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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的情怀

发布: 2009-11-26 21:17 | 作者: 言熵



       从未怀疑,当斯达尔夫人在审视自我情趣时获得的奇妙的愉悦;但一篇清丽的随笔中,在他人描绘我“热情的回忆和印象"的顷刻,我品味到另一种乐趣:
       
       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安昌,不能说失望,因为从未有过希望,也许只存在淡淡的奢望吧!之前就有很多人告诉过我那里的无趣,但它却莫名地引起我的兴 趣......我看到了石桥,很多桥,那短短的一条街似乎跨满了桥,十米一座。看到了屋廊,长长地沿着河道而走,廊下是人们行走的青石板。我还看到了一种生活,似乎现在只存在于书上,如果写成一部小说,它会很美,在那些爱美并善于写美的作家手里,它会是一段凄凉爱情故事的背景:在阴雨绵绵的春日,一个淳朴 善良的姑娘撑着油纸伞坐在古老的石桥上等着她的情郎划着乌篷船带着她远走他乡......可惜它只存在于书上,存在于那些写梦作家的笔下,于是我们看到了它的匮乏,它的河水并不干净,它的街道并不整洁,可它的画面很真实,这就是我家乡曾经的摸样!父亲是这么告诉我的。心境就似乎有点改变,原来真的不是因为家乡很美你才爱她,而是因为这就是家乡你才认为她很美......
      
       在随笔里,依稀透露出西蒙娜.薇依式的神秘美——诚然,一切故土的别离都是带有忧伤,乡愁,显而易见,此刻的怀旧带来往事的匮乏,匮乏里,懵懵懂懂的青涩 生活慢慢地变成一则则童话,很少有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然而,随笔的主题并不是思旧,她从未在安昌驻足,绵延的古桥,回廊,还有清澈流淌的河水,一切, 甚至对家乡意念的美,都接受于未来,而不是过去,“一段凄凉爱情故事的背景......可惜它只存在于书上,存在于那些写梦作家的笔下”,想象也随之融入 时间的缝隙而存在,让人惊叹;我们毫不疑惑她灼热的诚挚,尽管“往事”未曾在记忆中留下点滴痕迹,可思绪带来的美却不因此流入空虚,没有希望,同样没有绝 望。联想到尤利西斯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含着热泪,张开双臂,跪在地上,捧起一把泥土,深情地亲吻,她似乎怀有一种同样幽谧的“回归”意义。
      
       生活往往使人迫不得已从一地迁居另一地,述说辗转的艰辛困苦,喃喃青年时光的草房,溪流,广场,回忆和我们并行相悖,我们渐渐衰老枯竭,但它日益成长,茁 壮。在精神的世界里,回忆携着此刻的笔调冷静、忧伤地记叙因光阴洗涤后变得纯粹必然的感触,而它们曾经是如此的繁复,充满偶然。尤利西斯不愿为海伦的不贞 而远离年轻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墨涅拉俄斯及帕拉墨得斯来请他前去特洛伊,他假装发疯,驾着一牛一驴在垅沟里播种食盐。帕拉墨得斯能看透所有人的计谋, 偷偷地抱来摇篮中的婴儿,把婴儿放在尤利西斯锄犁即将挥下的地方。尤利西斯为了孩子,小心地将犁头抬起。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告别伊萨卡,参加远征,虽然对此充满厌恶。特洛伊十年,在尤利西斯献出木马攻城计后,战争终于愁惨地结束了,他率部折返家乡,冥冥中又为发生在伊里亚特一切的仇恨,漂泊十年,当他再度 踏上故土的时候,忽然发现他所有想述说的,并不在伊萨卡,那二十年的流浪已然成为生命里怀念的真正记忆,回忆使他变成一个外乡人了。
      
       虽然从场景的灵活性上说,两者的差别难以逾越,尤利西斯的别离是苦难的,宿命的,漫长而又无法预测的历程;可随笔中的她拥有截然不同的生活:安逸,欢快, 略微遗憾的莅临。但恰恰两者存有迥异的轨迹,才勾勒出“回归”的螺旋式的美妙,一旦忽视“回归”,《奥德赛》中音姿曼妙的塞壬,无穷无尽的海上漂泊,还有卡吕普索的爱都将毫无头绪,漫无目的,与此相同,随笔中的心境也仅仅成为万千旅途里的一次惬意或沮丧。
      
