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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泥潭旧影系列散文

荆南村 发表于: 2017-2-03 14:09 来源: 今天

清泥潭旧影

自我嗲嗲逃乱来到清泥潭这里落脚,到我子侄这一代人,已经四世在此生活了。清泥潭这个地方,我们眼见了她的没落和消失,作为这片土地上生养的子民,对她的感情是特别深厚的,精神上可以说是相当依恋的。我常常想,不光人有升沉起伏的命运,就是一块地方,也会如此。我热爱这片深沉的土地,她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当不幸和欢欣都渐渐消隐,有多少她的游子在午夜梦中还会回到她的怀抱——那曾经一度繁华的街头呢?
清泥潭的兴起得益于涔水。在山川阻隔,交通极度不便的旧社会,水运是相对便捷的出行和货运方式。一条从湖北过来直抵大堰垱南达城关或西去太青的交通孔道刚好经过这里,这就为清泥潭的集市发展提供了契机。我查了一下《一统志》,涔水条目里,提到了“青泥滩”一地。无疑,这里最早就是以滩命名。滩潭不过音讹而已。正像后来又叫做“区潭”一样,“青泥”速读之音,类似“区”,如今上了年纪的人,都是知道“区潭”的。只是相当多的人提起“区潭”,就一脸的不屑。因为这是一个没落的地方,“区区不足挂齿”之意。从我很小的时候大人间交谈时常常说的“区火录谈”这句土语里透出的轻蔑,给我的印象很深很深,使我也隐隐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憋屈。
那么,青泥潭,“区潭”,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清代《直隶澧州志》在“津渡”一栏里,有“清泥潭渡”一条。词条比一般的津渡描述要远远详细。然全文亦不长,可全录在此:
清泥潭渡 州北三十里。原官渡,废。乾隆间,澧人部沛林、彭廷俊、伍文昭同买河岸创修义渡。历置田二十四亩,铺屋六间,由三姓自行经管。嘉庆二十五年重修。州志采访者栏入陈姓,遗漏彭、伍。后经两姓查觉,于道光八年呈控立案,并将原志条载剜改,另刊石碑于渡旁。道光二十五年以后,义渡公项三姓议举伍泽南经理,积久相仍。同治八年,伍泽南等因捐修渡坡,李星照等以吞费霸管具控,经州牧廷勘验讯明,仍断永归三姓经管。时值修志,劝令两造各捐经费钱二百千文,付刊入志。
这条资料使关于清泥潭的前世今生有了清楚一点的眉目。这里曾是官渡,也就是相当如今“国道”经过专设的渡口所在。虽又废去,但是另有一条资料显示,其时这里已经是近百家之聚了。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有点规模的集市。无怪乎在这里建义渡,会有如此漫长的争执。繁荣的商贸和人员往来,一定会产生比较大的利益。家族之间为利益争执不下,甚至惊动州牧,也从侧面可窥见当时这里的重要性。还有一个消息就是地方大姓势力的消长,也清清楚楚的记录在案。部姓如今已无闻,或者早经迁走。伍姓在周围看来一定还不少,国道边如今还有伍家铺这个地名。值得注意的是彭姓和陈姓,这在当地如今依然是大族,生齿繁盛。二百多年来,这个渡口作为一个集市发展的依托,曾经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部沛林、彭廷俊、伍文昭、伍泽南、李星照,这些人演绎的忠奸善恶,也全然不可考知。他们的音容笑貌,也不可能真实呈现,只是给后人呈现了扁平的了无生气的几个剪影。谁是谁非?在这短短的数百字里,有多少人鲜活的生命消失在历史文字的那幽暗的缝隙里?只有问那滔滔东去日夜不息的涔河水。
听说早先河两边街上建有戏台,货栈,还有财神庙。但早就连遗迹也不存了。只在桥南北各有一座桥头土地庙。而我们桥北的土地庙,又特别一些。听老人说是只有土地公公,而没有土地婆婆。这土地公公又听说最喜欢开过往年轻女子的玩笑,所以有些人就说他其实是个五通神。至于什么是五通神,看过《聊斋》的就知道了,不用我多说。
那座立在桥头的石碑我压根就没有看到过。也许早就仆倒埋在土里了,也许是解放后“田园化”挖去铺路修桥或做他用了。那也许是一块更详细记载了清泥潭历史的资料碑,可惜下落不明了。
渡口上后来有了一座青石桥。大块凿得整整齐齐的的青石听说是用船从上游运来的,当时的花费一定是相当巨大,而市集一定得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才能造得起一座横跨悠悠清涔的桥梁。四个桥墩呈菱形,砌得相当严实,高出水面大约两三米。这应该是建于民国或者晚清时期的。起先桥面是否都是原木拼的,我不得而知。从我记事起,已经有四块水泥板桥面,只有桥北靠岸一块是原木拼的桥面。原木拿铁链锁在石墩上。但根本不管用,一旦发大水,木桥就随波而去。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年代,还有很多小脚的婆婆,本来走路平地都不稳当,行走在那吱呀吱呀颤颤巍巍的窄窄桥面上,就无不恐惧战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坠入河中。甚至有的老婆婆只能是爬过桥去。大概在九十年代,据说有人到桥头土地那里许愿遂愿后,还愿才把木桥换掉,如今五个桥面,才都是结实平坦的水泥板铺就的。
在我小的时候,清泥潭还回光返照了一阵。桥两头设有粮站、代销点、农副产品收购点、茶馆、染坊、槽坊、榨坊、南货店、剃头铺、铁匠铺、豆腐房、肉案、荒货站、打米场等诸多店铺。我们称之为“点上”。到“点上”打照明用的煤油,小伢买铅笔本子,或者糖果。家庭妇女卖积攒下来的鸡蛋鸭蛋什么的,走亲戚称点黑糖啦(俗称牛矢糖),红糖啦(都拿粗纸包得棱角方正扎以细麻绳等等。)都会跑到那里去。
