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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诗人米沃什诗数首

发布: 2009-11-05 23:58 | 作者: 吴季译



《列瓦洛歌谣》
——1935年,于列瓦洛一佩雷(Levallois-Perret)注失业者住的棚屋


哦,上帝,请怜悯列瓦洛,
在这些被烟雾毒害的栗子树下看一看,
给弱者和醉者以片刻的欢愉吧,
哦,上帝,请怜悯列瓦洛。

整天他们偷窃和咒骂,
现在他们躺进窄铺里舔着他们的伤口,
而当黑暗将整个巴黎变污浊
他们把脸藏在偷窃的手掌里。
哦,上帝,请怜悯列瓦洛。

他们每天遵循你的戒律:
他们收获麦子,从土地里扯出了煤。
常常他们以兄弟的血沾湿自己
低诉着耶稣和玛利亚的名字。

他们神经质的闲聊从酒馆里涌出,
那是他们赞美你的歌。
他们在矿井里,在雪中,在发热中腐烂
在泥泞和深海中。

正是他们视你远远地高过他们自己,
他们亲手塑造了你的脸。
所以屈尊去看你的虔诚的牧师,
请赐他们以桌和床的欢愉。

请拿掉他们疾病和罪的污名。
让他们自由。引领他们进入罪恶之地。
让他们以花环装饰他们的房子。
让他们学会如何轻松地生和死。

黑暗。寂静。一座桥在远处吱吱地响。
风卷过该隐之树。
在大地的空旷之上,在人类部族之上
没有怜悯,没有对列瓦洛的怜悯。

维尔诺(Wilno), 1936

注:Levallois-Perret,又译勒瓦卢瓦一佩雷,法国中北部的一个城市,是巴黎的住宅区和工业区,位于塞纳河畔。


相遇



黎明时分我们乘四轮马车穿行过冰冻的原野。
黑暗中一对红色翅膀飞起。

突然一只野兔横穿过道路。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那是很久以前了。今天他们无一活着,
不论野兔,或者做出手势的那个人。

哦,我的爱人,他们在哪里,他们去了哪儿。
手的一晃,一连串动作,碎石的簌簌声。
我问这些并不是因为悲伤,只不过是惊奇。

维尔诺(Wilno), 1936



阿德里安·杰林斯基之歌


1

战时的第五个春天开始了。
一个年轻女孩哀悼着她的恋人。
雪融在华沙的街道上。

我以为我的青春将持续到永久,
我将会始终不变。
而什么留下了?在清晨时分恐惧着,
我凝视自己,有如凝视一枚空白,暗淡的墓碑,
想找到我能了解的什么。

小广场上一个旋转木马嗡嗡作响。
有人正朝那边另一些人射击。
一场小风暴从迟滞的河上吹来。

但于我那一切算什么?
我像个孩子无力分辨一朵黄色的蒲公英
和一颗星。这并不是我所
预期的智慧。何谓世纪,
何谓历史?我对付着每一天
而于我这就是一个世纪。

哦,上帝,丢给我你那一小片羽毛的怜悯吧。

2

当我走向田野,走向矮小的森林,
向荒野的每一段路
并且观察春天最初的花朵如何
被一只地下的手催出,
我要凿一条通向地心的隧道
以便我能看得见地狱。
我想要穿破──无论如何──
阳光蔚蓝的湖水,
瞥一眼天堂。

而大地的心脏,沉甸甸的带着液体黄金,
而我能找到的,只是冰冷的
星球盘旋的虚空。没有深渊。
没有结束或开始,大自然什么都不
繁衍,除了这个:有生,有死,
如此而已。没有深渊。

只要那个最卑鄙的魔鬼,地狱旅馆的侍者,
从樱草的叶片底下亮出他的角,
只要天堂里那个砍树的天使
拍动他小小的翅膀从云间飘落。

请──了解那是何等的艰难当人类必须独自
在大地上发明一个新的天堂和地狱。

3

最初,人类和树:很大。
然后,人类和树:没那么大。
直到整个大地,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动物,鸟儿,
已缩成五月的叶子那般大小,
像揉在手中的湿泥。

你甚至看不到你自己
或是你穿越这世界的弯曲的道路。
甚至死者也无法找到。
他们躺卧如被困的黑蚁
在琥珀色的沙地里,
且没有眼睛会认出他们。

一切都那么小以至一条真正的狗
或真正的一丛野玫瑰
将如金字塔一样庞大,
如城市的大门之于一个
来自偏远村庄的男孩。

我不会找到一朵真正的玫瑰,
真正的蛾,真正的石头,又圆又亮。
对我来说,永远,都是这么个地球:小小的。

4

某处有欢乐的城市。
某处有,但也不一定。
那儿,在集市和大海之间,
在海上的雾气中,
六月从篮子里倒出湿漉漉的蔬菜
而冰块被运到洒满阳光的
咖啡店的露台,而花朵
落在女人的头发上。

报纸的墨迹每小时更新,
争论着什么对共和国有益。
爆满的影院发出桔子皮的气味
而曼陀林的嗡嗡声一直传入深夜。
一只小鸟,日出前抖掉歌声的露珠。
某处有欢乐的城市,
而它们于我是无用的。
我窥伺生死一如窥伺空空的酒杯。
发光的建筑或者废弃的路。
就让我安心地离去吧。
一声夜的耳语在我身体里呼吸。

他们正拖扯着一个家伙的麻木的腿,
小腿穿着短丝袜,
头曳在后边。
而沙上的污渍一个月的雨水也洗不掉。
带着自动玩具手枪的孩子们
瞧了瞧,继续他们的游戏。

看一看这个或走进一个杏树园
或者抱着吉它站在一个带雕塑的大门口。
就让我安心地离去吧。
这不一样;也可能,它是一样的。

5

那个路过的女孩浑圆的臀部
是一颗行星,由阳光之手刻给
可怜的注视苍穹的天文学家
当他们拿着瓶子坐在沙滩上。

当他们瞥见那深蓝如何蔓延
过天空,他们吓坏了。
在如此的浩瀚之下,他们低垂了头,
对他们,这整个东西太廓大了。

他们看见那臀部当它摇摆而过:
那望远镜里的金星,血液般温暖。
而春天绿色的微光就像洪水之后
嬉戏于耀眼的金星之下的波浪。

6

一声夜的耳语在我身体里呼吸。
就像猫舔着我的日子一样细微的声音,
而来自我心底的压住了的风暴
在一首感恩与赞颂的歌里喷发。

你是何等明智的人,阿德里安。
你会是一个中国诗人,
你无须关注你生存于斯的世纪。
你看着一朵花
并对着你所看见的微笑。

你是如何地明智,如何地不惑
于历史的愚行或种族的热情。
你安详地走着,那被禁锢,永恒的
光明,温和了你的脸。

把安宁赐予那些智者的屋宇吧,
把安宁赐予他那审慎的奇迹吧。
…………………………………………
哦,邪恶的叛逆,邪恶的叛逆──
霹雳啊。

华沙(Warsaw),1943-1944

Zielinski:波兰一个普通名字,兹为本诗作者假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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