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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川履痕

发布: 2009-9-24 20:56 | 作者: 王亚法



       在我的记忆中,银川是个穷地方,因为文革初期,我认识一位五十年代去银川搞“三线建设”的朋友。他在介绍银川时,念了一首顺口溜:“一条街道一幢楼,一个警察守两头,一个公园一只猴,衙门打屁股,全城都听见。”就这么几句话,定格了我几十年对银川的恶劣印象。
      
       这些年来我游览了国内外不少繁华金粉之地,对那里的喧嚣和商业恶俗,似乎已经厌倦,一直想找一个荒凉静寂,民风淳朴的地方去调剂一下游兴。在昏沉的夏日里,正巧翻阅到日本作家井上靖的《敦煌》,书中的集市上,一个半身裸露的西夏女子横卧在木箱上,旁边站着一个上身光赤,满脸杀气,手持屠刀的彪形大汉,这个屠夫宰美人的凄美镜头……突然使我想起了宁夏。
      
       市景一瞥
      
       银川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的省委,去宁夏当然以银川为游览中心了。
      
       中国现有的城市,已经没有什么特色可言,同样的色调,相似的建筑,统一的连锁店招牌……它和中国的大陆人一样,通过几十年的“移风易俗”,已经失去了个性,失去了传统,只有没有韵味的千篇一律——银川城也不例外。
      
       银川和中国其他的省委城市比,规模小了许多,但比顺口溜所描绘的要大得多,至少在哪个警署,警察执法时,违背规定打被审查人的屁股,全城是不会听见的。
      
       银川的市容,实在乏善可陈,其规模大概只有和浙江省的县级市相仿,甚至比不上义乌市的繁华,其卫生程度也不敢恭维。
      
       值得表述的,只有清晨的菜场和淳朴的民风。
      
       我住的宾馆离菜场只有一箭之地,这里人群熙熙,蔬果满地,一声声像鸟鸣的呼唤,是卖熟玉米的叫喊声:“玉米罗——玉米罗——”,抑扬顿挫,颇为悦耳。拥挤的人群里汉回混杂,戴白帽子的是回民,黑头发的是汉民,黑白相间,彼此和睦相处,颇为融洽。集市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回族人卖包子,黄鱼车上十几只硕大无比的蒸笼累叠得比人高出许多,售货人站在凳子上,把热气腾腾的包子装进塑料袋,递给仰首等待的顾客,场面十分壮观。
      
       银川素有“塞上江南”之称,这里土地广袤,光照充分,所以苹果、梨子、白兰瓜,长得十分肥腴,出产的酥梨和澳洲的相仿佛。我随手挑了几只,准备买回宾馆区吃,不料那位老年妇女的摊主,说这些梨子还没熟,今天吃不行,指指对面的摊头,说他的熟了,劝我去对面买。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这里的民风很好,不像有些摊主,以次充好,骗钞票到手,矢口不认。
      
       我站在街边观望,看到不管汉民还是回民,脸上露出对生活的悠闲。街道虽然没有勤打扫,显得有些肮脏,但看不到乞丐,没有可疑的街头观望者,在这方面,与规模相等的宜宾等城市相比,虽然银川显得寒碜,但给人有安全感。
      
       银川因为城市小,从东头到西头,出租车一般只花五元钱左右。如上咖啡馆消闲,那就更便宜了。这里有一家叫“千禧”的咖啡馆,其装潢可以和上海的一般咖啡馆媲美,但价格便宜得让你惊讶,每位二十元,还可以续杯。服务员小姐都是刚从农村出来的,她那黝黑的耳廓,咖啡色脸蛋上的淳朴微笑,使人和杯中的咖啡颜色产生联想,给人有浑然一体的感觉。想起老子“小国寡民”的说法,就生活质量而论,生活在大城市实在是个灾难,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奔波,在险象环生的车流里穿越,在人声嘈杂的市场里要价,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声中购物……在经受大城市的折磨时,不由涌起做“小国寡民”的念头。
      
       西夏王陵
      
       西夏是一个被中国历史冷落的遗弃儿,因为不管海内外的中国人,一提起中国的历史,就免不了满口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倘若提到西夏,不少人就会噤声,如说到西夏文字,那就更被认作是天书了。由于西夏文字的艰涩聱牙,不易被汉知识分子接受,所以西夏国没有留下一份完整的历史,这是西夏皇朝成为中国历史遗弃儿的主因。
      
       据史料记载:唐朝初,党项族头领拓跋赤辞投降唐朝,被赐姓李,迁其族人至庆州(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内),封为平西公。自此在此定居。唐末党项部首领拓跋思恭平黄巢起义有功,再次被赐姓李,从此拓跋思恭及其李姓后代夏国公,成为当地的藩镇势力。
      
       宋朝初,赵匡胤实行削弱藩镇兵权政策,起初李氏佯装服从宋的命令,直到一三零二年,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继夏国公位,便放弃李姓,改称嵬名氏。第二年建立自己的年号——“显道”,开始用西夏自己的年号。接着建造宫殿,设文武官制,还创造了自己的文字——“西夏文”。
      
