字间寻找激情,结果总是昏昏欲睡。衰老,也许正是这样,在爬行中悄悄靠近。

王家新在诗后记下了他写作的时间,“1997.1”,诗中所说的七年前,也就应该是一九九零年。而在那之前的一年,一个血红的惊叹号给八十年代划上了终结。从那时起,诗人的朋友便开始了“生与死”的旅行或者流亡,诗人并不知道朋友在哪里 —也许在国内,也许在陌生的他乡。在这七年之中,朋友漂泊不止,走过了很多地方,诗人却依然如旧,喝酒,聚会,写字。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的敲门声会让诗人害怕。不知他怕的是往昔的朋友,还是连他都觉得陌生了的自己。

就是这么一首简单的诗,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抛到了一种怀旧的情绪之中。有人说,八十年代象一列灯火通明的火车,在人们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它的存在时,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火车,多么灿烂温暖的比喻。车厢中坐着无数的旅人,有第一次远行的,有即将和亲友重逢的,有到远方寻找探险的,有匆匆跑来差点误车的,有为生活所累不得不漂泊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甚至使命,但最后殊途同归。它灯光闪烁,行程曲折,不知疲倦,翻山越岭,经过村庄,城市,小镇。八十年代最初看上去普通得如同任何一个苍白的时代,只有个别人听到了它那沉稳有力的轰响,并在心中为之隐隐激动。而我,虽然有幸一直坐在这辆火车中,却不知道它有多么特别,一路茫然地顾盼。

在怀旧的心情中,我把能找到的王家新的作品全部读了一次。他是从八十年代起步的,作品至今还残留着一个时代不死的精神:热烈,孤独,执着,持久,激情横溢。他曾这样说过,“‘黑暗中的演讲者’,这应该是诗人的一幅画像。”这是一种八十年代的气质。除了诗人,八十年代还有一批作家,老师,学者,也曾象萤火虫一样,通体闪烁地在黑暗中飞翔。他们最初零零散散,并不知道除自己之外世界上还有同样的物种。虽然后来有的相聚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象“星星”画派,象“今天”的作家群等,大多数却一直在孤独地飞着。

记得在上学期间,我有天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个阶梯教室,去听一个讲座。台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尽管他的评论文章总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在文坛已享有了黑马的称号,但那天,他戴着的暗色眼镜却让人看不清他的目光。很多年后,我才想到也许他当时很紧张,因为最挑剔的听众莫过于大学生了。他讲了很长时间,我只记住了两段话。一段是说某个诗人很有才华,有次划破了手指,指头疼痛,诗人在描述自己的感觉时,说疼得像一盏小灯笼在闪光。二是说文革时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在挥手之间,手掌巨大的阴影从无数人的头上掠过。一亮一暗的描述,让我突然发起了怔。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我当时经历的瞬间,仿佛从混沌中醒来,那些话象信号一样,在黑暗中凌空而起。

还有两位老师,也曾象萤火虫一样在我的心里亮过。一位是讲党史的政治老师。课每次都在学校的小礼堂上,能逃课的学生都逃了,没逃的也不会专心听讲,不是写信,就是翻闲书,做别的课的作业。一天,当讲到七十年代末的权力交替时,老师突然放下讲义,微笑着说:每当权力交接之际,继承人总会感到自己权威不够,他一般不外会有两种作为,一是捧着前任的条条框框不放,以显示自己合法正统,二是打破前人的条条框框,将自己的权威树立起来。一个学期的党史课,我就记下了这么一句话。多少年过去了,我常在国内的风云变化中看到那两种作为的清晰轨迹,并象老师当年那样轻轻微笑。第二位老师当时十分年轻,讲的也是大家不喜欢的公共课,英语。当八六学潮影响到我的母校时,在学校最大的食堂前,每天都贴着很多大字报。有一天,食堂的门上出现了一张启示,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大意是说,想去市政府的同学,晚上在主楼后集合。也就在那天,英语老师突然传来话,说他有事,晚上的课改期再上。当晚,很多学生都走出了校园,在市民的欢呼和掌声之中,步行到了市政府。我也在其中。

