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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白夜为坐标

发布: 2008-7-18 08:05 | 作者: 翟永明



一  以白夜为坐标

 白夜前面,是一个扇面路口,路的右边,是一条窄街。在2002年之前,1994年之后,它是麻辣烫一条街。那时,成都刚刚兴起这样一种简易火锅吃法。年轻 人,主要是年轻人,都喜欢这样一种进步形式:四五个人、五六个人、最多七八个人。围坐在一个小炉旁,将各种串成一串的蔬菜、肉类、肝脏类、菌类,一并闷入 锅内。几分钟后取出,放入油碟之中。与火锅的油碟不同,麻辣烫的油碟有许多选择,以干海椒面为主。也就是说,麻辣烫远比火锅更浓烈、更火爆、更合年轻人口 味;一时间,成为新旧世纪交替之际,成都“吃文化”中的新宠。

2002年之后,白夜所在的辖区芳草街办事处,将玉林西路规划成了服装一条街,小区也开始走优雅高端路线。麻辣烫这种直接导致小区环境脏、乱、差的形式,自然是首先清除的对象。

2000年,我开始亲眼目睹沿街的一连串进深很浅的麻辣烫小店,也就是过去我一直认为:不可能开酒吧的商铺,变成了酒吧一条街。在这些酒吧前面的丁字路 口,高高地竖起了一个大的霓虹灯招牌,上面是“座标”二字。的确,它一时间也成为了这几家酒吧的坐标。有好几次,我走到白夜门口,听见有些人站在招牌下打 手机:“我现在正在座标旁边的黑夜酒吧……”或是“我正在座标旁边的白日酒吧……”,对于没有文学情结的普通酒客而言,并且,对于离回归线颇远的成都人来 说,“白夜”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所以,以“座标”为座标,他们无意识地纠正着这个名字。

如果以白夜为坐标,左拐两三家铺面之后,是十年内盛衰不倒的“龙虾一绝”。十年来,白夜与龙虾的关系,因它而不断发生碰撞。也许走遍全世界,都找不到一个 酒吧,能将一锅通红的铺满焦红干辣椒的“盆盆虾”,端到吧台上。让客人一边喝着干红葡萄酒,一边就着蟹甲飞舞的龙虾。这不是把酒吧弄成街边小摊的光景了 吗?当第一盘龙虾端进白夜时,我的确脑海中这样一闪念。但是,在酒客(大都是熟人朋友)的强烈要求下,尤其是想着隔壁的小酒馆,在一个隆冬之夜,甚至曾将 一小火锅,连火炉一齐端进酒吧。我也就只能屈服于这样有“成都特色”的酒吧服务了。当然,这是2000年之前,是成都酒吧业,还处在酒吧与酒馆的磨合阶 段。后来著名的“半打”“空瓶子”酒吧,将这种街边小摊式的“盆盆虾”,改造成了外表干净、方便的“串串香”,成了酒吧夜生活的必备点心。一时间,麻辣火 锅的浓烈气味与威士忌的芳香,一起漂浮在成都酒吧的各个空间里。没有人觉得二者不协调,既便在这一时间内,我还想“葡萄美酒夜光杯”,但是,“欲饮骰子酒 客催”。我也只能屈服于“消费者”的品味。

成都人总是把任何一种泊来的文化,最终改造成具有成都特色的东西,外来文化嘛,不过相当于是川菜中的一些材料。最终还是用花椒、海椒、葱葱、蒜苗,将它们 炒成新派川菜中的一道名菜。有一次,一位在北京出生的美国人柯鲁,特地来咨询我。他说想在成都开一家专门品尝红葡萄酒的酒吧,“要有几十种不同的葡萄酒, 让人们可以一一品尝不同的口感”,我知道,那样的酒吧,我在欧洲看到过,很好。吧台上一溜挂架上,挂着各种不同的酒瓶,它们一律瓶口朝下,酒保不时地将酒 杯凑上去,放满一杯,递给酒客。

