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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卡夫卡无处不在

发布: 2009-7-30 21:47 | 作者: 李辉



       布拉格,对中国人来讲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和卡夫卡、哈谢克、米兰·昆德拉等名作家有着密切的联系,也是我们熟悉这个城市的文本基础,但遥远的捷克,这个古老的城市却又很陌生。
       
       1 哈谢克踪迹难寻
      
       走进布拉格,卡夫卡无处不在。
      
       未到之前,首先想到的捷克作家却是《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这当然与萧乾先生有关。萧乾的翻译作品甚多,而《好兵帅克》最能体现其翻译艺术。萧乾擅长讽刺,兼有风趣、俏皮的语言,这使他有可能以“信达雅”的标准体现哈谢克的讽刺艺术,把一个狡黠的、时而真诚时而虚伪的帅克形象,活灵活现地演绎出来。萧乾的《好兵帅克》根据英文版所译,虽非全本,但哈谢克的讽刺精华已在其中,书中的漫画插图,尤令人喜爱。插图中那位胖乎乎的、圆圆脸庞的帅克,生动、传神、令人印象深刻,看过也就挥之不去了。
      
       从德国古城纽伦堡坐火车前往布拉格,行程五个多小时。一位年轻女列车员走过来,胖乎乎,圆脸,腮帮子突出一点红,模样活脱一个“女帅克”!随后在布拉格的一个星期里,走在街上,总觉得不少捷克人的模样,与小说插图中的帅克形象多少都有些相似。看来漫画作者,为这一形象的设计颇费心思,也颇显功力。
      
       哈谢克曾被誉为“捷克散文之父”,《好兵帅克》也被认为是世界讽刺文学的代表作之一,本以为他在捷克会受到重视。可是,走进布拉格,却难见他的踪影。几家书店里,没有找到一本关于他的书,也未见《好兵帅克》。布拉格郊区的维舍堡墓地,集中安葬了二百多位布拉格文化名人,我专程前往,没有找到“哈谢克”的名字。有些疑惑。或许,哈谢克在“帅克”这样一个讽刺艺术形象中,融进了太多冷静、无情的国民性批判的元素,让布拉格人情感上难以接受?这只是我的猜测。
      
       哈谢克踪迹难寻,健在的昆德拉也似乎不属于这里。无处不在的文学家只有一位——卡夫卡。
      
       2 在文学中找到归属
      
       卡夫卡已是布拉格的骄傲,在世俗化之后走进人们视野。
      
       各式各样的体恤衫上;大大小小的搪瓷杯上;商店琳琅满目的招贴……精明的布拉格人,巧妙地将卡夫卡纳入到通畅的商业轨道,满足不同游客的好奇与需要。
      
       老城区广场是布拉格的心脏。从老城区广场西北角走出去,不到百米,另有一个小小的空旷处,名为“卡夫卡广场”——1883年7月3日,卡夫卡就在旁边一幢大楼的寓所里出生。如今,大楼一层有一房间被辟为“卡夫卡诞生地纪念馆”供游客参观,每位五十捷克克朗(约合人民币二十多元)。走进去,大跌眼镜。所谓纪念馆,见方不过二十平方米,除卡夫卡作品的几种初版本和墙上悬挂的生平图片外,空空如也——甚至还没有断定卡夫卡就在这间寓所里出生。
      
       在旅游开发上,卡夫卡无处不在。不过,让人疑惑的是,充分商业化、世俗化之后的卡夫卡,还是那个孤独、忧郁甚至畏惧婚姻生活的卡夫卡吗?一位德国文艺批评家曾这样谈到卡夫卡:“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动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卡夫卡的生命特征与性格悲剧,被如此精辟地概括出来。
      
       是的,卡夫卡生前没有归属感,在孤独中匆匆走完四十余年人生,但他却以文学为自己找到最后归属——人类的共同文化遗产。他以文学所表现出的人的孤独、命运的不可知、归属的不确定性,几乎在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不会随着场景的替换与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就这一点来说,我们都有卡夫卡的影子在心中。
      
       如今,曾让卡夫卡感到陌生的世俗社会,慷慨而精明地接纳了他。他已融入布拉格的日常生活,一个无处不在的旅游资源。
      
       3 追寻遗迹之外
      
       一幅绘制明确而简洁的《卡夫卡的布拉格》地图,让我在追寻“布拉格之春”的历史遗迹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细细追寻的历史人物,一个星期的古城漫步,从而更为充实。
      
       布拉格城区不大,完全可以以步行方式畅游。拿着地图,走进一条老街,再走进一条老街——几百年旧貌依旧的城市,想找一条新街也难。不变的街道,不变的广场,不变的建筑,为我们参照地图寻找卡夫卡1924年去世之前生活过的地点,提供了具体的历史场景。 
      