我没发蒙上学前,经常随嗲嗲到钟家湾的钟大学姥姥开的桥南的茶馆里头去喝茶。茶馆里喝茶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彼此大都熟悉。见面客客气气,家长里短的扯些闲话。有时候有打书人来打书,本头多半是《说唐》啦,《水浒》啦,《三国》啦。如今我还记得“一条好汉李元霸,手举铜锤八百八,恨天无环恨地无把”这些奇言壮语,就是那时候听来的。大学姥姥这个人很有来历,跟我祖母的堂叔叔化春姥姥都是“任侠”的人物。是解放前杀过人解放后坐过牢的狠角色。放出来后,跟我一个族姑奶奶相依为命,颇有点老境颓唐的意味。但那时候他们过得还不错。他慈眉善目,对我说话轻言细语,跟一般老人没有两样。他有一个脾气,就是席上吃饭,杀了鸡,鸡头必是要奉给他的,他曾在江湖上混得很有名头,这个架势是一直没有倒,其实也就这个架势没有倒了。有一次,是夏天,他在茶馆后面的池塘里折了片荷叶,折成一顶吕洞宾的瓦楞帽,给我戴上,说:“小伢儿,当吕洞宾啊,当吕洞宾快活!”我的嗲嗲和他望着我都呵呵直笑,我也跟着傻笑。这一幕现在还很有印象。只是二老墓木已拱矣。
提到那些故去的老人,最有传奇色彩的,莫过于赵洪万老人了。老人本不是清泥潭人。他也是后来迁来的,和他老太太开一片杂货店过日子。老人在民国时当过保长,人家一直都是称他“赵保长”,就是解放后也是如此。生当乱世,外敌侵凌,国家残破,国民政府到处抓丁拉夫,他那个保长肯定不好当。但他就当了,可见他也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解放后,他就害怕了。他消失了好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到后来政策宽大了,他觉得没有事了,这才露面——原来是藏在了自家的夹墙里面,整整不见天日藏了好些年。只是每晚夜深人静时他太太才敢给他送饭。等他出来时,头发已经长到及地,胡子更是齐膝了。真不知道这个人得有多大的恐惧才能忍受如此的禁闭生存。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精神,脸总是修得干干净净,身上任何时候总是穿着齐整,戴一副老花镜。冬天围一条驼色格子羊毛围巾,那派头很有点旧式绅士学者的影子。而他的老太太,一头耀眼的霜发,烫剪成民国月份画上时髦女子的那种齐肩卷发。她宽大而依然圆润的脸盘,合度的身材,仍然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她总是坐在店铺的柜台里面,虽很少说话,但神情总是安闲平淡。谁都知道她年轻时是一个大美人,见过世面,经历过很多波诡云谲的场合。从他们两老夫妇身上,你会有一个错觉,就是在这逐渐衰落的地方,一直都只是一团死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叫李至封,他家公就是住在桥南头的。这是个什么老人呢?是一个牧师。在九十年代初,我跟李至封到他家去玩,见他的房间里有十字架,耶稣画像,床头老抽屉上厚厚的一本《圣经》,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我感到很奇怪。怎么在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会有牧师呢?一般人只信佛菩萨玉皇大帝土地这些神灵,信耶稣的是什么时候传来的呢?我后来才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教早在晚清就在清泥潭设了分堂。像芬兰的信义会这些西方列强重金打造的教会,是早就已经来到了涔水流域传教。而且这些洋人还积极的参与了当时的维新事业,譬如架电线等等,只是由于当时地方守旧势力的大力反对,说牵电架电线杆子会破坏了风水,涔水流域的电线才终究没有拉成。这里不容假设,但我不得不为清泥潭惋惜。她错失了新时代发展的最有利的机遇,终究由此沦落下去。就在几年前,我在网上遇到了从桥南基督教家庭里走出去的张老先生,他讲述了他的祖辈皈依基督教的故事,使我重新窥见了一个逐渐模糊的时代的迷离背影。这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宗教,如今早就生根发芽,并且开枝散叶了。
桥北的铁匠铺在九十年代关闭了。这是一个不知传了几代人的铺子。他最后的传人,就是我的小伙伴曾祥志和他哥哥,可能根本就没有学会这门手艺。历史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了。当我们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时,他们家的铺子里还成天叮当叮当响个不停,他身材健硕满脸胡茬的爸爸在飞溅的火花里狠命的抡动大锤敲击着通红的铁块的情景,常常引起我们好奇的远观。稍大一点,曾祥志和他哥哥也会来帮一手。那个散发着呛人煤气的灼热的地方,光亮的铁砧,沉重的铁锤,各式各样的生铁,成品的锄头,铁锹,铁铲,铁锨,镰刀,篾刀等物,都一件件陈列在那里,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如同铸自一个模子里。曾几何时,这营生不足以养家糊口,不知燃烧了多少年的通红炉火无可奈何的熄灭了。那热闹的叮当叮当声也终于沉寂了。
我最后一次到桥南头去剃头,是读初中时。剃头匠是我爸爸认识的。我发现他脸色浮肿,神色似乎有点忧郁。他拿出手推子,断了很多齿的梳子和一把生锈的剪子。我有点不大愿意让他理发。他肯定只能剪那种早已过时的“牛脚板”或者“马桶盖”。当他给我脖子上围上肮脏的蓝色围裙剪头发时,由于手推子不快,老夹住我的头发生生拽下来,我不由得疼得叫了起来。但我还是忍着让他剃完了头。因为我不愿意叫爸爸觉得下不来台,我同时也想,到这里剃头,这是最后一次啦,这是最后一次啦。
随着国道从东边曾家河穿过,清泥潭街上的人家渐渐搬走,各种店铺也搬走或者歇业。由原来的四五十户逐渐减到现在零星的十几户,清泥潭作为繁荣一时的集市,终于泯灭于历史的烟尘之中。只留下了这个名字:“区潭”,像一个迟暮而子孙四散的母亲,当她回首往事时,虽然不无欢乐,但也满含着无奈,痛苦和悲辛。2016-11-25晚11:25草