你知道成都人怎样喝葡萄酒吗?”我问柯鲁。

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他。

成都人将葡萄酒倒在扎杯里,不但加冰块,还往里加可乐”,我的话,说得恶狠狠的,柯鲁的舌头伸出来,半天没缩回去。

这不遭踏葡萄酒吗”,他用纯正的普通话说。

你都是在中国长大的,应该知道中国人只有喝白酒的时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呢”。

当然,北京、上海人都不这样喝红酒,只有成都人这样。还有一次,一个法国留学回来的女孩,看了白夜存放的波尔多红酒,不屑地说:“这些波尔多酒,在法国是最差的酒”。

我说:“最好的波尔多和最差的波尔多,兑了可乐之后,都一样。”这句话,估计波尔多地区的酒农、酒商们听了都会气破肚皮。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顾客们 说的。我当然知道波尔多地区的酒,有多大的不同;视其地理位置、气候,葡萄的质量、水质及制作流程有关。我甚至深入到酒农家中去参观过,不止一家。我也在 一家餐厅,被端上来的酒架震了一下,那是一个特制的小酒架,上面挂着九个酒杯,每一杯都是当地酒家刚酿好的不同的葡萄酒。我的朋友,一位资深品尝师一一给 我解释:每一杯酒里装的都是不同地区的葡萄酿出的酒,每一杯酒的口感,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同之处。品酒的步骤也有讲究:先摇晃杯中酒、再闻其香味;然后抿 一口,体会入口的香醇,以及后面跟着的余香。不是有部叫《杯酒人生》的美国电影吗?其中详细地描述了高雅、有文化内蕴、有层次的葡萄酒文化。我也想过,应 该在我的白夜超大屏幕上,反复播放这部电影。教育一下把葡萄酒当鸡尾酒喝的成都酒客。但是,我也知道没有用。肯定,他们还是一边看,一边往葡萄酒里加冰 块。也许还会嘲笑那些人:与其用文化下酒,不如用兔头下酒。

成都最大的商报,这两天推出最大版面,宣传红酒文化。据称:法国最大的红酒品牌商卡斯特进入成都市场;另有智利七大名酒庄也联手到成都推广红酒文化。

这里我讲一个在报上看到的故事吧:成都领地庄园的总经理某某,生性喜爱红酒,不爱喝啤酒和白酒;想来也是用兔头下红酒人士;因为他居然自带了一瓶红酒去吃 火锅(我个人认为比用兔头下红酒更匪夷所思)。结果呢,火锅店里根本就没有红酒杯,只能给他纸杯用来喝红酒;可想而知,那些红酒鉴赏家们所推崇的摇酒、闻 酒、抿酒之一系列动作,只好免了不说,所谓红酒的口感也不存在了。“更有趣的是,因我带的是一瓶高档进口红酒,所以,火锅店里的人,服务员和食客都好奇地 盯着我们和这瓶红酒,好象我们是外星人式的”。

随着成都成为新特区。酒商们、主要是洋酒商们,开始对成都夜场攻城掠地,发力垦荒。可见,葡萄酒的命运到了中国,尤其是成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不能怪成 都人。谁叫他们想占据大份额的成都酒水市场,挤走与火锅配套的白酒呢。这就是利润的力量和全球化的尴尬。成都本土的享乐文化,是很难被改造的。如果深入到 成都文化核心,那种个性化的,对本地特色的执着;一直隐隐的,缓慢地改变着泊来文化。而后者,最终也只能屈服于这样一种会被归结为“盆地意识”的东西。

  二  白夜与香积厨

 如果说:酒吧是一个泊来文化;那么,在一个后麦当劳时期,成都的酒吧,则融合了本地传统中某些坚固的部份、以及全球资本化以后,不可避免要加以吸收的外来 特点。成都本土的享乐文化,是很难被改造的。如果深入到成都文化核心,那种个性化的,对本地特色的执着;一直隐隐的,缓慢地改变着泊来文化。而后者,最终 也只能屈服于这样一种会被归结为“盆地意识”的东西。李白当年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因为如此之难到、难出的地方,醉生梦死正合吾意:“五花马, 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今满街的串串香、麻辣烫,不正是这样一种不拘一格的颓废心态的佐料吗?

