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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宋琳

发布: 2009-12-31 19:09 | 作者: 马莉





       几年前,我很偶然地读到宋琳写的一篇序言,内容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了,却清楚地记得里面的一段,大意是:写作是朝向终极事物的运动,它不是及物性的,不是一劳永逸地一次完成的,它不像“筷子指向食物”那样功利,而更像是一种朝圣……这篇文章很长,我没能马上读完,于是复印了保存下来。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他在文章中引用的罗兰·巴特的那句话——写作不像“筷子指向食物”那样功利。其实,在没有读到这篇文章以前,确切地说,在没有见到他本人以前,我对宋琳的印象只是对他诗歌的印象,是一首题为《致埃舍尔》的诗歌留下的印象。

       1987年,朱子庆在他的第一本(在全国来说这的确是第一本)《中国新生代诗赏析》中,选析了近80位当时新生代诗人的诗歌作品,其中就有宋琳这首诗。但是直到1991年此书出版,我们才发现,由于1989年夏天的事件,宋琳被捕入狱,有关他的内容被出版社删除,甚至连底稿也没有归还给我们(和他一起遭到删除的还有廖亦武)。如今时过境迁,再也无法找到朱子庆对那首诗的解读,我深感遗憾。那首诗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尤其是如下两句,我至今记得:
       
                     一群蜥蜴在阳光下做着游戏
                     一群僧侣在默祷中上上下下爬楼梯
      
       我对诗中这场景实在太熟悉了,埃舍尔这位错觉大师的建筑画面——上上下下的矛盾空间,僧侣们循环往复地游走于幻觉中,蜥蜴们在其中忽隐忽现地玩耍,被他生动而概括地呈现了出来。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我除了写作诗歌,还自修过西方美术史,那时去书店买画册是我的乐趣之一,不过,认识埃舍尔却是缘于当年火爆一时的《走向未来丛书》。埃舍尔是我最喜欢的一位版画大师。喜欢宋琳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喜欢埃舍尔。在那样一个注重精神生活的年代,只要你读到一首喜欢的诗,就会对作者抱有美好的感觉和想象,虽然素未谋面,却俨然已是朋友。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神圣而浪漫的文化气质使然。

       更有意思的是,这一年夏天,我所在的《五月》杂志社同事张欣跟老范(小说家范若丁先生)去上海组稿,回来后告诉我,她在上海遇见了宋琳。“你认识宋琳吗?”张欣问我。我说我不认识他呵,只读过他的诗,只知道他在南京大学教书。张欣诡异地说:“人家宋琳还问起你呢!”我很好奇,宋琳怎么会问起我呢? “他问起我什么呵?”

       “他问马莉长得漂亮吗?” 张欣说。

       “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问。

       “我告诉宋琳,马莉漂亮着呢!” 说完,张欣哈哈哈地笑起来。

       这个细节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以后我心存某种期待,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宋琳。那个年代很有点像《国际歌》的年代,一个诗人,不管他来自什么地方,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远离人群,举目无亲,他都可以凭他的一首好诗找到朋友……那时诗人四处游走蔚然成风,按说见到宋琳并不难,然而,直到20年后的2007年,这个愿望才得以在北京实现。

       说来也是事出偶然,2006年夏天,我在内心酝酿了很久之后,突然作出一个决定:把我在电脑上的随意涂抹搬上画布,在架上作画,画油画!这在我是一个很大的突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功。老实说我有些胆怯,因为我从未专业学习过绘画,虽曾举办过一个画展,那也已是15年前的事了——那些黑白画颇类涂鸦,欣赏其才气的人很多,真看得懂的人是很少的。2007年春天,诗人叶匡政在电话中与我聊天时,夸我贴在博客里的油画很出色,信口来了一句“宋琳也画画”。“宋琳?”我很惊讶,“他不是在法国吗?”在我的追问之下,才知道了他这二十几年的情况:他坐了九个月的牢。从狱中出来后,1991年去了法国巴黎,娶了个法国太太,1997年举家去了新加坡,2001年又去了阿根廷,前两年才回到北京,现居住在沈阳……我即刻向匡政要了宋琳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两个字的短信: “你好!”宋琳马上回复:“你好!你是谁呢?”……就这样,我们有了联系。

       2007年5月的一天,我和子庆应凤凰卫视“鲁豫有约”之邀赴京拍“我的大学,我的一九七七”。叶匡政乘老巢的座驾来接——当然是老巢的司机开车,把我们安置在王府井的金府银街酒店。当晚,匡政又把我们接到台湾酒店,邀约了一群京华诗人为我们接风。路上他告诉我们说,“今晚有好些个诗人来,老巢、梁小斌、芒克、潘洗尘、黄燎原和他的导演太太、还有凤凰周刊的主编师永刚……”,他特别说道:“宋琳也来。”他这一说,别提我多高兴了。然而那天晚上,宋琳却是最后一个到的,是从沈阳赶过来的。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对面,坐在黄燎原的旁边。隔着大大的桌子,我和他只是点头微笑了一下,一时没法说上话。我忽然想起宋琳的一句话:“诗人在语言的牢笼外不期而遇”。这其实是他的一篇谈诗歌翻译的文章,我记不起来在哪里读到过。我注意观察着宋琳,他说话语速有点慢,常常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仿佛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呈现,或者是单词与单词的并列组合,我甚至感觉不出他是在说话。

       我们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子亲密地聊天,频频举杯,席间,子庆提议在座的诗人每人表演一个节目,轮到宋琳,他朗诵了自己的一首近作,他的朗诵风格也是平易的。这次聚会,他送给了我一本四四方方的诗人诗画册子,里面有他的诗和画,他翻开来指给我看,一匹漂亮的小马奔跑在我眼前,我喜欢极了。

       这一年冬天,我去北京组稿,在老巢主编的《诗歌月刊》(下半月刊)的组织下,在央视的CCTV老故事餐巴、中国诗人俱乐部里,在京的部分诗人为我举办了一个“北京之音·马莉诗歌朗诵会”。会上,我又见到宋琳,他上台朗诵了我的十四行诗《错误的事物》。他稳健地走上舞台,用说话一样的语调朗诵,声音温厚平和,感动了坐在台下的我。朗诵会结束后,我们在老故事餐巴聊天,和他聊天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以他特有的优雅缓慢的语速,以及温柔敦厚的气息,亲切的感染了他身边的人。这就是宋琳。

       2008年4月,我和子庆应邀去苏州同里参加三月三诗会。在会上我又遇见了宋琳。这次见面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可以相互开玩笑了。在美丽的苏州园林退思园散步时,他搂住我的肩膀留下了一张合影。

       这两周我在画宋琳肖像的间隙,重读本雅明,再次重温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他所有的脆弱、细腻和敏感,他的徘徊在大众和神学之间的绝望与希望,甚至他的空间,他的只言片语,都与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我想,宋琳多少在精神的背景上重叠了这一历程,但本雅明是极端的,宋琳是古典的。在熙熙攘攘的后现代潮流中,我们都以坚持提升高难度的抒情而自命不凡,因为我们都想让诗歌为语言最大限度地保留一份“沉默的古老属性”,这是宋琳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及的。这篇文章有一个宋琳试的标题《谛听词的寂静》。

       不知为什么,我总想在宋琳的画面上玩点把戏,因为我的眼前总是浮现“一群蜥蜴在阳光下做着游戏”的快乐场景。我画了三条蜥蜴,并引领它们爬行在宋琳的头上和脖子上。不知道宋琳看见后会不会吓一跳,从而记起他写于八十年代的《致埃舍尔》?那才是我最开心的呢。

       2009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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