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电影致礼
发布: 2009-7-30 21:50 | 作者: 张慈
我和陈永贵(Christopher R.M)今夜开车去红木城看电影。那座电影院，却是一座空城。灯光大亮，却无人。那感觉是毛骨悚然。路上无人问津，只好继续前行。遇一女子，在黑夜中的公路边闪出，下窗，问电影院搬到哪里去了？女人回答：不知道。我们就开车在黑蒙的高速公路瞎走，见一片灯火，下去，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电影院。
“天堂电影城”──霓红灯嵌出梦一样的大字。
天堂电影城以旧式的西班牙风格建成，气势借黑夜显出不凡。其实电影不也是这样吗？四周黑了，电影才有魅力。
警察很多，不知何故。陈永贵担心地上前去问，警察答：喔，里面正要开映的一部电影会令年轻人发疯。红木城这小镇的人爱看影片，到处是新鲜好奇的年轻人，感慨惆怅的中老年人。许多漂亮的孩子，多数是黑人孩子。15岁到17岁的最多，像夜中鲜花一样。男孩头很小，眼睛象是妖精，大又妖黑。细长的腿穿在细长的牛窄仔裤里。女孩多穿白色小夹克，粉红的发亮的塑料的东西满头都是。有个长睫毛，厚嘴唇的青年，将成百条小头辫束於脑後，金色小手机贴在耳朵上，讲那种黑人英语。发亮的皮鞋，穿在他的脚上。这些外表上令我理解不了的人，在等待看电影。这湾区文化里的种种尤物，提醒我这是美国，一个我时常忘了置身何地的国家。这国家对我而言，也如同一部正在进行放映当中的电影。
穿制服的警察，在等待看电影的人群边上挺拨着身躯。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候就是谁穿着什麽制服的区别。我总在想，人们为啥爱看电影？现实中你也许做不了警察，银幕上却可以。现实中你也许跟心仪之人做不了爱，银幕上却可以。你想把她杀了，也行。电影显示的那一种梦的世界，人物都干着大家想干又不敢干，没智慧，没机会去干的事儿。谋划得天衣无缝的暗杀，在小国家做大生意，一箱现金美钞出现在枪口前，一种大家想找又找不着的爱发生在火车上，一个将死之人碰到了特瑞沙修女。。。演员演得似真似幻，观众看得发愣失神，魂飞心碎。而那些令人缅怀的细节和片段，那些在影院中流逝的岁月则在後来成为人的生活的一部份。
我们今夜来看的是『革命路』。听看过的友人说，这电影演出了婚姻里的各种感受，让你大哭大笑，淋漓尽致，痛快解脱。影评说：“人生不是电影，人生比电影苦多了！而『革命路』却相反，电影比人生还苦。” 我们买了票，随开放电梯升上三楼，踩着深红色印花地毯，在长长的楼道里，找到了那个属於我们的放映室。里面的排排座位，已坐满了人 ──这令我放心，看的人多说明是受欢迎的电影。
『革命路』由『太坦尼克』里的那一对演员李奥奈多和温丝来特主演。我来看电影前GOOGLE到这个：『当恋爱的甜蜜被现实的婚姻取代，当曾经的浪漫和理想湮没在现实的无奈之中，你是奋力挣脱还是就此安分守己？改变是否真的就能如人所愿？陷入困局中的男女该如何释放自己的心灵？』。
电影开始。
音乐中，大片戴英国绅士礼帽的美国上班男人在大城市街头涌动，一片帽子人潮。这是50年代的美国。二战的硝烟已经散去，男人不再戴军帽，经济开始复苏。礼帽取代了军帽後，人们的生活肯定面临着新的变化，对精神自由的渴求愈发强烈。城景转换，在康涅狄克州一个小镇，一处名为“革命街” 某某号的小洋房里，生活着一对年轻的中产阶级夫妇。丈夫弗兰克是精英人士，戴帽子的男人之一，不但有工作，在公司还身居要职。艾普尔美丽贤惠，是标准的家庭主妇。两人的孩子也活泼可爱。他们的美满生活被大多数人所羡慕，但他们的内心却暗藏着更大的渴望。