涔水——青泥潭石桥旧事

涔河自青泥潭上下数十里,原来几乎没有桥梁(惟上游有一座松祝古桥)。就是繁华的梦溪镇,也只在小河上有一座拱桥。如果过涔河,还是得靠舟楫。然而青泥潭却不知何时就有了一座石桥,横跨悠悠涔河,沟通两岸,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青泥潭石桥有四个桥墩,设计成呈船形的菱形结构,皆以大青石砌成。青石上凿痕齐整,就是当年石匠采石留下的痕迹。桥面是水泥板,中间有一条宽约十公分的黑铁板露出来。在九十年代以前,只有四块这样的水泥板嵌在桥墩里,独独连接北岸的桥面,是用原木钉在一起做成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人说是留待行船的缺口。因石桥桥面平直低矮,不便风帆船等大船通过,这个木桥可以随时开启,设置似乎有一定道理。但河水靠北岸甚浅,恐怕大船吃水过深,也似乎不能过去。石桥水泥桥面不很宽,大约一米开外,可行骡马,但是大队骡马在桥面上不能错行,须到桥墩上避开才好。又桥面是没有栏杆的,离水面约三米高,所以对恐高的人来说,走在上面,若是太靠边了,不免有点畏惧。
石桥是什么时候造的呢?谁造的呢?我没有打听到确实的说法。问了一些老年人,也没有说得清楚的。从水泥桥面来猜测,当不会早于晚清。可能就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建成的。在旧社会一般架桥修路的公益事业,大都是地方上有名望有地位还要有钱财的人牵头来做才行,也算是功德无量的善举。在青泥潭这个地方,能建成这座石桥,情况也一定是如此。然而这座石桥建成后,应该照例有立功德碑,可惜如今桥头片石无存,我也不知道当时究竟立碑了没有。从最后一块桥面都没有完成的实际情况来看(假设是没有完成,不是为行船便利。),极有可能是经费短缺了,事情不得不就此告寝。桥面尚且没有,附丽的功德碑极有可能也就作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主观猜想而已。真实情况,只有进一步去考证了。
有人传说建桥之前,有大蛇在渡口为祟,危害往来行旅。后来此蛇就被镇压在桥墩底下,永不得出来为患了。这个有点荒唐的带有一点神话意味的传说,我想更多的是折射了人们对于波涛倾危的恐惧,和对大桥安全的依赖与信仰吧。
还有就是桥无名字,像在上游的松祝桥,就有一个名字。即使后来建的桥梁,很多也有一个名字,怎么这座桥建成后,却没有命名呢?这在重视名分的当时,也是又一个不解之谜。
不管怎么说,这座桥发挥了极大的功用,给了两岸人极大的便利,非特节省了过河时间,行旅也更加安全。再无耽搁或覆溺之虞了。
从青泥潭北面大堤下堤坡后,两边原来是一溜店铺。穿过店铺就是一个斜坡,左面有排水沟,沟上是茂密的洋槐,构树,枫杨,形成一个绿色走廊。走廊尽头就是小小的桥头土地庙,石桥就在庙前。涔水迤逦蜿蜒,涓涓流淌,波光滟滟,正像娟娟女儿,明眸善睐,温柔顾盼,意有所属。而在那温柔怀中,石桥兀立的青石桥墩不偏不倚,线条刚硬,恰又如同涔水两岸的热血汉子,刚烈而不失蕴藉深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桥南边,是一道长长的陡坡,在那坡顶,有一根近百年的老枫杨树,数人交抱不拢。这老树在远远的地方你就会看见他繁茂的枝叶,如一把大伞,夏季垂下清凉,荫蔽数亩。这成了石桥的一个特别景观。可惜就在不多年前,这老树竟被人伐掉了。从此石桥失去这一片浓荫,也就失去了那古道沧桑的些许风味。
我小的时候,石桥就成了青泥潭孩子们的乐园。那时候的孩子根本不敢奢望如今的迪斯尼乐园里的种种乐趣,但是他们自有寻觅到乐趣的本领。青泥潭石桥的桥墩,就成了游乐场的设施。
孩子们尤其喜欢夏天的到来。那时候赤条条的一伙带把儿的货色们,连短裤都不会裹一条,跑上中间的那两个桥墩,把它当成了跳水台,双臂往上一张,一个耸身上跃,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的跌进水里,清澈的河水瞬间如投下一枚炸弹,轰的一声,水花如雪,同时抛掷出无数晶莹的珍珠。也有斗谁的胆子大的,从桥面上后仰,直挺挺倒下去,如一条鱼一样插入碧波。孩子们乐此不疲,看得在桥码头洗衣的女人们心惊肉跳,有斥骂的,有劝说的,但没法阻止他们的热情,也就由着他们疯闹去了。