       旧城区广场是布拉格的中心,也是卡夫卡的活动中心。从他的出生地只需几分钟即走到这里。广场一角,是著名的钟楼。在卡夫卡出生后不久,他们一家即搬到与钟楼相邻的一幢公寓大楼里居住,他的三个妹妹均在此出生。年幼的卡夫卡,每天从这里穿过广场往东,走进Celetna大街,前往位于火药塔附近Masna街上的德语男子小学读书。他所走过的商肆林立的Celetna大街,后来是他上中学和大学时全家居住的地方。他的卧室在一幢大楼的二层,从窗户里可以俯瞰热闹的街市。
      
       卡夫卡父亲开办的第一家服饰用品商店,同在Celetna大街上,占据着广场面对的最佳位置。作为一名犹太商人,父亲的创业从这里开始。与商店旧址相近,有一家名为Goldhammer的饭店,卡夫卡父母的婚礼,在饭店隔壁的一间房子里举行。父亲经商成功,小店主后来成为批发商,而他的批发商店,就在广场的另一侧的一幢大楼。卡夫卡就读的德国中学,也在同一大楼里。如今,大楼一层,新开一家书店,名为“卡夫卡书店”,布拉格人以这种形式,展示卡夫卡与广场的渊源。
      
       老城区广场一角与Parizska大街交接处的一座公寓,是卡夫卡写作《饥饿艺术家》等作品的地方。住在三楼的他,可以俯瞰整个广场。巨大的胡斯雕像,教堂的钟声,陪伴他消磨孤独的生命。1924年去世的他,没有活到二战的爆发,看到犹太同胞在广场遭遇的悲剧。当然,他更看不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的希望……
      
       4 细雨中拜谒卡夫卡
      
       拜谒卡夫卡,难道还有比走在雨中的冷清与静谧更好的意境吗?细雨纷纷,飘洒在林荫道的葱翠树冠,只有少许水滴,溅到布满青苔的沙砾小道。偌大的墓地,冷清而静谧,只有我们夫妇两人打着伞走在小道上。
      
       孤独者匆匆辞世,生前本不属于布拉格的主流文化,身后他依然与之疏远。他被安葬在布拉格东郊一个犹太人墓地。
      
       实际上,卡夫卡并没有自己单独的墓碑,他与父母安葬在一起,拥有同一个墓碑。墓碑不大,约两米,灰色花岗岩,被雕刻成不规则的方尖碑状。卡夫卡1924年先于父母去世,父亲与母亲分别去世于1931年、1934年。墓碑上,卡夫卡的名字刻在最上面,下面依次是父亲和母亲。卡夫卡是否去世之后就被安葬于此,墓碑立于何时,未见说明。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卡夫卡以这种形式永远与父母在一起,哪怕他生前总是恐惧父亲的威严与粗暴,但在他孤独辞世后,仍只有父母接纳他,并以合葬方式永远同在。
      
       与他们同在的还有卡夫卡的三个妹妹。卡夫卡墓碑下方,另有一块薄薄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着三个妹妹的名字。她们分别出生于1889年、1890年、1897年,去世的时间却模糊地统一写为“1942年-1943年”——她们没有逃脱犹太人遭遇的种族灭绝之灾,在这期间死于纳粹集中营,遗骨难寻。如今,只有她们的名字被镌刻在石碑上,让每一个拜谒卡夫卡的人,为她们的悲剧命运而难过。
      
       忽然发现,卡夫卡墓碑对面的围墙上,还嵌着一块又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与他的妹妹们的墓碑相同。每块墓碑上不止一个人的名字,而他们去世的时间都是在1944年前后——无疑,他们都是种族灭绝灾难中的罹难者。仔细一看,有几块墓碑上的死者,不是根据家族排列,而是根据他们的职业。一块墓碑为“作曲家”而建,有五位;一块墓碑为“视觉艺术家”而建,有六位。每块墓碑下方,还用捷克文和英文刻上“还有其他许多人”——许多无法寻找到的布拉格的犹太艺术家……他们的墓碑与卡夫卡相对,布拉格人以这种简单却又庄重异常的方式,将苦难时代犹太人艺术家群体汇聚一起,供世人拜谒。
      
       凝望墓碑,只有叹息。卡夫卡如果活到了二战爆发。爱因斯坦逃离了德国,茨威格逃离了奥地利,孤独的卡夫卡有可能逃离布拉格吗?他能摆脱与妹妹们一样的、与那些艺术家一样的结局吗?不敢设想。命运的幸或不幸,真的难以界定。
      
       雨下着,落在卡夫卡墓碑上。
      
       回到北京,再看照片,发现雨水已淋湿墓碑上端,正向卡夫卡的名字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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