       公元一零三八年十月十一日,李元昊称帝,建国号为“大夏”。
      
       西夏前后共有十个皇帝,存在一百九十年,曾经与辽、北宋及金、南宋等朝廷先后鼎立,直到公元一二二七年被蒙古所灭。
      
       西夏王陵在银川城以西二十五公里处,雇出租车前往可以议价,一般在一百五十元左右,司机答应在旅游区外等候一小时。
      
       出了银川城,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一望千里,隐隐约约的贺兰山脉,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横亘在远方,遥想当年,叶恭绰劝张大千去敦煌时说的话,作为一个中国人不去西北,不知中国之大……
      
       望者窗外蓝天白云下的广袤大地,看见前面有一条河流,陪同我的表妹夫,指着说,这就是黄河的上游,我的脑子里突然涌出“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断句来,啊,这不是小时候背诵的《吊古战场文》吗?于是乎,我眼前涌现出战马的奔腾,箭簇的呼啸,刀剑的抗击,士兵的嘶叫——就在这贺兰山的脚下,我仿佛看见岳飞手捧“班师回朝”的“金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在尘烟滚滚中,我又彷佛看到徽、钦二帝,掩面南望,饮泣不止……啊,二千年多年的民族厮杀,血染黄沙,金戈铁马,死籍相枕,演出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就是为了这块土地,我们的祖先和辽金、西夏、吐蕃、回纥、匈奴、鲜卑……等民族,殊死搏斗,从秦代算起,到满清结束,祖先进行了二千多年的拉锯战,才定下脚下这块疆土。
      
       汽车在“西夏王城”的停车场刹住,接下来就是购买价格昂贵的门票,每人六十元。这里管理松散,广场边的公共厕所,空挂着牌子,也许游人稀少,管理部门为了节约人工,将门锁住,急得我奔到门前,拉不开大门,只好绕到后面,在树丛中舒缓腹压。说实话,这六十元钱出得有些不情愿。上个月去四川,一下飞机,凭外地游客的身份证,可以领取一张熊猫卡,游客持卡可以换卡,免票游览很多景点,如果没有优待的景点,年满六十岁的老人,可以享受半票,据说此项措施是四川人民,感激各省市,对受震支援的一份回报。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对一踏上四川土地就得到优待游客来说,不失是一份热情,这份热情在银川市没有的。
      
       西夏王陵前的广场上,竖立着两个遥遥相对的城堡,城堡的墙上各刻着两个巨大西夏字,我不认识这两个字,估计是西夏国的国名,或者是吉祥语。
      
       进入王陵区,乘上一辆电瓶车,车在神道上行驶,两旁翠柏和彩旗相间排列,一队文武翁仲,石马辟邪,肃立其中,翁仲的造型,与北京明孝陵和清东陵的略有不同,它们既有汉风格,又有塞外造型。电瓶车在一座建筑前停住,这是新盖的博物馆,里面展览着有关西夏王朝的和王陵的展品。这些说是展品,其实只有几个刻成方形的石础是原物,石础的造型是一个跪屈的人形,是一米左右的正方体,人形分男女性别,女的乳房下垂,双手反被,男性造型相同,只是没有乳房。整个展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西夏国开创人李元昊的铜像,造型威武骠悍,看成色是新铸的,据讲解员讲,蒙古人消灭西夏后,疯狂破坏王陵,进行野蛮的掠夺,以致西夏王朝流传的资料不多,给后人的研究造成缺憾。
      
       出得博物馆,步行一千米,就看见几个大小不一,由黄土垒成的八角形土堆,大的高约二十余米,小的高约十几米,地上坎坷不平,也许这就是当年蒙古人挖掘时留下的痕迹。因为没有文字记载,只能听讲解员解说,他说最大的墓冢是开国君主李元昊的。当她指着土堆吹嘘,这是“被外国游客誉为‘中国金字塔’”时,我不由暗笑,这些土堆的造型更像“非洲蚁冢”,外国游客怎么会把它想象成金字塔呢,讲解员真会搞笑。
      