他们玩得倦了,还在桥墩下凫水,潜水,去石缝间摸鱼。那桥墩缝里,据说有很多罽花鱼。苏东坡赤壁赋里“巨口细鳞”的鱼,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鳜鱼,就是这种,味道非常鲜美,也很名贵。
然而涔河这条母亲河的脾气并非总是这么温柔,她也是变化无常的,甚至有时是可怕的。春夏秋三季的汛期,河洲有时都被淹没,更不用说石桥了。混浊湍急的洪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树残枝,动物尸体,打着漩涡往东流去,隔绝两岸来往。
往往在水初涨时,最容易出现灾难性的事件。
水漫上水泥桥面,流速是很急的,行人多不以为意,总有深厉浅揭之想。以为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一旦到了桥中央,激流荡漾,水又混浊,四顾汪洋,人就不免神情大变,色如死灰。更有犹豫不进,号呼哭泣的。
有一年,也是才发大水,我的小伙伴曾祥志和余家四妹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冒险涉水走到桥中间去了。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妙,就相互扶持,站在急流之中瑟瑟发抖。两岸的人看见两个小孩站在水中,都大惊失色,惊惶叫喊,指指点点。这下更使两个小孩子意识到了身处险境,越发紧张不安。他们两个人死死的揪在一起,动作变得迟缓僵硬,意识也好像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人们指挥他们迅速走回北岸边,但北岸那块木桥面已经漂浮了起来。二人战战兢兢,处于两难之境。汹涌的流水从桥面上冲过,越来越高,桥面也越来越看不清,两岸的人束手无策,慌忙中竟然忘记了派人去通知他们的家长。但就在众目睽睽下,一个急浪扑来,只听得两个孩子尖叫一声,瞬间他们就如崩塌的泥土跌进急流,一下子就不见了。
两岸的人眼睁睁的看见灾难发生,却无能为力。幸好不过数秒,两个孩子又浮出了水面,已经冲下去数十米远了。在下游一个水流稍稍平缓的地方,一个大人扑通跳下水去,才把这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孩子给救上来。总算是虚惊一场。但经历这场事故,我想他们两个人,一定对那桥上的痛苦经历,将终生不忘了。
还有一个人就不那么幸运了。
生务老伯如果在生,也该八十好几了吧。他据说生前有受了什么刺激,一度精神都出了问题。他后来清醒了,却被人认为有了神通,知晓幽隐。他热心的恢复了北岸的桥头土地庙,恭恭敬敬,事之很是诚谨。那时他大概五十多岁了,头发稀疏,瘦削的脸上神色总是很阴沉,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除了帮人家料理丧事,似乎总是在桥头呆着。
那一年夏汛的大水是如期而至。生务老伯也是趟水过桥,到了桥中间,人被大水卷走了。据说他喝了酒,行走到桥中间时酒可能醒了,就大声说:“拐哒!拐哒!”这土语就是接近于“完了”的意思。没有人救得了他。他的尸体也不见个影儿了。她的女儿女婿和众人等水退了一些以后划船用大铁钩在河底来来回回拖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哪怕一片破衣烂布。一个星期后,在下游三合村大廊口地方,有渔人撒网才把他拉了起来。已经浑身肿胀得不成样子。
如今,石桥依然如昔。只是北岸的木桥面也已经早就改为水泥面了。到了夏季好像再也没有成群的小孩子光着屁股跑到桥墩上去跳水嬉戏,或者到桥墩下凫水,潜水,摸鱼了。每年大水来的时候,桥面依然会被淹没,可是人们再也不会因此丧命,因为骑车可以稍微绕道去下游曾家河大桥,那里可以安全通行。涔水上下几十里已经不知道建了多少座桥梁了。而青泥潭石桥因不能通大型车辆,加上随着这里人口外迁日益稀少,已大不如以前那么重要。但它依然静静的横卧在清清涔水之上,并成为这逐渐僻静的地方的一道难得的亮丽风景。它还将陪着这里的人们,陪伴他们一起度过那依然久远也依然变幻莫测的未来时光。
或许,它更是在等待着什么。谁又知道呢?
2016-12-1   14:50草

