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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告密者

发布: 2009-9-03 21:58 | 作者: 周泽雄



       舒芜先生去世了。这位弱冠时即以哲学天分为人瞩目的才俊,临了却以二十世纪中国最大的告密者形象永驻世间,足见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也是巧合,晚生如我,三年前有幸在BBS论坛上与舒芜先生有过几次文字往还。舒芜当时八十有四,意气健旺,下面这段话,出自他的《现代朱批》,是他亲自贴到论坛上来的:
      
       我们现在没有了皇帝,听说是群众至高无上,那么历次政治运动中革命群众审查牛鬼蛇神的材料所写的批语,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朱批,无论是不是用红笔写的,同样应该重视。此类文件档案,有些已经发还被审查过的本人,有些没有归还,流落到旧书文物市场,如果有心人着意搜集,排比归纳,加以研究,实在是功在苍生的盛业。谨在此呼吁,年富力强的有志者曷兴乎来!
      
       我无意为舒芜在胡风案中扮演的角色辩护,包括胡风在内共计两千余名牵连者身受的惨痛种种,容不得后人轻言宽容。当我们把牢狱里的光阴还原成静默的“嘀嗒”声,而不是把苦难抽象成一个概念,同时,只要氤氲出大面积告密的那种妖邪氛围尚未从法律上根除,任何可能遮蔽历史的“向前看”之举,都应接受质疑。
      
       读者想必注意到,上面摘出的这段话,与舒芜留给世人的告密者印象,格格不入,夸张点说,好像秦桧在朗诵岳飞的《满江红》、姚文元在教育我们如何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气节。当然,这是个错觉,人的复杂性及既往时代的严酷性,足以让历史上的告密者,幻化出十八般形象来,我们切忌把它归类成单一脸谱。
      
       作为一种人类现象,告密古已有之,古希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甚至出现了“把告密人当作陶器运走”的荒诞情节。不过,今日之告密者,非得结合一种现代极权体制,方能得到有效观察。当一种政体闪耀出不容置疑且至高无上的道德-权力辉光,它就倾向于将异议者宣布成敌人,故无论逻辑上还是现实上,它都会鼓励出卖。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里说:“一旦一个国家……原则上允许甚至希望告密时,其他正派人就会被恐惧所驱使,而扮演告密者的角色。”尤其,当人们“不被怀疑是‘站在魔鬼一边而是站在上帝一边’”时,他们更可能将告密镀上金光,好像告密不是出卖,而是在向上帝献祭。
      
       在与我们的体验更为切近的《古拉格群岛》里,索尔仁尼琴探讨了大量告密现象,他沮丧地写到:“我国的空气本身就促使人们去当‘密工’……半个世纪或四十年来的狱外告密行为是一件完全没有危险的事情。”他分析道:“告密制度……收买面撒得这样宽的目的之一很明显的是:要使每一个黎民百姓都能闻到告密渠道的气息;要做到在每一群人里、每一个办公室里、每一所住宅里都有一名眼线或者使所有人都担心身旁有眼线。”一旦做到了这点,那么,他们“除了削弱人们之间的联系之外”,还能达到另一个目的,“凡是被收买过的人由于害怕被社会揭露,必定非常关心现政权的持续稳定。”所以,当“背叛成为生存方式”之后,“人们发现风险最小的生存方式就是经常地背叛。”
      
       这是斯大林时代的告密,中国的情况或有不同,不过,索尔仁尼琴还说过几句让我脊背生凉的话,他说,“斯大林一生中差不多样样都是从奴隶制的东方(指中国)学来的”,当一些囚犯误以为会被关押到“距中国边界不远的地方”而高兴时,索氏冷冷地说:“他们没有认识到中国比我国还要坏得多”。
      
       谴责舒芜吗?可以,而且应该,但之前我们最好扪心自问:自己若生于彼,是否会出淤泥而不染?一周前看到一个帖子:“一份围攻胡风的名单”,作者刘火在“旧书店里觅得三册由作家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胡风文艺思想批判论文汇集》”,撞见一份壮观的名单,其中既有我们不以为怪的人,如姚文元、舒芜、周扬、何其芳,也有令人默然心伤的名字,如茅盾、曹禺,更有我们原以为不会遇到的人物,如王元化。下面这句话,即出自王元化笔下:“不管胡风的露骨的宣传或是用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来掩盖自己的主张,他的反党反人民的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文艺思想,是必须彻底批判的”。
      
       我得说,此事并没有改变我对王元化先生的敬意,正如我不曾把最高的敬意献给巴金。这份名单的价值在于让我明白:尽管王元化相当优秀,但就坚守真正的知识分子立场而言,优秀到当年王元化那种程度,还远远不够。一个人在履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意志上有所亏欠,那么,无论他拥有多少令人称道的品质,都不足以逃离这份名单;假如他还同时拥有“一颗红心”,通体焕发着忠诚、奉献的品德,那就等于招认,他是一个随时待命的告密者,只要获得机会,他随时会在一种自以为圣洁的庄重气氛里,向至爱亲朋刺出致命一刀。
      
       我曾自问:如果把我代入,我会进入类似名单吗?我确信不会。但我也知道,我如此确信,是因为先行替换了一个条件:今日之我所具备的独立意志,是拟想中的当年之我不可能具备的,在一个大棚养鸡场的环境里,想像自己与众不同地长出一根鹤的脖子,委实过于臭美。事实是,只有为数寥寥真正具有自由思想的独立人——如陈寅恪、钱锺书,尽管他们从未摆出战士的造型——才不曾在这些地方留下把柄。我想起索尔仁尼琴的深重喟叹:“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太多了。”
      
       茨威格告诉我们,日内瓦有过一条制约告密者的法律,“任何控告别人犯罪的自由市民也要被拘留,直到他能证明他的控告是正确时才能获释。”我相信,即使有了这条法律,告密者仍会出现,好在那已问题不大了,只要舒芜的告密与胡风的悲剧不存在关联,我们大可仿效古希腊人的做法,“把告密人当作陶器运走”。到了那时,“最后的告密者”才会不再成为一种企盼吧?
      
       “谨在此呼吁,年富力强的有志者曷兴乎来”!并遥祝舒芜先生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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