       这里透露出一种最无目的的精湛技巧:我姑且把随笔中的主人公称为“宵”;宵在遭遇家乡的映像前的的确确没有现实地接受家乡给予的生活感喟,有千万种可能性,她思念到江南式的特有水景——站在一千多年前的古桥上,看着浮萍慢慢悠悠地被碧绿色的河水载到桥的另一侧,或许此时她伟岸的父亲正在远处,正如她流连眼前的风景一样,他也陶醉在霏雨下的亲情中;荡漾十年,幼小的孩童成长为清秀窈窕的姑娘,同样的故里,一个朦胧而熟稔的少年划着小船来到面前——所有的一 切都是存在的,可那种归于想象力的欣赏,只是在模模糊糊,非唯一的视觉和听觉下,它们就像任何到过那里的,或从未亲临的游客的回忆。有一点需要申明:回忆是遗忘的一种昭示,它们的差异不存在对立之中:二十年前特勒科马斯目睹的是衣着华丽有如天神的父亲,二十年后,为了归返,尤利西斯历经千辛万苦,受尽了折磨,当他衣衫褴褛,装作乞丐回到故乡,特勒科马斯认不出来了,高大和卑贱的转换间,他的记忆变得惨淡。假使特勒科马斯未曾见过父亲,他所需要的便不是相 认,缺乏了记忆带来的先验情感之后,临终“特勒科马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父亲,嚎啕大哭,奥德修斯压抑不住激动,热泪盈眶,父子俩就这样抱头痛哭,胜过悲伤的飞鸟。”这感人肺腑的篇章对于一个帝王之家来说就会显得矫造媚俗了。宵的印象显然不是回忆,它们处于面向未来的对立的差异中,当我们思忖过去时却无法得到激情,那么,是什么带来了情感的乐趣,填补着空白的经历?我在悲剧的镜子中看到类似实质的影子:
      
       福楼拜书写包法利夫人的日常情节时,曾不止一次地抱怨:厌倦了沉浸在小人物中的碌碌无为,对整日无穷琐事的反复感到恶心。他同步体验那艾玛的焦躁,意识到身边单调的生活可能终身陪伴,不禁捶胸顿足。作家在创作每一个笔下人物的同时都会投入自己独有的性格、判断,沿着已有的经验逐渐孕育成一个个丰满的形象; 但随着情节的展开,人物与人物,在某类灵光一闪的场景中,繁衍出一些不可决定的“状况”——这就是作家遭遇的陌生化。 “状况”并非平白产生,作者的习性,阅历,价值观,甚至潜意识里形成的超验意识都起着难以想象的影响,而这些因素都被悄悄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很多人都碰 到过如此情况,他们无奈笔下的人物,只能任由其自由地选择,自由地拒绝,不受计算和大纲框架的束缚,福楼拜遇到过,巴尔扎克遇到过,豪.路.博尔赫斯也遇 到过。假使说技巧体现了作品审美情趣的谐和,不可决定的“状况”则反映了遵循因果预感之后获得的历史性的伟大张力。因而,优秀的作品可以被人感知,以得似曾相识的意境,重现追随在人物左右的草房,世纪。上个年代末,结构主义者试图用解构的方法来取得小说的内在趋向和含义,一定范围内,他们的确做到了,,获得了片段的准确性和逻辑曲线,作品被知晓了!?令人遗憾的是:之后,数理性的分析落入机械操作的囚牢,人的行为和触碰引向的意义退化成毫无偶然的进化论,必然在渡过失去多样化的河流前被扼杀了人类血肉的魅力。我要说的是,小说理解的范畴囊括了整个普适的知性,里面的“他”是无数个相似表现的共同体,因而衍生出可挑剔的显现共性的个体理解;仿佛结构主义者,从旁支来讲,有时候也行得通。所以,艾玛与福楼拜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两个不重合却有交集的个体,艾玛身上有福楼拜的一部分,福楼拜身上亦有艾玛的一部分,你,我,荣镇上所有人之间,基于共性的心理倾向上都有相交的轨 迹,有些瞬间擦过,几乎叫人不敢说它曾经存在,而另一些则持久得让人惊讶。艾玛是悲剧的,‘一到七月就掐着指头计算,还要过几个星期才到十月,心里暗想, 安德威列侯爵也许还会在沃比萨再开一次舞会呢。但整个九月过去了,既没有送请帖来也没有人来邀请。这种失望带来了烦闷她的心又觉得空虚,于是没完没了的、 同样无聊的日子又开始了......’这似乎与宵希翼的欢悦没丁点对比可言,可又怎么样呢?难道不是无奈的向往?漫长的时间岁月里总会有一些安德威列侯爵 们,或许在你的眼中他们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他那里是晶莹剔透的冰雪王国,而对艾玛来言,沃比萨实在凄惨了些,很多人即使有也不愿述说出来。
      