涔水——青泥潭旧影之二

在我们中国有一个传统故事,是很有震撼力的。讲的就是辽东有一个人,叫做丁令威。他从小出门学道,修长生不老术成功。后来他变成了一只仙鹤,飞回他的老家去,他站在辽东的城墙上,一看,就傻了眼。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眼前所见的,市廛虽繁华热闹,还是儿时所见的模样;而人流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是旧日相识。有一个小孩甚至捡起石子扔他这只孤零零的鸟儿,他于是一边拍翅飞走,一面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城郭如昔人民非。”
当青泥潭桥南基督教家庭的张老先生十几岁走出这里后,就一直工作在西北。如今到了耄耋之年,思念故里之心煎熬,就特意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了回来。但他后来不无伤感的告诉我这个老屋里的后生:他心中的思念之情,反而更其热切,似乎没有了寄托——因为他所想象的故里,早已在历史幽暗的时空隧道里烟灭灰飞。
这是一种沉重的怀乡病。木有本水有源,人谁没有根源呢?谁不会怀念他的根源呢?
青泥潭不仅仅是人口外迁,也有少数新移民住进。建筑的空置,废弃,圮毁,拆除,重建,就慢慢的改变了地面上原来的风貌。从我小时候记忆所及,桥北岸的那些店铺,如今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赵保长夫妇过世;铁匠铺关门;其他南货店杂货店歇业;代销店农技站成了历史名词;榨坊连机台也不知去了哪里;打米场是九十年代后关张;预制厂稍后也搬走了。于是这个场地一下子空了出来。靠大堤堤脚的一排旧红砖平房,墙上红砖被砸了破洞,依稀可以看见各个时代的石灰水刷的斑斑驳驳的标语,依稀可以辨认得出什么“计划生育好”啦,“严厉打击违法犯罪活动”啦,“节约用电”啦,等等等等。灰蒙蒙满是蜘蛛丝的窗户玻璃也都破了。屋顶上老鼠黄鼠狼跑松了瓦,下雨就漏,房间里墙壁发霉,地面生青苔,长野草。鼠洞满墙角。月影绰绰之时,望去是一副衰败凄凉的情景。好在终于有人买进住家,再翻修整理一新。这里如今又是另一片天地了。
原来的这一溜平房,对着涔河,前面是宽阔的一片河洲慢坡地,都是金黄细沙地,种细水萝卜最合适,水分足,嫩,脆,还清甜。那里起初就确实是一片萝卜地。我们小时候偷偷拔过,所以最清楚。后来又一度成了一片香瓜园,棉田,果园,葡萄园。
我想要说一说这片慢坡地上面发生的往事,这紧邻着涔水的地方,这片香瓜园。如果你是在三十年前某个阳光明亮的夏季不经意走过这里,当你站在涔河对岸的大堤上,你隔河眺望时,你会发现夹在对岸葱茏的洋槐树笼罩的店铺东面和高高耸立的一行梧桐树旁的沟渠西边,有一片绿油油的宽阔慢坡地,也紧紧挨着清泥潭北岸大堤堤脚的店铺,在已经变得干枯发黑的有点倾斜了的竹篱笆里围着。那一片绿地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在那翠绿的田地中间,长着一根笔直的苦楝,靠着这苦楝有人搭了一个小小的稻草窝棚。
那里就是一片瓜园。一片香瓜园。什么是香瓜呢?就是碧沉瓜,我们那里俗称香瓜,成熟后真是芳香扑鼻的,一点也不虚有其名。
瓜这个字眼在中国的文化里是个吉祥的好字眼。瓜瓞绵绵,寓意子孙繁多昌盛。这片瓜园的瓜蔓牵牵绕绕,疯狂的肆无忌惮的遮掩了细沙地。爬过了弯弯曲曲的竹篱笆,好像不满意于把它们给关了起来,它们泼辣旺盛的生机,已经满满的溢出了划给它们的范围,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粉黄色花朵引来无数翩翩蜂蝶。当你走近那片田地的时候,满耳都是嗡嗡嘤嘤的昆虫声。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面,你还会看见一个打着赤膊带着一顶发黑的麦草帽的黑汉子在挑水浇瓜。瓜叶上还满是晶莹的水珠。泥土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好像在痛饮甘露。一阵混合着泥土和瓜香的浓郁的田园味道,瞬间就深深的烙进了你的感官记忆。
这个黑汉子就是邦栋伯。他姓古,就住在青泥潭旁边。他的小儿子跟我在学堂里一起念书,是同学。他儿女很多,自己也很能吃苦。但是一度家里很不幸。他的对头得了癔症,不时会发作,一发作就会激动,听说甚至赤脚怒目,披头散发跑出门,骂骂咧咧,骂天地,骂神佛,骂人物,骂鸡狗;有时又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等她清醒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邦栋伯心力憔悴,时时要提防她的病情,又要出门干活,日子想想也是很艰难。他在这里种了几年瓜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嗲嗲带我到这里买过一次瓜,吃过一次瓜,印象很深。当我和我嗲嗲走进邦栋伯的瓜园时,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带我们到瓜田里挑选。那鲜嫩的瓜叶间,无数大大小小的香瓜静静的躺在那里,如同摇篮里安眠的婴儿。邦栋伯给我们选了几个皮色金黄已经熟透了的摘下来,拿到他那稻草窝棚里称量。又洗净破了一个招待我们。那瓜肉色同翡翠,散发出甜蜜的蜂蜜般的醇厚芬芳,真是使人馋涎欲滴。
“香瓜熟了又香又甜,不熟的时候,苦得呀,你就跟尝苦胆一个样!”
这个被太阳晒黑的汉子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他那时的生活应该还没有成熟吧,还在浇灌之中,还在成长之中吧,他那些儿女还没有成就为甜蜜的果实,他们都还很嫩。
多年以后,我回家在城关看到人家卖香瓜,欣喜不已,毫不犹豫就买了几个,结果一尝发现味淡如水,大失所望。我觉得至今为止,我再也没有尝到过青泥潭吃过的如此美味的香瓜了。或许,我也只不过是被记忆所迷惑,那也只是一种记忆中的不舍的某种眷恋而已?
当我读《任昉传》至武帝食碧沉瓜,忽然听闻任昉死了,乃投瓜于盘,悲伤涕泣一节文字时,我就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曾经种过瓜的如今垂垂老矣的人,想起他那片绿油油的瓜园,那倾斜的竹篱笆,那稻草窝棚,那温暖的有嗡嗡嘤嘤的昆虫鸣唱的好天气,那泥土和花叶的温暖气息,那美好而愉快的一去永不复返的童年的美好甜蜜的日子。
香瓜园没有了。
荒草又重新开始生长,有人在那里挖取黄沙。出现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洞穴。还听说差点因坍塌压死了人。渐渐的,这片慢坡地上,水土又开始恢复,洞穴慢慢自己填平。大地的皮肤上就像受过伤,好了,留下深浅不一的疤痕。慢坡地又开始被人辟成了棉田,菜圃。果园,葡萄园。植物总是繁茂的生长,全不顾人间悲欣交集的演化。只知道寒暑往返的更替。
以前偷偷拔萝卜的鼻涕虫们渐渐长大了,离开了,又偶尔回来了,再匆匆忙忙又在这里消失了,一如春归的燕子。也预示着季节永恒的变迁。
但在我的记忆里,总保留着清泥潭那一片竹篱笆围着的香瓜园,它依然如昔,生机盎然,郁郁青青。
2016-12-2  20:20草