我的丈夫在看电影时非常安静。他没戴过任何帽子。加州都是他这种自由份子，黑人白人亚裔人，头发梳得整齐，顶多上点定型发胶，自然地爆晒在太阳下。
日复一日的繁重工作消磨了弗兰克对生活的激情，艾普尔也厌倦了沉闷无聊的主妇生活。他们都渴望寻找自己可能的另一种未来，过上梦想中充满艺术气息的生活，但被现实束缚的他们却有心无力。弗兰克开始酗酒，还卷入了婚外情的漩涡之中。在各种矛盾的刺激下，弗兰克和艾普尔开始了无休止的漫骂和争吵，两人的感情也在互相猜疑下几近破裂。
他们为什麽不去看电影呢？我想。当时也有很多好电影，连『公民凯恩』（1941年）这种空前绝後的电影都出来了，更别提卓别林的笑剧和很多西部片、音乐片、恐怖片和三级片。
说真心话，『革命路』里两人都演得好极了，做爱，恨怒，喜乐，茫然，互相刺激，责任，婚外情愁，被孩子和房子套牢，这一切如镜子照出婚姻的空虚和绝望。但这与我的婚姻非常不相似。我和陈永贵的那点情感，也激发不起来这麽多的心理元素。婚姻，贵在坚持。有那麽复杂吗？
我有点厌倦高潮那一部份，真的是比人生还苦，让人受不了。忽然一瞬间，我意识到是自己太进入剧情，被过份饱满的情感给浸透搞腻了。不是电影的问题，是我在故事发掘的人性深处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真正的这个人，这个丈夫就坐在我旁边，却成了个影子。银幕上那个丈夫却非常地真实。他带着感情重燃的希望和对新生活的渴望，?决定跟随老婆搬去法国巴黎，这个一直梦寐以求的城市。可是争吵和嫉妒依旧充斥在两人之间，这段濒临崩溃的婚姻，到底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梦想为什么总是如此遥远？电影在忧伤又继往开来的音乐中继续下去直到结束，不多不少，正是广告所说的139分钟。
哈，俩个美国人要全家搬到巴黎去。认为巴黎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巴黎会帮着他们找到真正的自我。
幸亏最後没去成。
散场走出去时，陈永贵跟我说：今天我看的病人里，有一个巴黎来的女人。她说，巴黎人太多了，令人窒息。人人抽烟，令人讨厌。街上处处狗屎，防不胜防。公寓太小了，令人发疯。巴黎自杀的人也很多。她认为来到地大物博的，生气勃勃的美国会改变她的生活，找到真正的自我。最後她来了，落入我的手中。
陈永贵是心理医生。
出电影院後，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我开口：我有点厌倦电影了。
我来到美国二十年，辛苦挣来的钞票都花在了电影院里。看电影是我找到的理想的生活方式。我刚来美国时，住在夏威夷。在威基基海滩的一号和三号电影院看过无数的现出炉电影。在电影院浑浊的空气中，我和众人看『人鬼未了情』，当电影放到黛咪摩尔那小心肝跟她的爱人派屈克生死永隔，那煽情的片段使观众们集体嚎啕大哭，电影院里热闹非凡，我真是幸福极了。
我的开销主要在租借电影上。小的私人录像带店，我看过所有默片时期的电影，包括法国默片时代的大师们的电影。後来，大的『Blockbuster』录像带店开张，所有好莱坞的商业电影都能找到。好莱坞出片太多太杂，当然会有很多垃圾片。
图书馆里的电影更多，免费。我最不喜欢看的电影，是那种表现画家的电影，比如有一部关於美国抽象派画家杰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的电影《波洛克》，就拍失败了。因为无论怎样优秀的演员也无法表现画家的眼神。另外，史坦福大学每年都有各国电影周，我也看了不知多少无名导演的小制作片。中东电影是最好的，由於信仰冲突和大自然之美，土耳其电影尤其震撼我的灵魂。台湾电影，候孝贤的《悲情城市》，扬德昌的『一一』，都是在校园看过的。我从电影中发现人性，理解政治，度过难以打发的孤单时光。两千多部电影，使我真正懂得了英语。电影语言使我了解了美国文化，甚至它的历史，美国精神。更重要的是，电影还挽留了我的婚姻。西谚云: 能在一个杯子中喝水,
