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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游笔记

发布: 2009-12-17 20:25 | 作者: 谢侯之



       川菜
       
       烧川菜的大小馆子,撒遍全国。北京更是满街的泛滥。但我老土。就没进过川。我的川菜都是在川外吃的。只知道川菜口味重,嗜麻辣。挺好吃。下饭。但好多人跟我说,川菜得到四川去吃。还得到四川的小城小镇去吃。那才是味道。外面的都不是川菜。所以我总怀疑我吃的是不正宗的川菜。也可能是外地的真都做不好。或者也可能没想着往正宗上做。特别是麻婆豆腐,我以为最为可疑。那菜便宜,反正就是个烧辣豆腐,犯不着费神儿。各馆子自行其是,弄点儿麻,弄点儿辣,豆腐里一掺合,就得了。得到过香港出的一本权威菜谱,大本厚页,装祯精美。里面说做麻婆豆腐,不写要放花椒,却说是要放麻油。最后,说是还要放些糖!荒唐唉。这叫什么麻婆豆腐?我听父亲说过吃正宗麻婆豆腐,说得是眉飞色舞。当然他是在四川吃的。说是外面的都不叫麻婆豆腐。心里就挺好奇,真正正宗麻婆豆腐,是何味道?因而很是渴慕那正宗滋味。那年夏天,姚建提议去四川。于是赞成。就去了成都。
      
       成都乌突突的,空中不知道是雾是灰,白光光一片,不见天日。街上乱糟糟,没个章法。行人不走人行道,单车逆行,轻骑乱窜。居然大家还都相安无事。到处都在朝你按喇叭,叫你让道儿。在街上得精神集中,绝不能像在欧洲那样,按那个交通规章办事。
      
       但我们在街上找不到特色吃食。原以为到了这川菜老巢,街边随便什么馆子,都应该是绝味。结果街边试吃了几家,很泄气。毫不精彩。都不能说算是能吃。味精过多,压得原味全无。于是又想到,大概是得去找品牌店。第一个就去打听陈麻婆。结果说是麻婆豆腐店叫火烧了,正在修。这等无缘。只有龙抄手还在。于是又打问。费许多腿脚。到一大店,说是正宗总店。一块“龙抄手”的匾,看着还有点儿模样。服务却是一水儿的国营风格,硬梆梆。先就不快。店堂里,人乌秧乌秧的成堆。占座抢位,大呼小叫,没个秩序。抄手上来,皮子厚硬,馅儿没一点儿特别,还不如我拌的。“不就一普通馄饨吗?”钟水饺担担面,都普普通通。真佩服,怎么忽悠出这么大个名气。看到有套餐小吃,说是点一份,便可川中味美小吃一网打尽。于是点了。上来一吃,凉的。去问服务员,回话也是凉的。哎,算了。谁叫咱慕名追星,自找上来的呢?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话真的不差。放下筷子,坐那儿定神。发现来吃的尽是外地客,没见几个本地的。这事儿本身就可疑。这家名店,是再不去了。算了,改宗旨,不做奢想。“咱不吃了,游吧,”我跟姚建说。
      
       飞来殿
      
       姚建在旅馆里打电话,忙的。最后说订了个团游。跟团坐巴,去什么什么寺,去什么什么山。我都不记了。只记住了那两处大的,乐山峨嵋山。节目是预先定制好了的,不用费脑子。
      
       我们早上爬起来。上大巴。闭了眼跟了走。省心。后来就到了一处寺庙。什么寺,不记了。在什么地儿,也不记了。多年过后去问姚建,她居然告诉我叫飞来殿。什么记性!我只记得先是到个镇子样的地方。很热闹。摆摊的,做店的。都是镇子里及四乡上的人。然后车在逼仄的巷子里蹭着走。很是艰难。最后到那寺前,小有空场,散几株大树。大树似很古老,枝繁叶茂。空场上停满大轿车,几乎没空的地方。大车开进开出都很困难,要靠有人指挥,慢慢地挪。可见此地不凡,往观者甚众,且都远道而来。
      
