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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喊一声

发布: 2008-8-01 08:19 | 作者: 曾野



   1

红星站在客里山自家的屋檐下,瞧着那些散发绿纹和灰尘的泥墙黑瓦,很艺术地吹起了口哨。这些口哨一个一个地爬上了他的屋顶,爬到了高过屋顶的枣树上,然后荡漾起来,摇晃起来,把空出的天荡出了一朵朵的风情。每一粒枣都安静地结在树上,每一声口哨都在安静的枣仁里定了神,屏住了风。阳光却以一股难以捉摸的辣味儿,薄薄地抖落。仿佛柔软的轻纱罩住了这个对着屋檐出神的青年,这个叫红星的人。

红星吹完了口哨,又顺手从矮墙上扯下来了几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咬着。

红星说,别个的都砌了新屋,这剩下的旧屋倒成了风景了。

保叔说,你这是没有能耐的话呢。

红星窃了保叔一眼,用尽了思考的活泼。

有了能耐我才不在这地方竖楼呢,我要到城里去买房子。红星却像个科学家一样庄重地说。

你这话说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没见你买呢?

保叔的话一下子就把红星噎住了。

红星像树上结的枣,说熟就熟了。红星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

保叔是红星的爹。

保叔长得很健壮,很少得病。六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像个年轻人一样。但保叔的眼睛有问题,一到天色将晚就无法看清了,只能摸黑凭感觉走。

保叔对人的敬重,是细致而真实的。每每有人去保叔家,保叔总要搬一根长凳出来让你坐,用衣袖把长凳上的灰尘揩去,憨厚地笑谈起来,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出地道的方言:莫管客气嘛,坐嘛。而且最后的坐嘛坐字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讲成了第四声,听来是捉嘛。黑色的牙齿露出一脸健康的笑来。接着就是几声点燃旱烟的咳嗽声。

保叔总爱在饭前喝一大碗烧酒。有菜没菜都能喝,而且喝得有滋有味。邻里邻舍与保叔合得来的人总喜爱看保叔喝酒,看得多了,像保叔喝酒一样,也上了瘾。每到吃饭时分,就会有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跑到保叔家去看保叔喝酒。保叔喝酒应该是吃酒,酒入了口,还要细嚼慢咽几回才能完全进入肠胃,然后咂了咂舌子,把一双小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把筷子夹菜的那头在到处是油污的桌上顿了顿,差不多齐了,就插进冒着热气的碗里,一夹,就是一把好菜,在放进牙哐里的几秒钟内,油水肥鲜地滴落,一张没漆颜色的饭桌上,就这样被日积月累的油水染了色。有时候,菜还没弄好,保叔先从扁桶里撮一些落花生放到桌上,用手“叭”的一声熟习地剥开,朝着张开的嘴巴瞄了瞄,两粒圆润的微红花生米便非常优雅地进入保叔的口齿之间。这个细节被大家观察了很多次,也深刻影响了客里山的人对于落花生与酒的记性。有人说保叔好酒呀!保叔便把两片厚嘴唇密不透风地含住酒碗的花边纹,有些缺口的花边碗便沾染酒水的嗞嗞声从保叔的唇舌之间渗出来,保叔猛咽一口,用手抹着看得清但几乎缺席的胡子说,好酒好菜哩!保叔的生活在这张桌上写满了日常的酸甜,像一张地图,每一个地方都是生活的气味。

看保叔喝酒的人有了兴致,也坐了下来想喝一口。保叔就很热情地阔气起来:来嘛,筛一杯烧酒喝咧!这人刚抿了几小口,眯着眼睛正在享受着酒精的绵醇,感觉还才刚刚开始,就听到一个很嚣很敞的声音从自家屋里抛来:

猪压出的是冇晓得回了?健了个骨哩蹿尸招魂的哩。

这喝酒的人听出来了是婆娘的声音,婆娘在骂自己哩。也不恼,也假凶悍的样子回一句:

压烂个尻把一样,喊什么喊,喊邪你的牙腔。

话是这样壮,但人却马上身不胜酒了,只得柔了一般地回家去了。

在客里山,两口子用粗痞的话相骂,外人听了以为是在吵架,其实不然,在客里山,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别样的亲热方式。女人骂男人尻尻卵,男人是乐意的,男人骂女人骚麻屄,女人也是欢喜的。只要对方心里都装着爱念和情感,有时候大声的骂一句,压烂你那个家伙。在客里山,这样的话听来是很动人的。