最新回复

荆南村 at 2017-2-14 23:51:10
国道往东移到曾家河后,八十年代,清泥潭还没有完全衰败,这里虽偏在一隅,却并非已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即使在那个相对封闭的年代,这里也依然会有着新奇的外面天地里的微风悄没声息的吹进来。


起先是周围家家户户牵了电,从此我们写作业就告别了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一个不很明亮的五瓦灯泡的照明,就已经叫人心里面都觉得亮堂堂了。我记得在我家通电的那一天,爸爸的好友肖庭秋老叔就带着他全套新家伙来我家。他本来是涔南人,一个剃头匠,一度落脚到清泥潭。他那天插电给妈妈剪了头发,还第一次使用了嗡嗡发响的电吹风。这在那个时候,就是真的新鲜事物。这也惹得隔壁左右都看西洋镜一样来围观,并且啧啧赞叹电力的神奇。

我和小伙伴们甚至还背诵起了课文。那里面说到“有了电,真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现在,不光我们这些鼻涕宝,就是大人们也都彻底点头心悦诚服了,他们都宣称“看来如今还是要相信科学,学科学”。

这也成为了那个时代清泥潭墙壁上的标语。人人都讲科学。科学种田,科学养殖,清泥潭人都因为一点一滴细微的生活变化,慢慢地改变他们的一些传统观念。

我记得我那时候在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有一天,我的同学吴云春兴奋的告诉我,在“点上”有人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可以像电影一样放映很多好看的“片子”。并且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他看过的节目,惹得大家都羡慕不已。以前,我们只是在课本上得知“电视”这个事物。如今,它竟然就来到了我们的生活之中。我得知现在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霍元甲》,这位名声赫赫的津门大侠当时正在勇斗日本浪人。于是那天放学后我就风风火火赶完家庭作业,趁着暮色急急忙忙赶到了“点上”,生怕错过了精彩的“片子”。

这个场面在今天看来是很可笑的。但在那时确实如此。老老少少二三十号人,都挤在一台放在小方桌中间的电视机前,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津津有味的观看着那风云变幻的喋血江湖。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大侠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语,一步一行,一招一式中,随着大侠的悲戚而悲戚,愤怒而愤怒,欢笑而欢笑。好像他们已经彻底忘掉了他们不过是身处遥远而偏僻的清泥潭的一群人,仿佛他们此时此刻就置身在那国贫民弱,备受欺凌的时代的津门,他们就在那替国人扬眉吐气的大侠身边。直到一集放完,才惘然若失的叹气,彼此窃窃私语,交谈一下看法。又急切的等待新的一集,希望快点放映。