       下了车,去到那寺前。见一山门,顶子飞檐蹶得带弯儿,翘得很高很尖。夸张。觉着轻佻。这种尖的高翘角多在南方,在南亚更多。而且越翘越高,飞起好多层,繁缛复杂。和北方不同。北方的殿堂大气。飞檐开张,皆有尺度。大殿踞于高台,堂堂正正。飞檐使正面敞开,将庄重威严张扬起来。坐受四方朝觐,带的王者气象。而这尖翘角,总觉的有点儿造作。
      
       进了山门,转到飞来殿前。有些个意思了。那殿,大顶,黄瓦,单檐歇山式。飞檐张起,有分寸。大殿衬得就有了气度。风格与山门不同,似不同期。近前看到斗拱,惊讶起来。那斗拱甚是粗大,起了实际的支撑。以为该是唐制。再么是宋时。这式儿的斗拱只是听说,这是第一次见。觉得雄壮。明清两朝,斗拱不做支撑,沦为装饰物。风尚趋于浮华纤巧。当然,这观点这见解都不是我的,是抄的梁思成梁教授,现拿来在这里学舌卖弄,冒充学问。只是平时看多的是明清屋檐,层层叠叠的斗拱,细棍儿似的,眦出来砑砑槎槎,像插了好多排的鱼刺。现在看这斗拱,更受梁教授开示,果然感觉不同。于是快活。当下人抖擞起来,指高指低,说给姚建听。将她唬住。得意。后来网上查到,飞来殿初建于唐,后建于宋,元时修过。
      
       寺内都是人。空中都是浓烟。香火甚盛。大约神道很是灵验。院子里面,人们插了香,举了香,烧了香,躬身作揖,也有下跪的,闭上眼,虔诚恭敬,许愿求拜。我们站一旁看。想着有趣。千年前这里该也是这样旺的香火。只不过院内人人长裾短襦,幞头罗衫。而现在进寺来,是穿T恤打手机的世人,举止内心与千年前并无大异。
      
       乐山

       出飞来殿,仍旧上车。跟车去乐山。乐山似乎是游四川人人必去的节目。后来大巴停下,说是到了。我们下来,跟着爬到江边山顶。山顶有圈平台,建在佛头旁边。那佛头甚大。平台上,人拥着挤着,围了佛脸近看,如小人国看大人国,一片嘈杂噪鸹。大佛自垂了眼皮,一动不动,只看自家脚下江水。已经看了多年。江水是黄汤,颜色像北京的豆面茶。后面一周遭的壁上,嵌许多石片。雕的有字,有诗。一一细看过去,没觉什么特别。姚建和丁丁倒是活跃。跟着游客的大队人马,顺石壁的小路排队往下走。去到下面,站到佛脚前,拿了相机,照佛脚,向上照佛,向江面照水。兴致勃勃。我没有跟着下去。一个人有些懒散。在上面胡转。
      
       等姚建她们爬上来,看看时间还多。就又去各处闲看。是下午近晚的时刻,山上的游人渐稀。山路上没个人了。不想却到个好去处。那是转过一寂静山门,见一高寺大院,仔细看了,两边还挂了楹联。楹联木框古旧。字上蒙尘,颜色晦暗。悄悄挂在那里,绝不招摇。走近前去读楹联上的句子时,见八个肥字。读下来,道是:
      
       大江东去,佛法西来。
      
       心里“啊呀”一声。怔在那里。半晌。旁边有人走过来,舒口气,才又细看。咳呀,就这么两块旧木头牌儿,写个灰头土脸的字联儿,悄么声儿挂这么个僻静的隐处。咦,两句八字,如有洪钟震耳,破空而至。感到那说话的,须是现的法相,高空站着方好。向下,指这大江滚滚东去,说那佛法莽莽西来。挟千年运势,无人左右。想着是什么人写的这联儿。非开山老祖之类人物,如何能放出这般言语。
      
