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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喊一声

发布: 2008-8-01 08:19 | 作者: 曾野



         3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红星去了城里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保叔曾经去城里看过一回红星,想接他回来住几天,可红星不愿意跟他回来。保叔那天见到红星一下子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的红星长得白了胖了高了也体面了。保叔心里是高兴的称心的痛快的,可能还是美好的。红星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看到父亲身上的一身土气,穿着那破了洞的布鞋,身上的那股汗酸味让红星不习惯了。红星只远远地看着保叔,却没有走近来。

保叔露出一脸慈善的笑来。喊红星的名字。

红星却没有答腔。

保叔再喊了一声。还用手激动地摆了摆。

红星仍然无动于衷。

那两个妹妹从来没有见过保叔,就问红星,哥,那个老头是谁呀?

红星很想告诉妹妹们,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但红星却开不了这个口,他不知道为何开不了这个口。他心里真想喊一声爹。但他喊出的是烦躁和不安,他只轻轻地喊了一声:你来了。红星的爹很高兴红星长得像个城里人了,他一点也不怪罪红星不叫他爹,不但不怪罪好像还很不在乎的意思。保叔说,我在家里很想你,所以就来看看你。红星背过身去,对两个妹妹说,他是我的一个亲戚,来看我的。

红星的话在保叔的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这一把开始是痒的细的尖的,但慢慢地就变得柔了湿了痛了。保叔没想到红星会这么说,保叔身不胜酒的笑脸一下就凝固了,结了冰。保叔没想到红星连叫一声自己也变得是那么的不容易了。

保叔只在城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回了客里山。

保叔是在红星去学校上学后走的,红星的养父养母客气地挽留保叔多住几天,说什么才来这里,就回去那成呢?保叔就说,家里的活太多,只剩下红星他娘忙不过来,得回去。养父养母看留不住他,就让保叔坐了客车回家了。

保叔走时给红星留了一双布鞋,他知道红星不愁鞋穿,但这是红星他娘的意思。红星的娘身体很虚弱,这手工的活是攒着心劲做出来的。每一针都是用了心用了情。用了一个农村女人最素朴的爱。

保叔回来的那个晚上,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保叔想,我是真的老了。

保叔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保叔晚上很少出门,天一擦黑,就早早上床睡觉了。有人去他家时,一片漆黑,人未到,声音先到。“老保,老保。”一连几声不见老保回音,这人便又使唤,“老保,老保,娘卖屄的老保是困了咹?”“个娘娘卖屄的死老保困这么早。”这人一连几回不见有动静,折身准备离开,这时,黑鸦鸦的门口便有一个声音跳出来:“他早困了的,你是哪个?”“嘻嘻,找老保做么个?老保没呷过你屋里的酒。”“净想来呷老保的酒,嘻嘻”这是老保婆娘的声音,正倚着门槛坐在那里。冷不丁一个声音出来,吓你一跳。这人一受吓,便出口日出粗话来:“你个没男人压的白莲獭子,臭臭娘卖屄的婆娘。”

有时候工夫重了,保叔就不能睡得太早。想着天干水旱,田里的禾都快干死了,就打着电光,拄着棍子摸黑去放水。每次总是不小心被摔了跟头,有一次被摔进了存放红薯的地窖里,直到天亮了才被人发现,救了上来。村里人都建议保叔不能拿身价去拼命,会滚死的。大家就劝说保叔少做一点嘛。保叔说,莫做,哪里来的呷啊?天上脱落来。

尽管命运把他推上了低劣的环境里,但你很难看到保叔在生活里的暗色。神采奕奕是保叔在生活场景里最准确的描述。

一年四季的忙碌和艰难,在保叔的手里变得一切简单化。而与保叔相依为命的白莲,却不仅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还给忙里偷闲的保叔增添了难以诉说的愁苦和哀怨。白莲在刚嫁进来客里山不几年,与村里一个妇女发生冲突,两人捆在一起撕咬起来。白莲撒不来泼就照着那妇人的脖颈重重咬了一口,那妇人尖声喊叫,一怒之下,抄了个铁器朝白莲掀来,不偏不倚,掀在了脑壳上。血流如注的白莲不幸被打成了神经病,留下了终身遗憾。好在白莲不完全是一个神经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有问有答,能做这样做那样的,一点也不含糊。糊涂时答非所问,自言自语。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净拢着两个手在袖子里,挨门逐户地探看,嘴里笑着说着,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有时候夜深人静了还在屋檐下拍手骂人,放开细细的长声,骂道:哪个天杀的贼,到我屋里偷盐呷。或者骂道;哪个短命鬼,黑油麻抬的,偷了我的鸡。这时,保叔被她的骂声弄醒了,火从心起,也在床上锐声骂道:死不尽的白莲獭子,娘卖屄的臭婆娘。哪个偷你的鸡?鸡不是在鸡笼里。哪个偷你的盐?盐不是在藏柜里。