随后电视又播了霍大侠的弟子陈真的传奇。小小的清泥潭也随后震动了。手持刀枪剑戟的,英姿飒爽的,花花绿绿的明星照片,很快就贴上了一些青年的卧室里。



这股由大侠引起的尚武之风,使清泥潭那些本来热血正在沸腾的年轻哥哥们更加躁动。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物适时地隆重登场了。这与“科学”一道并行而不悖。

男子强悍而果敢,女子泼辣而温柔,这方土地上从来就不缺少浪漫热烈,厚重灿烂的阳刚之气。早在楚人立国之时,涔阳之地的民风就彪悍敢死。横行夜郎直取云南的“大盗”庄蟜,他曾经带走了多少披坚执锐浴血奋战的涔阳男儿?暴秦平天下,而南公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直至南北朝时,“涔阳蛮”犹令庙堂头疼。在方言里“叛蛮”一语,就有做某事主意定好一定要执行,勇敢决绝一往直前万夫不回的意味。这跟湖南嗜好辛辣的口味恰恰是相得益彰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带着一个大约三十几岁的苗条女子的近五十岁的汉子出现在清泥潭。这就是那一代青年人膜拜的偶像——当时鼎鼎有名的董彪董师傅。

董师傅何许人也?其实一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没有弄清楚他是何方人氏。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认识他。他长得五短身材,四肢强健,走起路来步态稳重,虎虎生风,举止刚劲利落,说话不疾不徐,中气十足。他国字脸盘,头发根根直竖,两鬓稍有染霜,但髭须粗黑,但脸色红润光泽,使人一望就感觉他的确精力充沛,孔武有力。

他在“点上”空旷的场子上向清泥潭人展示了他的绝活:气功“睏镇板”。所谓镇板就是布满尖利铁钉的一块木板。睏是土语,“睏镇板”意思是躺在镇板上,但并非仅仅如此。

董师傅叫人把镇板搬到榨坊前的空场地上,自己脱了上身的衣服,露出结结实实的一身蒜瓣肉。大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练家子。只见他下身穿条宽松的白色的涤纶裤,脚上是一双松紧管口的布鞋。看起来确实是很有点武林大家的风范。他屈伸了几下双臂,又做了几个下蹲,缓缓的吞吐行气。红润的脸上一幅十拿九稳不急不躁的平静神色。他慢慢走到那个跟他一起来的女子身旁,看了看她,女子就把手中拿着的一条长长的红绸递给他。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接过来,吸了一口气,就将红绸慢慢一圈一圈紧紧扎在腰间。等他停当,他又深深呼吸了几次,最后再紧紧腰带,鼓起肚子,就直挺挺躺在那密密麻麻的尖尖的铁钉上面。他示意两个人把一块早准备好的大方青石抬起来搁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另一个人抡起大铁锤狠狠的敲击下去。就在那个人扬起大铁锤猛地砸下之时,几个胆小的女人慌忙拿手蒙住自己的眼睛。随着抡锤人三声“嗨!嗨!嗨!”,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女人们拿开蒙住眼的手,看见董师傅肚子上的大青石破了,滚落在地上。而董师傅已经爬起身来,拱手朝众人笑微微的转了一圈。他的白皙的背部,只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于是在清泥潭的那块空场地上,不多久,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分,就有一阵震天价的“嚯!嚯!嚯!”。那是董师傅在教一群年轻人习武健身。他们终于有了一位了不得的师傅,来浇灌他们内心里尚武行侠的幻想和雄心。



几乎与此同时,空地边有人摆上了台球桌,出租给人玩。年轻人骑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出门,梳着中分头,穿着喇叭裤,一定夸张的提着一部双咔录音机,还一定要把音量调到最大,播放“冬天里的一把火”什么的。我尽管没有台球桌高,但好朋友吴云春还是热情地邀请我第一次打了台球。虽然连球杆也握不稳,击球进洞就更不用说了,但我还是觉得新奇了一阵。毕竟比滚铁环之类游戏新颖,也还算是“洋气”。年轻人没事就在那里玩上半天,有时候甚至会赌个输赢。

不服输是奋起的动力。董师傅的名声已经很大,徒弟们把他的功夫传说得神乎其神。自然也就有表示怀疑的。那个时候越战结束还不久,退伍复员的雷良平叔,是在部队里习过武的一条好汉。他那时候不过三十来岁,身强力壮,有人极力怂恿他和董师傅过过招,看看究竟谁厉害。经过人家的好说歹说,二人终于答应择一个日子在清泥潭雷存青叔家里比试比试一番。

这一天,我记得是个大晴天。人们吃过早饭后,都争先恐后的赶到雷存青叔家来观战。堂屋里早就挤满了人,只留下中间一块地方。外面的人挤不进去,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小鼻涕宝们在大人腿缝里拼命的钻进钻出,都希望挤到最前面。我在人缝里只瞥见他们两个人都打着赤膊,腰扎红绸,双臂平端着架势,脚下运着八卦步小心翼翼转动着。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眼神都有点咄咄逼人,但行动缓慢而谨慎,唯恐有失而被人所乘。后来一阵躁动,听到人群如沸腾了一般,嚷嚷声大起。但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