       那时节晚霞将落。立在高岸望出去,江上余晖灼灼,波光粼粼。不见只帆,再无人踪。远处有几点孤鹜,更不知去向。江中一个平静的大漩涡,在水面上缓慢地转着,随了一片寂寥,无语东流。一时人世苍茫,时光千古。于是凭了栏,没什么理由,心里闷闷不乐,上来些抑郁。想来是这景色,能刺激人体什么DNA荷尔蒙,会分泌出叫人忧伤的化学物来。这类物质,催离人断肠,叫诗人得句,十分的romantic。怎么没个科学人去提炼研究?弄出来吃了,可以叫我们这些俗人生出些个文采来的。
      
       傻乎乎又对江面望了许久。到后来姚建说:“咱们走吧。车要开了。”这才回过神,离了江岸。顺条下山的路走下来。眼前慢慢转着江面上那个平静的大漩涡。想着人生。
      
       峨嵋
      
       跟汽车走的最后的一站是峨嵋。在山底下住了一晚。第二天,跟了团在山上转。看山涧流水,看游客猴子,看庙看殿看亭子。最后,我们和旅游团分手。找了车去山顶。姚建说是安排好了,已定好旅馆,留山顶过夜。她盼着要看那峨嵋的日出。说是我们得绝早起床。或索性今晚不睡,守着。心里想到:辛苦哟。怎么哪哪儿都得要看日出。这日出真扰民。
      
       汽车上山的时候,天阴下来。山路上潮气水气弥漫,最后洇成了雨雾。山间树木深厚,重重叠叠。远近一片白蒙蒙,景物的边缘都含混不清。
      
       到山顶时,天色已经昏暗。山顶有寺庙,有旅馆。旅馆现代式儿的。我们拿到房间,放了东西。去山顶上转。山顶上正在大兴土木。说是要建大殿,还要立巨高巨大的普贤像,用的电脑作高科设计。到处摊的钢筋水泥电缆,搅拌机机械车。照的电灯,拉的铁网,挂的大标语大口号。诸废更兴,不惮靡费,而今的繁华时尚哟。
      
       我们另沿着条黑黑的路走上去,更远些的山顶处,见到一座大寺院落。一处老旧的大殿,有僧人走动。后面又是殿,有旧木头搭的楼阁。围了个大天井。走进木头楼阁,是木板壁的走道,不宽。两边木板隔的净室。头顶木板搭的楼板。木板简陋,上的红漆,漆皮剥落。尽头搭个小木头梯子,可登了上楼。感受到旧时佛门清静地,留的原汁原味。安于俭朴,守的寡欲。可爱。进口处稍宽大,做个接引。摆了木板桌椅,桌上有簿册纸笔。却没人。木板墙上挂个大木牌,上面的文字是:
      
       峨眉山金顶华藏寺住宿
       二人间每房100元
       五人间每房150元
       居士房每铺20元
       有皈依证减半
      
       居士房每铺,那应该是大统房。多人同宿,各占一铺之地。想那皈依证,大约是类似现代俱乐部会员证之类的东西。可能是某种阶段的天堂保证书。不知何样式,感兴趣那证上写的些什么文字。
      
       一直沿走道过去,两侧静室的门都关着。没窥到室内情形。出来到天井,见个小场地,走动些散客,都是世俗布衣装扮。有拿了藤皮热水瓶去打开水的,有拿了搪瓷牙缸子端了塑料脸盆去涮洗的。是今晚寺内的住客,为佛事而来,而非游客。一个窗口前,有人排队。过去看,是寺内的派卖斋饭处。一个黑沉的大蒸笼正抬开来,汹涌地冒起祥云白气。黄灯泡照着,浓烟里面,屉上热腾腾好大白馒头!
      