也许真是应了“冤家路窄”的缘故,白莲尚已如此,可保叔的眼睛却也无缘无故地患了夜盲症。粘在一起的日子久了,那份默契还是与日俱增的。保叔的话一出口,白莲的骂声就没了,而是在自言自语了:哪个偷了我的鸡我还不晓得么。

      谁能想到,三年以后,红星还是回来了。

红星回来的时候,保叔正弯着腰在田里犁田。红星跑到田梗上去喊保叔,红星喊:爹。保叔回转头来,看到了田梗上站着一个人,是红星。这一声爹让保叔悦了目甜了心。他很高兴,真的高兴,高兴得很哪!一扬手就给了牛一响鞭:呵斥。保叔本来是应该是让牛停下来的,是应该喊咦的,但却喊出了呵斥,害得牛猛地一提蹄子,在水田里跑了起来,掀起了一片混浊的水来,尾巴扬起了一片翻腾的田园景色。保叔知道刚才因为激动喊错了,接着马上又喊了几声咦咦咦。牛就停了下来,犁就刹住了。保叔露出了一些缺席的牙齿,憨态可掬地说,你回来了!

红星站在田梗上,和淡蓝色的天空映在水里。

红星看着越来越老的父亲,看到他布满皱纹的笑,突然很难过。

红星嗯了一声。这一声却让红星有了万千的情绪和感动。

保叔说,等我犁完这两圈,完了我就回去。

红星说,爹爹不要犁了,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保叔说,你爸爸妈妈他们也来了吗?

红星听到自己亲生的父亲称呼自己养父母为爸爸妈吗时,心里却又有了别样的滋味。有点暖暖的温又有点寞寞的寂。

红星嗯了一声。

保叔就又刹住了犁。把长长的牛绳子栓在了田边的一棵梧桐树旁,上了田,洗了脚。红星说,爹爹,我以后就在家里了。保叔说,在家里好,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反正回来了就多住些天。红星想爹爹误解了他的意思,就又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去城里了。

保叔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了这句话才明白了红星话里的意思。

保叔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红星说你到了家里他们会跟你说明白的,红星说的他们就是养父养母。

于是保叔和红星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默地朝家里走去。保叔很想知道他们为何不要红星在城里了,难道是红星不听话吗?是红星读书成绩不好吗?保叔的心里有千头万绪的心事在搅动着他。

红星的心里也是复杂的,红星想,回来了,就再也不可能读书了。红星马上就要念初中了,他在全校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是班上的尖子。老师给他的鼓励很大,说他是考省重点中学的料。只要考上省重点中学就可以有机会报考省重点大学。他的养父母还有个愿望,等红星长大了就把那个大的女儿许配给他。养母曾经问过红星,把大妹妹嫁给你好吗?红星说,好。如果你考上了重点大学,当了干部,你大妹妹却没考上大学,你将来还会娶妹妹吗?红星说,我还会娶她的,因为她是我的亲人。红星的话曾经让养母的试探得到了满面春风的欢喜!她忍不住把红星抱在怀里,发出一串欢心的叹词: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红星的心里闪着萤火虫的亮光,点点悦目动人。红星这几年在城里已经适应了城里的生活,现在又要回到农村来,红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红星一直在心里想,难道我就这样了吗?红星的心里比保叔还要复杂比保叔还要矛盾啊!

红星回来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无可奈何。因为计划生育。

红星的养父是这么对红星说的,我们带了你几年,我们也是有感情的,其实我们也想把你留下来,但是留下了你我和你妈妈就会被革了职,没有了工作我们就只能回到农村去。如果我们为了你又回到了农村,我们也不能供你好好读书我们自己的生活也难以养活了。你说呢?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决定送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去。

红星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红星看到了养母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4

红星回到了客里山就没有再读书了。

过了几年红星就随了村里的打工潮南下广东打工去了。

红星在外面打工,有时候就打电话回来,电话一般打到邻居家,有时候保叔不在家,邻居就叫保叔的婆娘白莲接电话。白莲从来没有接过电话,也没有见过电话,听到叫她接电话,她一脸茫然地握着电话,泛着痴痴的眼神看着你,邻居说,你说话呀,是你的儿子红星打回来的。她就笑了起来,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的笑,让人顿觉凄凉。她露出堆满黄垢的牙齿,惊奇地小声嚷道:哪个?是哪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楚地在喊道:姆妈,我是红星。白莲赶紧把电话挂了,颤着身子跨出屋子边笑边很严肃的样子,自语自言道:世道乱了,红星被捉了,哪个缺德的想害我屋里的红星。