放眼整个院子望去,就差不多只剩下保叔家的房子没改了,其他的都换成新楼房了。每一次站在结满蜘蛛网房子裂满了缝隙的屋檐下,红星的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个有着满肚艺术胃酸的男青年,他的眼神里总折射出一般人没有的远见和微笑。

保叔有保叔的难处,红星有红星的想法。

难处和想法混杂在了一起,笼罩了整个客里山的夜色。客里山就最只剩下了点点的繁星和粗重的鼾声

2

在客里山,看一个人有没有能耐无非两件事:盖新楼。娶媳妇。

这两件事红星一件也没有完成。不但没有完成,连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一塌糊涂。

红星与客里山的年青人不同的是,他以前在城里生活了三年。说是生活了三年了还不如说是读了三年的书。说是读了三年书也不完全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红星被一户城里人家抱养了。有时候人就是格样奇怪,说不准哪天你就去城里了。而且你这一生都还没来得及准备。那时候,红星去外村帮一个亲戚家割水稻,被一户城里的人家看上了,想抱养他。觉得这孩子长得怪可爱的,就跟他说了不少的话问了他不少的情况,这城里来的人家才知道这是个很苦的孩子,下学期就要辍学不读书了,红星毕竟还是个孩子,才读小学三年级啊。这使他们更有了想抱养红星的强烈愿望。

他们问红星是哪个村的?

红星说,客里山。

女人问,客里山在哪里?

红星用手指着一座很高的山说,爬过这座山就到了。

男人问,你去过城里吗?

红星没吱声。

男人问,想去城里吗?

红星没吱声。

女人问,你还想读书吗?

红星说,想。

他们来到了客里山,走进了红星的家。

百物杂陈的农家大院,保叔正弯着清而壮的腰从猪栏里起淤,每一次钉耙的起落都是那么的结实。保叔的手粗糙,张开来像两块裂缝的板。力到兴趣时,保叔就把套在外面的长衫衣卸下,只穿一个露出双肩的背心来,结实的性感让人觉得迷恋。高高扬起钉耙,钉耙在阳光下格外生动。钉耙的深度便是阳光的深度。那些散发健康的猪臊味儿,在保叔的深筒靴子里踩出了和谐的清响。像法术的节奏别出心裁。

这种声响是有音韵的,如美妙的蛐蛐在瓮中扑腾,扑腾一个老人的荒寂。

保叔是否找到了劳动的快感,朝着摊开的手心重重地吐了两把口水,来回一搓,口水便变得白稠白稠的。钉耙的长木柄经这白稠的液体一滋润,更是虎虎生威。淤水渣在力挫群雄的钉耙下越来越干净。保叔的眼睛小而圆,一使劲眼睛便要睁得老大,保叔嘴里一边叼着旱烟一边小声但气壮地哼道:娘卖屄,我压你娘呀。嘴里说的是粗话,但哼出来的曲调却像在唱歌,让人听了不觉得是在骂粗话。那是一个孤独老头在劳动里特别的表情。

从山里剁下的柴,担回来,在泥墙黑瓦的屋背后依次竖排开。高低不平但错落有致。天气变冷的季节里,那些由翠绿色转变为枯黄的柴草,像性情快乐的农人,在瓦檐下妥贴而雅相。令人信服的温暖由然而生,这清芬恬静的农家。

城里人把想抱养红星的想法跟保叔说了。保叔听了城里人说的话,很久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吧嗒着手里的旱烟。

匾筛挂在柱子的挂钩上,阳光就从匾筛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阳光非常干净地落在了保叔的身上。

那城里人说,红星去了城里,他仍然是你的孩子,你随时可以去城里看他。我们只不过想让这个孩子继续把书念下去。

保叔用两个手来回扫了一遍脑袋,熄灭了手的烟。半天说,我怕他在城里住不惯,人生地不熟的。

那城里来的女人就问红星,想去城里吗?