       “未来只是一条一团漆黑的长廊,而长廊的尽头又是一扇紧紧闭上的大门。”艾玛的此刻是毫无意义的,一天接着一天,重复不断,短暂的舞会变成一块心病留在脑海里,她幻想的巴黎和沃比萨遥不可及,实际上,她也从不曾属于那里,她感受的上层生活在整个悠长的时间中恰恰体现了偶然性的闹剧。我们很难不停地审视一个人持续不断的渴望,但每一个人身上都留有一种持续的激情,现实里,习惯性的感知,想象链接的环境,过去保留下来的现成的习俗支撑着它的基本框架;作者往往求助于当时的制度,理性的压迫和疯狂的冲突来反映持续激情的异化(过去和未来的冲突)——它的持续只面向未来或者过去,因而激情只作为持续的趋向。一场舞会点燃了艾玛的激情,回到荣镇,未来一下子被紧紧地闭上了大门,她的激情使得在未来的经历尚未产生之时就给予了痛苦,宛如海上的潮汐,周而复始。
      
       值得注意,经历未致而情感先行在宵和尤利西斯的生活中有不同的体现。荷马记叙了巨人国的历险,女神基尔克,入冥府求路的曲折,用了整整十三个章节告诉人们返乡的历程,在其他的史诗,或者类似题材的作品中是难以想象的,我们也很少思考其中的缘故,潜意识中觉得历险式的描述理应如此,万万没有想到《奥德赛》并不是一部快餐式的戏谑小说,它的情节,构思不以开放读者为目的。没有任何与历史相关的著作会在个体的细枝末节上施展浓墨重彩,白云苍狗的时代里那样的解释 会显得绵软无力,就像小说不以欢乐为分析的主题。荷马这样做了!做得不留痕迹,自然而然。他给了我们一个已知的目的地,可其实回不回到伊萨卡都是一样的, 伊萨卡就像装饰豪华宫殿的一件蓝宝石小装饰品,蓝宝石可以换成红宝石,伊萨卡也可以是阿开奥斯,就这样,悄悄地留下了一个的时间维度——以把激情安插其 中,于是,奥德修斯的激情延续了整个此刻,过去和未来的意义被更新了。荷马的伟大在于理解此刻,宵的快乐面向将来,所以有希望。假如她的梦想无限延续下 去,会变成遗憾,很沉默的美,梦想成为了现实,但是,她依旧觉得安昌可爱,这是她的家乡,她持续的激情并没有破灭,未来与过去重合了。
      
       艾玛被自身绵延的激情奴役,尤利西斯和宵却使激情向整个生命开放,后者的光彩不时被前者的阴霾笼罩;爱伦堡的回忆录里曾用诙谐来表达心酸的喟叹:
      
       我的许多同龄人都陷在时代的车轮下了。我所以能幸免,并非由于我比较坚强或是较有远见,而是因为常有这种时候:人的命运并不像按照棋路下的一局象棋,而是像抽彩。
      
       很多时候,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起处在时代意识边缘的人物,从密茨凯维支,到古米廖夫,从曼德尔斯塔姆,到帕斯杰尔纳克,即使是最温和的叶赛宁也随着一段最不田园的岁月而染上浓重的悲情色彩;他们面朝时代生长,脚步越过了时代的界限,让他们的激情何处安家?只能流浪。波兰人死在了土耳其,阿克梅主义的旗帜翻 折在彼得堡,奥西普永远长眠海参崴的冰雪中,只剩下鲍里斯,艰辛地一遍遍忏悔。人是无法持续预知未来的,改变未来的是过去,牵引着过去走向的此刻却趋于瞬间的偶然;他们的持续的乐趣艰难地度过半百的光阴后才朦朦胧胧地与我们的处境重合。阅读一部作品时,人们努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理解,寻找相似性,纳入人物 和故事,那会引导出共鸣,以求得仿佛巴黎圣母院上的视角。奥德赛的处境在于尤利西斯对阿基里斯说:这场战争将永垂不朽,参战的英雄都将千古留名。阿基里斯 从他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口中得知他会一去不复返,可还是毫不犹豫,他的意义只有基于于特洛伊之战才能持续。作品才会永垂不朽。宵的笔记能更长久些,她的回归也会向人留下她生活的境遇,这就是帕乌斯托夫斯基讲的作家的历史遗存。
      
       我们满怀感动地从缠绵一代又一代的人身上获知过去的可能与遭遇了大众共性决定的必然,我们的技艺变得细致,眼界变得开阔,时不时地以免重蹈覆辙;可人终归 不能复活,他们的心血被不合时宜的处境扼杀之后的重生,也因之前种种的不公添上阴暗的烙印。我们书写的的认识还是不能在流露持续激情的同时保留与周遭处境 的谐和,每当向前迈进一小步,就会像密茨凯维支说的:我的感触太多了,痛苦也太久,可是我依然回不了我的家乡。我能对谁倾吐一下我的不平?
      
       在我们面前展开的世纪是一篇小说,一首诗歌,每个人就像各不相同的词,在里面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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