保叔做工回来,知道了有电话,邻居告诉他红星约好时间会再打来,保叔就吃了饭一直守着电话机,聚精会神地盯着机子响起。那份对于生活的执迷让人有了无言的感慨。

许多年过去了。保叔还是那么地神气地在干着活。保叔的笑容仍然可掬,身子还是那么的硬朗。保叔依然可以从院子的农田水井里挑满一担满满的水回来,但沿路要歇息几次,到了家门口已是气喘吁吁了,保叔是真的老了。有些邻居家的青年在外面打工,常年没有回家。回到家里去保叔家时,保叔说,你已经蛮多年莫来我屋里坐了啊!邻居家的青年就笑笑,给保叔递去一根带把的高级过滤嘴香烟,保叔拿着递给他的烟,来回看了看,放到鼻子里闻了闻,说,嗯好,抽你的好烟!说着又用袖子去揩凳子上的灰,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地道的方言:来嘛,坐嘛!后面的坐嘛的坐字仍然是第四声,听来还是捉嘛。邻居家的青年把一整包上好的纸烟递给保叔,保叔激动地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挡住说,“这哪里成体统,一包要几十块,我抽一根就可以了!”青年的手接触到保叔的手,感觉像被刀片吓了一下,很疼。

炊烟的袅绕,在群峰竞秀的大山里,积雾凝碧,远远望去,真像井水里舀出的清爽,湿了这一片的谷物和人家。站在保叔用一个男人永生的力气劈开的柴木堆旁,想起他那份安于现状的清苦和寂寞,心中不免有了万分的惆怅和痛楚,和一份释然。

       就要去很远的南方城市打工了。

红星想不到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城市,但没想到选择的是这样的方式。

红星在城里买好了去南方的车票,红星看看时间还早,突然想去看看城里的养父母和他的两个妹妹,他们就在这个县城里。红星买了一袋水果去了他的养父母的家,红星敲了敲门,门开了,站着的是他的大妹,大妹小声地喊了一句:哥。红星问,爸妈在吗?大妹说,妈妈回了乡下,爸爸上班去了。大妹问,哥。你还读书吗?红星说,不读了。准备去南方打工了。这时小妹走出来,看了一眼红星,假装不认识似的,像对她的姐姐又像对红星说,爸爸说了不许跟外人说话。红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小妹砰地一声把门关住了。

红星一下子尴尬了。门关住了,但门里的声音却没有关住:爸爸说了几次了,他现在不是我们的哥哥了,以后少跟他来往。这是小妹的声音。红星没想到小妹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红星没想到的是,他才离开了几年,养父也变了。红星把买好的水果放在了门口。红星一声不响地走了。

红星回到客里山的第二年还去看了养父养母。

给他们捉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因为红星知道,两个妹妹都爱吃鸡蛋。红星怕鸡在路上饿着,还在米桶里抓了一把碎米放进自己衣服的口袋里。鸡被装在一个蛇皮编织袋里,只留了一个小洞给鸡透气用,鸡时不时地从小洞里拿嘴啄红星的脚,红星就把脚移开了,鸡在啄,红星就轻轻踢了一下鸡,鸡就受尽委屈地在蛇皮袋子里喊:哥打我,哥打我。

红星吃完了中饭就说要走了。养父母就留他,想让他多住几天。红星真的很想留下来多住几天,哪怕一个晚上也好。但红星越是想留下来却说我得回去了。爹爹他们还在家里等我呢。

养母还想留,养父却开了口,回去也好。在家里好好帮爹妈干活。

红星本来还想留下来的,听养父这么一说,知道再不能留下来了,连一个晚上也不行了。红星就起了身,推开了养父母家的门。养父母叫红星再等等,还有东西给他。可红星像没有听到似的,飞起腿来就跑,红星像一个奔跑的鸟。

等养父母追出来时,红星早跑远了。红星其实并没有跑远,他躲在养父母站立的桥底下,养父在桥上喊:红星。养母在桥上喊:红星。红星不发一言。泪水浸透了眼睛。

养母说,都怪你,你留他住几日有什么关系?要说那种话?

我说哪种话?养父好像生气了。

养母说,多好的孩子啊!

养父说,走了也好。你以后写信给他,叫他别来城里找我们了。

养母说,他来城里有什么错?

养父说,现在管计划生育的人老盯着我们,还以为我们送他回去是假,想抱养他是真呢?

养母说,他们管他们的计划生育。我不怕。

养父说,你不怕我怕。

红星坐上了去往南方的车。

上了车不久,红星看到了他的养父在车站到处找他。

红星不知为何,突然不想见到他了,永远也不想见到他了。红星把车窗门关得紧紧的。

养父在大声喊叫红星的名字,红星很想打开车窗,喊一声爸爸。但红星却无动于衷。车窗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

红星的心里有着一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委屈,泪水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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