颓废”二字,是成都诗人最爱提及的;的确,这也符合成都这座城市的气质。八十年代,成都还没有酒吧,喝酒都在餐馆里。象《大波》里描写的那样,就着花生 米下酒。诗人们那时喝白酒,用李亚伟的话说就是:“吃肥肉,喝白酒”。后来九十年代,他开了香积厨,不知是不是更方便肥肉、白酒的消耗量。香积厨一时也成 了诗人和作家们的聚餐之地。以白夜为座标,香积厨就在北面一公里之内。那是一家居委会所在地,门口是川西风格的木式大门,进去后,别有洞天,小桥流水,加 水泥仿古亭子,杨柳依依,怪有情调。李亚伟之弟李明在那儿管事。

香积厨主要是非非莽汉诗人“啸居于此”的阵地,就象水泊梁山,是男性“兄弟情谊”的集中营。虽然,近几年非非莽汉们四处游走(符合“四海为家”的水浒精 神),但成都香积厨,仍然是他们的聚集地。在这里,我可以详细描述一下非非莽汉两大流派(也有整体主义的石光华杂在其中)诗人们日常的生活方式。通常, (如李亚伟在成都时)一邦人睡至中午,约在香积厨茶楼打牌。一般是斗地主,地主一斗就是一下午(马松尤其酷爱此道),基本全都进入忘我境界。有时,他们也 约我来玩。我来后,发现打牌的、观牌的,全都精力贯注,十分投入,无人理我,让我好不无趣。

我们这圈子里的诗人聚会,通常是在香积厨吃晚饭,然后在九点左右,向白夜转移(我在成都的时候,我不在,则转到一家叫五月玫瑰的酒吧),到了白夜之后,通 常是拼上一张长桌,这张长桌就象流水席一样,不断的加长。有时加到墙角处,不能再加就开始拐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人打电话,呼朋唤友,不断有人加 入。

贺铸《六州歌头》,最是能够描写这帮朋友:“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轰饮洒垆”“ 吸海垂虹”二句,最能描画“非非”和“莽汉”诗人们的饮酒生涯。非“轰饮”不能叫饮;非“吸海”不能叫喝。

朱明是“非非”和“莽汉”诗人的非诗朋友,他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朱安排”,在他的胃出现问题之前,他热衷于安排每一位流水席上的朋友,为任何一个理由“干 一杯”。如果你认识某人,你就该为此干一杯;如果你不认识他,你也该为这个理由干一杯。总之,理由是各式各样的,喝干杯中酒,才是最终目的。

朱明自己开了一家化工工厂,每天有许多“生意”要作。但他却热衷于与这群夜猫子朋友混在一起,不醉不归。以白夜为座标,朱明的化工厂就在正前方,机场路的 某个地段上。他从白夜回家,还要经过好几个酒吧,好几个酒吧里都有朋友等着他。等着他“安排”大家喝酒,朱明在几杯酒下肚后,大脑和身体产生了化学反应。 这使得他常常妙语连珠,逗得朋友们一杯接一杯地往下喝。

最近,朱安排不再安排别人喝酒了,不是不想,是不能。因为他的胃出了问题,医生说:不能喝酒了。自已不能喝酒了,再去安排别人喝,就没有说服力了。而且, 不能喝酒了的,还有好几个:吉木狼格,李亚伟、我。大家在一起,就开始讨论医学问题。最后,狼格给我推荐了一个方子:消炎利胆片和猴头菌片。据他们说一吃 就灵。

 以白夜为座标,左拐一直坐下去,过人民南路,就是我在那里生活和工作、战斗过六年的西物所。过去它是一家科研所,后来,军工企业转向民品开放后,西物所一 邦人最早下海,开发了西物科技和西物电脑。我的专业是激光技术,如果现在有人要不知深浅介绍我的专业身份,我一定要补上一句:“现在只认得激光两个字了 哈,千万不要问我激光从哪里来的?”