       宁夏博物馆观感
      
       今日之银川,虽然比顺口溜中之银川有很大的改变,但是还是使我很失望。这种失望是我参观完“宁夏博物馆”之后得到的。这是一座新造的建筑,造型优美,有回教建筑风格,可是里边几乎没有书画的藏品,这也难怪,在当今中国,有丰富藏品的博物馆,均在富裕的大城市里,因为大城市过去居住着大资本家和富人,一九四九年后,在一次次的财产再分配之后,民间国宝几乎全数刮入政府囊内(除少部分据说在文革内乱中,被四人帮的残渣余孽窃为己有当然,革命干部是廉洁勤政,不会窃取的),笔者上几个月去南浔古镇张璁玉家中参观,墙上的玻璃窗里展出一张收据,写着:“收到捐献古画一百七十六幅”。大藏家的多年藏品,就换来了这么一张纸片,笔者见了不由莞尔一笑,叹息为止。联想张大千去国后,留在四川家中的数百幅敦煌绘画和大量藏品,先是交给四川博物馆保管,后来变成家属自愿捐献,最后由政府出资人民币四万元(这笔钱还是分两次付给的),全数成了四川博物馆的藏品。最发噱的是,已故张大千的九侄张心义亲口告诉我,张大千留给他一箱画,有二十二件,自从戴上右派帽子后,为了摘帽,到处送画打点,结果画送完了,帽子仍然没有摘掉。宁夏本是荒荑边陲之地,没有资本家,没有高级知识分子,唯一的富人,想当然只有土老财,土老财家里是不会书画的,要有,也只是福禄寿三星,财神和寒山拾得图……所以宁夏博物馆的书画藏品,其质量是可以想象的。
      
       虽则如今全国的博物馆实行免费制,但宁夏博物馆仍然很少有人参观,也许当地的居民没有这份雅兴,也许当地的居民嫌博物馆地处偏僻。嫌偏僻倒是实在的,因为我从博物馆出来,走到遥远的汽车站,等了二十分钟,才拦上一辆出租车。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我进入博物馆的大厅,迎面看见硕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欢迎上海XX大学党委书记钱XX”的字幕,我一看就来气了,宁夏博物馆是人民的博物馆,任何参观者应该是一律平等的,要说有特殊,只配老人、儿童和残废人来参观时,打上欢迎条幅才对,为何因为来者是上海某大学的党委书记,就要打上字幕,特殊欢迎,是不是该馆的某领导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和其他有权力的人搞交换?看到欢迎条幅,我转身退出馆去,表示我的不高兴,当前市面上流行一句时髦话——“中国不高兴”。
      
       我也有不高兴的权利。
      
       乐陶泥塑
      
       下午就要去机场了,一早又去离宾馆不远的菜场观瞻市容,菜场的后面是一座城堡式的鼓楼,城墙边石碑的刻文说是醮楼。醮楼是古代城中打更报时的所在。
      
       醮楼的城墙上贴着一张简陋的海报——“乐陶泥塑展览”。
      
       展览就设在醮楼上,展厅布置简单,一进门,一张喷塑图片上印着一位叫王永红的作者,是宁夏贺兰县第一中学的老师,这里的展品都是他的作品。
      
       作品有两类,一类是剪纸,这些有西北农村风格的作品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使
      
       我感到惊讶的是第二类,那些用泥团捏出来的粗犷的造型,突现出浓厚的西北乡村生活。作者手下的泥塑人物,形神皆备,夸张适度,极具生活气息,尤其使人叹为观止的,是一组取名《村长》的作品,村长仰天傲视,嘴含香烟,不可一世,中间一位,面露微笑,手划火柴,媚态毕露,后面还有一位,抄起双手,讪笑旁观。整个组合,紧凑明快,主题鲜明;还有一组叫《一块肉》的作品,一位脸上布满风霜纹的老奶奶,将一小块肉,挟给正在吃饭的小孙子,护犊之情,呼之欲出;《爸爸妈妈盖高楼去了》是一组三人泥塑,姐妹两人,稍年长的姐姐,背着弟弟,三人的脸朝高处仰望,仿佛在寻找在高楼上忙碌的爸爸妈妈,也许弟弟寻找累了,已经睡着,……农家子弟的童心和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南墙根下》,一组五个大嫂、婶子般的人物,手里忙着干活,彼此间说长道短,由于中国农村缺乏娱乐生活,人们闲余时传说农家俚事,是极普遍的现象,作者常年生活在农村,对生活的捕捉极为细腻;最有意思的是一组的《酒鬼》泥塑,七个酒醉如泥的家伙,酒后失态,各尽丑姿。从人物造型看,作者继承了西汉乐伎俑的遗风,还融合了现代西北油画的夸张人物风格。在艺术作品中药做到夸张而不失真实,简单而不失隽永,是件不容易的事,但王永红在作品中就做到了。常言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相信,一方水土养出一方艺术。
      
       “乐陶泥塑”,我起初不知道这“乐陶”为何意,是否有江南人之“乐陶陶”的意思,结果看文字介绍才知道,乐陶是地名,是作者的诞生地。
      
       作者生于斯,长于斯,魂绕于斯,自然他的作品也离不开“斯时斯地”。
      
       当年张大千在巴黎和毕加索会面时,毕加索说,在这个世界上谈到艺术,首先是你们中国,其次是日本,第三是非洲的黑种人艺术,除此之外,白种人根本没有艺术,所以我莫名其妙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人要来巴黎学习艺术。细细品味老毕的话,是的,要寻找艺术,不必去高贵的博物馆,只要你仔细挖掘,民间就有……
      
       在银川逗留三天,走马观花,所得有限,在我记忆中留下最深的,是照片上那个不起眼的人物,和那一百多团有生命的泥巴。
      
       二〇〇九年九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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