就能在一个被子里睡觉。陈永贵并不喜欢看电影，为了陪我，他也看了无数片子。电影，基本上是按照人的心理逻辑展开故事。所以他常常是看了开头，就基本知道了结局。他不吭气，自己打磕睡。等醒来，看到影片正如他所料地落幕，他总是诡异地朝我一笑。出影院後，他会伸出一只大手，牵着我走回汽车。但是，怪才大卫林其的电影，比如『蓝绒』『幕哈蓝道』他就无法意料。就算看过一遍，再来一次，他又忘了，他根本料不到林其为什麽那麽处理故事，人内心的复杂和万千幻象，在大卫林其的电影中花样百出而使他思绪万千。林其似乎在说：其实电影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们的心。
沃迪、艾伦的电影，也使他喜欢。最近一部『卡西角的梦』，很对他的胃口：两兄弟为财杀人，毫无蛛丝马迹，最後却在自我良心的残酷折磨下自杀。现今，电影已经被电视取代，我常常在家看49频道AMC的24小时电影，
一部接一部，白天黑夜连轴转。昔日我和陈永贵谈恋爱时，肯它基州路易维斯城的露天电影院也已经被修建成停车场。我活过的这大半辈子，看过这麽多电影，我从不会哭。连七十年代在国内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都没哭过。但有一部永恒的电影，指点人性迷津，在所有电影之上，它征服了我的认知，也让我一边观看一边流泪，这部电影就是：天堂电影院。它讲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南部小镇。小男孩托托喜欢看电影，更喜欢看放映师艾佛诺多放电影。他和艾佛诺多成为了忘年之交，在胶片中找到了童年生活的乐趣。好心的艾佛诺多为了让更多的观众看到电影，搞了一次露天电影，结果胶片着火了，托托把艾佛诺多从火海中救了出来，但艾佛诺多双目失明。托托成了小镇唯一会放电影的人，他接替艾佛诺多成了小镇的电影放映师。托托渐渐长大，他爱上了银行家的女儿艾莲娜。初恋的纯洁情愫却被艾莲娜父亲的阻挠给隔断了，托托去服兵役，而艾莲娜去念大学。艾佛诺多鼓励托托：“不要在这里呆着，时间久了你会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托托离开小镇，去追寻自己生命中的梦想……30年后，艾佛诺多去世，此时的托托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导演，他回到了家乡，看到残破的天堂电影院，追忆往昔，唏嘘不已。他意外地遇见了艾莲娜，人生种种，真相大白。童年、青年、中年的人生跨度就在一部电影中展现，所有美好、痛苦、忧伤、离别，都用一部电影来诉说。因为每个环节都处理得相当漂亮，这部电影作品温暖了我的内心，让我多次拭擦热泪。关键的是，这部电影使我理解了一个道理，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位艾佛诺多。
陈说：你有点厌倦电影了？不会。你不会。
陈就是我的艾佛诺多。他的手臂就是我的艾佛诺多的手臂。我挽着我的艾佛诺多的手臂，眼睫毛潮湿，上千部我看过的片子里出现的影像，那样美丽，那样新鲜，一点都不曾老去，仿佛是闪亮的星秀，遍布黑暗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