沿着西物所走下去,是曾经著名的“红色年代”迪吧,那是两位朋友合作开的。我还记得当初取名时,就在白夜,有人提议叫“金光大道”。后来老板李岩定名为 “红色年代”。刘家琨以这个基调,装修了外部和内部空间,这个过去的烂尾楼,在刘家琨的改造下,一度成为了城南最“in”的酒吧和迪吧。我曾经去过几次 “红色年代”,进去之后,觉得好象走进了某部西方当代电影的熟悉场景之中,那些热舞场面,总觉得好象与门外的世界无关。也许正是这样的场所,能够让中国人 在酒精的刺激下,放下紧绷的神经和身段,投入一场忘我的超现实梦幻之旅。

离这里并不太远的玉林南路,还有成都最著名的两家酒吧,空瓶子和音乐房子,它们分别以两件大事扬名海内外。“音乐房子”里的驻唱歌手张靓颖,2006年成 为“超女”中的耀眼明星。过去五年内,她的著名“海豚音”,还只能在“音乐房子”狭小的400平米空间里,绕梁不绝。“空瓶子”也是成都著名酒吧,老板赵 鲁与“音乐房子”老板陈逖一样,过去都曾是歌手。看来歌手开酒吧,的确比诗人在行。“空瓶子”一度是成都酒吧业最火爆的场所。“空瓶子”酒吧首创了“芝华 士兑绿茶”,这样一种带有成都特色的威士忌喝法,成功解决了许多成都人,尤其是成都女孩,不爱喝威士忌的习惯。就这样“芝华士兑绿茶”的创举,一夜之间流 行于成都各个夜场。而“空瓶子”一度也是“芝华士”全球日销量最高的一个酒吧。以致于“芝华士”总部的中国代理商,也将“芝华士兑绿茶”这样一种有中国特 色的威士忌喝法,公然地印在他们的宣传册上。相当于麦当劳到了成都,也要在汉堡包里加上辣椒调料一样。

到了我为白夜选址宽窄巷子时,我才发现,我对成都酒吧业的了解,实在是疏陋。以上几家让我“景仰”的酒吧,很快就萧条下去了。成都人的夜生活,出奇的喜新 厌旧。商业酒吧的命运,一般也就在两三年之内,很快就有新的更炫更刺激的夜店,抢走了成都夜场的最大份额。沿着“音乐房子”和“空瓶子”往西去,出现了成 都一度最火的“芭比”,每天晚上九点钟以后,哪里就没有了座位。年轻时尚的女孩们,把“芭比”当成了自已的T型台,她们每晚让人目不暇接的个人秀,是成都 时尚流行的情报点和“打望”台。

 如果以白夜为座标,往右边看,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除了与白夜遥相呼应的老酒吧,就是一片服装店,斗转星移,十年前的美女,会在玉林西路三家颇有特点的 酒吧里落座、读书、听音乐,成为玉林西路的一道美女风景线。而现在,美女们依然从窗前走过,但她们只出没于玉林西路标价不菲的各个时髦服装小店。

再往前走,在玉林西路和芳草街拐角处,有一家“读好书”小书店,我是那儿的常客。店主曾是一位文学青年,当然,现在也已成熟为准中年。在白夜最初的活动 中,他也曾是一位积极参与者,算来“读好书”也已开了快十年了。看起来店主也与我一样,“不思进取”,守着自己的一亩二分自留地,不愿挪窝。最近,我还去 买了几本书,只见不大的店面里挤得满满的,里面都是一些非常好书。除了卖书,他也卖一些CD,甚至一些小的饰品。

玉林是一个千变万化的小区,许多成都作家在描述都市生活中,都会写到这个小区。甚至在一个售房广告上,我也看到房主充满文艺腔调的推荐。酒、咖啡、美女、 文学、艺术,这些关键词,都变成了广告词,成了玉林的商用语。几年前,唐舟鸿写过一篇《我在玉林干了些什么》,她在文中说:“就成都而言,我只在玉林出 没;就玉林而言,白夜是一个我能找到小翟、何多、刘家琨等所有老朋友的地方。”。我也有相同之感。有十年时间,我的生活、写作、朋友圈都是以白夜为坐标, 为轴心。从浆洗街到白夜,两点一线。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才六十平米,太小了,有时候,我觉得以白夜为坐标,我的世界大得无边无际。记得有一次,戴红的 儿子张原,在我的电脑上用“谷歌地理”搜索白夜的位置。那一刻,手上的鼠标如一个飞行器,在天空遨游。我好象从电脑桌前飞了起来,乘着鼠标,上天入地;从 空中再俯冲下来,一下抓住了白夜。白夜门前,那一块城管精心打造的月牙形草坪,竟也历历在目;让我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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