红星这一次却对去城里喜出望外地说了一声:想。亮亮的嗓子。

红星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怕我会习惯的。

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保叔答应了那户城里人的要求,把红星给了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李,男的是个医生,女的在百货公司上班,有两个女儿,一个读小学四年级,一个念二年级。这户人家主要就是缺一个男孩,一直有个心愿想有个男孩,第一胎是个女的,按规定是不允许再生的了,为了这个未了的心愿,他们最后还是又大着胆子生了一胎,第二胎还是个女的。这下算是彻底死了心了。哪知几年之后在乡下却看到了红星,活泼天真可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又有了想抱养的心愿。

当红星跟着养父养母去了城里以后,保叔一下子就对城市有了向往和寄托。

有人见了保叔就说,你这下好了,红星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了,他以后会有出息的,你也可以等待享他的福吧。保叔就只是笑笑,这一份福在保叔的心里还是心存遥远和陌生的,他不知为何,心里很快乐却又很忧伤,但又找不出具体是哪里忧伤哪里高兴?保叔常常一个人对着泥墙发呆对着抿下去的酒杯出神。

保叔有时候就那么坐着,阳光晒着他,他也晒着阳光。

红星走了,保叔觉得家里一下子就空了许多,也大了许多,不知道是哪里空了,是哪里大了。保叔在房间里到处找,到处看,房间里的柜子是柜子,床是床,扁桶是扁通,酒缸是酒缸,火盆是是火盆,鸡笼是鸡笼,坛是坛缸是水缸,铁是铁木是木,门是门窗是窗……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原来是多少东西现在还是多少东西。保叔说也没哪里空了没哪里大了呀?保叔就对自己傻笑了一下,完全服输了的感觉。

保叔一点儿也不想把红星给了别人,但面对贫瘠如水的家,面对这还需要继续读下去的书,为了红星的将来能出息,保叔也只能忍痛割爱了。红星离开了客里山,是坐着他们开来的车子去的城里,城里离客里山有近二百多里的路程,红星将要翻过多少的山,越过多少的岭,跨过多少的马路才能到达城里。城里在哪里呢?城里有多大?城里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呢?城里的许多问题一下子聚拢而来,铺面而来,保叔还来不及准备,就与城里有了联系,就对城里产生了想象和向往。保叔想象和向往的城里都与红星有关,保叔知道,红星越走越远了,远得让保叔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保叔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红星,保叔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保叔说,压他娘的,是喝高了哩!

保叔用火柴擦亮了房间里的灯盏:红星真的走了!

尽管红星离开了客里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但保叔知道,红星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他的心。

在保叔心里,红星永远是他的孩子。他是爱红星的。

保叔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说一句话会让周围的笑推波助澜,把一些人的影子笑得歪斜得不成体统。保叔的声音是客里山独树一帜的,就像他屋檐旁的枣树,也是独领风骚的。保叔的有趣不仅体现在他说话的幽默上,更体现在他一本正经的严肃上。他高兴的时候,可以笑得忘记了自己的眼睛,拉出一条耐人寻味的线来。他不高兴了,一声不吭,把脸板起来,严峻考验的样子,像老财东家里载的树,直直地。

保叔和村子里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都喜欢上了邻村的姑娘。这下让姑娘为难了。更让保叔为难的是,这位姑娘好像喜欢那位男生多一点,原因很简单,那小伙子家里比保叔家里殷实。可保叔却比那人会幽默,说出来的话总能搅痒人的心。这姑娘也最爱听保叔说话。见到了他,总要喊一声,保哥,来一段笑话嘛?保叔就假装难为情地,带点神气的来了一段笑话:

张三啬,家里发现了一只老鼠,就去邻家借鼠夹用,又舍不得面包,拿画满食物的广告单放在夹子上就睡了。不料次日早上一看,夹子上放了张老鼠的照片!”

这样的段子一出口,那姑娘就咯咯地把自己的每个部位都笑痛了。这一下那位吃保叔的醋的小伙子自然是不服气的。他们就背着姑娘打了一架。可毕竟打架也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保叔有一天想到了一个绝招,就对这个人说了。这个人说好,就按你这么办。这一招是什么呢?就是看谁裤裆里的那个大。谁的大谁就娶这个姑娘。他们在一棵树下扒掉了各自的裤子,保叔才发现那个小伙子的东西居然那么大,比自己的大了一倍。而且还长草了呀。保叔自己的呢?简直像条小泥鳅,连水草都还没长呢?保叔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尽管保叔退出了与那位小伙子的竞争,可那位姑娘最后还是没能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嫁到了山外一户有钱人的家里去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成熟以后的红星自然也会说话些好笑的趣味段子了:

一天,有只老虎追着一只螃蟹,追着追着螃蟹不见了,老虎回头发现树上有一只蜘蛛,老虎笑着说,别以为你上了网我就不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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