       天已经全黑了。我和姚建往山崖边上走,要找那观日的绝壁处。那晚上,没有月,没有星。天黑得不见五指。雨是停了。到处湿漉漉的水气雾气。我们摸了半天,整个崖壁区,没见到有人影。山顶安静极了,静得神秘奇怪。那么幽幽的,冥冥的,离了人世的味道。我们像呆在了极高的高处,呆在了天上,要不起码离天上较近。这天上,古人比较懂了,告诫说:不可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可知天上人人爱静。故,不可高声。因为静,有些悚然。我们轻声地对话,听得字句清晰。听见姚建悄声地说:“我们回去吧,明早早点儿再来。”
      
       第二天起得绝早。或者说,简直就是半夜。好像人只睡了半个点钟。出了房门,见外面大雾。路上没有人。走到华藏寺大殿,听到有嗡嗡的诵经声。转过来,赫然见大殿里挤满僧人,黄红的袍褂。也有大群俗客,挤在角落里。都不睡觉,起得这早,为做这份功课,用心用力。我们不敢打搅,悄悄退了出来。出来见灶房,又冒起瑞气祥烟,知道一大屉好馒头出笼了。
      
       观日的绝壁处,黑幢幢有几个人影,移动得没有声响。幽灵似的。都在等。但四下里都是雾障。上边下边合成一个整块儿,混沌成一片乳白。你无法看到前边,更无法望远。只脚下的大块岩石,黑黑的潮乎乎,辨得出形状。我们身裹在白雾里面,没有立在万丈悬崖边上的感觉。但得小心,怕不慎失脚,掉到那团云雾里面去,成了神仙。
      
       尔后,白雾慢慢发亮起来,带了点儿粉红的光芒。像毛玻璃后面亮起了灯。晨光初显。身边物渐渐清晰,看清了人的脸。大雾却愈发的浓。浓得像有重量,非常厚势。且在缓慢流动。
      
       天大亮了,雾仍旧没有散。那天我们没看到日出。或者说,就始终没看到太阳。人说这峨嵋金顶,变幻着云海佛光。那五彩的影像,可暗示人前程。我们在那个雾天,站在绝壁的边儿上,眼前一片蒙眬迷茫,脚下是崖是路,前面是凶是吉,皆不可见。这倒是符合实际人生。想那人生,或原无定数,本来就无可预知。要是我们轻易就看得分明了,倒不对了。
      
       回转来的路边,见一块深色大玄武岩,上面有块牌子,写着字。走过去看,是纪念赵亚曾定名上二叠统峨嵋玄武岩(Upper Permian Emeishan Basalt)。我知道赵的故事。赵在云南作地质调查,带的木箱装矿石样品。被土匪误为财物。1929年11月15日,赵亚曾在昭通遭匪劫,为数枪射杀。稍次赶至大定的丁文江,王曰伦闻讯,嚎啕痛哭。赵之为学科研究惨死,震惊当时。此国人之为科学殉身之例。后中国地质人为赵亚曾立纪念碑,存北京兵马司9号。文革中,碑被砸烂。
      
       我记得曾看祖父年谱,知道1924年冬他和赵两人去调查鄂西地质矿产,徒步跋涉,过许多乡野县份。次年合写过文章。回来后有天查祖父日记,看到他们那次去鄂西,走12县。后北京政变,时局不稳,匆匆中断返回。次年上旬,发联名学术文章六篇:宜昌罗惹坪志留纪地层研究,兴山巴东间中生界地层研究,调查湖北全省地质第三区一号简报,二号简报,湖北宜昌兴山秭归巴东等县地质矿产,扬子江峡谷中生代地层研究。噫!那一代人。痴情勤勉于学科。国运多蹇,事舛命乖,唯念兹在兹。更无畏什么劳苦。令人喟然。
      
       而今这些人事已缈,空留些残迹。这题记,令我又看到他们的背影,不言不语,渐行渐远。在心里听到一代人步履艰辛,隐隐远去的回声。
      
       后记
      
       过多年后,翻到昔日照片。上有华藏寺住宿规章,赵亚曾玄武岩碑记。忆起这段四川游历的日子。于是拿笔记下感觉,有了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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