那时,我并不爱读诗,不仅不爱读,还对诗人充满了蔑视。但说起八十年代,除了诗,还有什么更能代表它的时代特征呢?缠绵,浪漫,沉痛,探索,迷茫,反思,在往复沉吟的感情中,我们度过了人生最单纯的年代,中国度过了一九四九年后最灿烂的时光。我这个不爱诗的人,有位朋友恰恰写诗,还特别喜欢“今天”群体里的一个诗人。我也便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读了那人的一首长诗,虽然一句都没有记住。其实无论一个人怎么讨厌诗歌,只要他曾经在八十年代生活过,就会记住下面这两句诗,如果你想在一群人中发现八十年代的过来人,也只需说出这两句,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暗语或者符号: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的一天,我登上了长城。北四达之外,行人一向很少,但那里地势很高,临风当举,可一览远方的城郭。当大家坐下来休息时,我突然发现了两行笔力刚劲的字。凛冽的寒风荡涤了一切尘埃,让砖上的字格外清晰。字从左到右,刻在两块砖上,象张开的线装书,竖写着这样两句话:“割下头颅祭我的中华”,“纵然是死也潇洒云峰"。在长城上煞费苦心留言刻字的人不少,文字如此沧凉的却很罕见。韵华,是一个名字,还是一种象征?我站在那里愣怔了半晌。那是我在八十年代读到的最后一首诗。

多年之后,我和那个当年写诗的朋友再度相逢,却不无失望地意识到,我们都已变成了自己往昔憎恨的行尸走肉。我也想起了他欣赏过的那个诗人,但没有勇气对他说诗人已经衰老,往日的风发意气随着头发已渐渐稀疏了。而朋友毕业后的作品,今天也立在我的书架上,我并无勇气翻阅,只有在偶尔查找资料的时候,会朝它的书脊匆匆看上一眼。青春就这样化成了坍塌的废墟。我有时会悄悄造访两位校友的网页,他们都是国内著名的诗人,只是那些诗句远不如他们在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写下的有力,再也撼动不了我这个业已麻木的中年人。

去年,我回了一次国,诗情,也象一位久别的朋友,又一次与我邂逅。我和两位男同学在一个大聚会前先见了一面。本来,我准备只和他们说一些别后重逢该说的话。岁月之沙让我们每个人的额头都不再光洁年轻。如果我们素不相识,走在大街上时,一定会擦肩而过吧。但在例行的寒暄没有开始之前,在谁也没有想起平淡无趣的玩笑之前,在所有关于见面的俗套没有来得及用上之前,他们居然都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八十年代。一个说,那是一个中国知识界最活跃最美好的时代,另一个说,那是中国文化复兴的时代。我感动地听着,难得在这个年龄,他们还记着那些,也许八十年代对我们都有一层特别的意义,是一个初醒和远行的时代吧。一个人一旦踏上过那辆火车,就再也不可能停留在原先的地方。

接着,我们象卸甲归田的士兵,谈起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当年不懂得欣赏的语重心长的老师,文学界和思想界里那些如今已经消失了的巨人。最后是亲爱的同学们,谁在和疾病搏斗着,谁无可救药地发福了,谁差点儿惹了官司。我恍恍惚惚地听着,想着。还有那些壮志未酬就离世了的兄弟们。我象是红楼梦里的幸存者。啊,美丽的八十年代就这样走了,姐姐妹妹们都永远地消失了。我们说着说着,走进了一个餐馆,该来的人渐渐来齐了。我们开始寒暄,落座,喝茶,点菜,举杯。到了最后,终于落入俗套,再一次恢复了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常态。

附录

旅行者

王家新

他在生与死的风景中旅行,
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
有时在火车上,当风起云涌,我想
他会掏出一个本子;或是
在一个烛火之夜,他的影子
会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墙壁上。

蚂蚁会爬上他的脸,当他的
额头光洁如沙。
他在这个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许
还在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过鞋带;
而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
我却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

七年了,没有一个字来,
他只是远离我们,旅行,旅行;
或许他已回到但丁那个时代,
流亡在家乡的天空下;或许突然间
他出现在一个豁然开阔的谷口——
当大海闪光,白帆点点在望,
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

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
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为了
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19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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