比武双方才一接手,就立即结束了。谁也没有看明白究竟谁输谁赢,只有交手的双方自己心知肚明。这大大出乎每个人的意外。人们一头雾水,纷纷极不情愿的散去,发表一些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看法。

在清泥潭教了多少拨徒弟后,董师傅又像他来时一样,带着那个苗条女子离开了。她的故事远远不止如此。

然而多少年后,那些如今年已知天命的过去的小伙子,各各走向不同的道路,天涯海角,处处行走。然而当师兄师弟在老家酒席上相逢时,仍会提起当年那个行步虎虎生风的师傅。还有那个漂亮年轻的“师母”。

只是如今,三十年后,他们又都到了什么地方呢?清泥潭的天空中,白云苍狗,与世界上任何一处地方都一模一样,不变的只有清泥潭这片地土,她永远留在这里。她只是在默默等待将来还要出现在这里的更多的人物,更多的“传奇”。

2016-12-4 16:40草
荆南村 at 2017-3-07 21:55:05
清泥潭旧影之四 善恶

当我们拂去蒙在清泥潭这沧桑古渡集市的面上的历史尘埃时,我们时不时会被那些深黑色的血痕所震惊。当我们穿过那风雨如晦的不安岁月时,寻求的那一抹人性的温暖亮色也同样熠熠生辉,鼓舞人心。
岁月静静的与涔河一道流淌,蜿蜒曲折,毕竟东流去。有多少人事也一同消失在那悠悠时空里。但是文字和记忆还是固执的打捞起了那些看似消失了的人和事。那些丛脞的往日有时候还是那么鲜明的显现出来,向现在的我们,向那冥冥之中的未来者暗示着什么。
我想说一说发生在清泥潭的一桩惨案。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百年了。然而当我从《澧县志》上读到这段文字时,还是浑身发冷。我受到的震动是一个和平时期的人所能理解的。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个人。
他叫熊伯范,澧县盐井人。出生于一九零一年,曾在湖南省立第二中学毕业,也算是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但这个人身份相当复杂。在社会上参加了青帮和红帮这两个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后来又加入了国民党,任过北四区团防局长,挨户团主任,公安澧县松滋三县联防办事处主任,盐井乡乡长,县参议员等诸多职务。
大约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他率队到清泥潭来催逼粮款,与当地商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竟悍然指挥警察开枪射击民众,当场就打死了农民张运信,伍远发,马文友,小商人黄承杰,木匠张运柏,并烧毁了房屋一栋。恐怖的气氛一时笼罩在这里,清泥潭街头一时没有了人迹。肃杀的气氛使每个人都感到十分压抑。正当愤怒而惊惶不安的人们在血雨腥风的可怕时光里挨着沉闷而难过的每一分钟时,不料又发生了一件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绝人寰的恐怖事件。
原来熊伯范一直盘踞在这里没有离去。他应该是对这里的粮款征缴铁定了心思,而且恐怕也有其他的打算。因为他还是“北四区剿共义勇队队长”,“梦溪寺铲共义勇队支队长”,可能他发现在这里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他要在这里来看看情况,并暂驻在这里限定了日子,等待责成的那些人速速把粮款办齐。他应该没有多少收获,他的心绪肯定是已经变得极其恶劣,多疑而敏感的心思,使他不信任他所看见的任何一个陌生人。他杀人太多了,与人结下了太多的“梁子”,他背叛过自己的同学,残杀过孩童甚至僧侣。他得每时每刻提防危险临近。而消灭危险的方法,就是实行恐怖残暴的统治——“宁教我负人,勿教人负我”!
当清泥潭街头的血腥还没有散去,厚厚的血迹还凝结在那里,而被大火焚烧倒塌的墙壁,烧焦的屋梁,破碎的瓦砾堆里,余烟还在袅绕,没有消失,这时阒寂的街头出现了一个农民,他挑着粪桶正匆匆忙忙从街上走过。也许是出于一时的好奇,也许是听闻了前几天的惨案觉得害怕,反正他走过熊伯范驻扎的地方时,不免就朝那里多望了几眼。这个东张西望的陌生人不幸被熊伯范撞见了。于是熊立即决出了可疑,他仿佛一下子就看破了这个人,这就是一个密探,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正是为刺探情报而来。好啊!熊伯范一下子就恶从胆边生,喝令警察持刀,朝那人气势汹汹跑过去。那人一见一群人手持明晃晃的大刀,直奔他而来,早就魂飞魄散,急忙撂下粪桶就跑,但是他那里跑得脱呢?他跌倒在地上,双臂护头,但这丝毫也没有作用。他就这样被活生生的乱刀砍死。惊恐无助的厉声号叫撕破了青泥潭本来的死寂。但不久就悄没声息了。那个冷酷的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竟然丧心病狂叫人将死者内脏剜出来剁碎。这个还曾经是受过了新式教育的人,竟然就此蜕变成一个执行人类黑暗专制时代的无耻暴行的魔鬼。他以他灵魂深处的黑暗嘲笑了刚刚兴起的新式教育的无能与失败,他显示了人类与善和光明相反的另一重可怕秘境——不可遏止的不断爆发的恶与黑暗,这个世界痛苦和灾难的根源。
熊一九五二年被枪决。历史到此有了一个暂时的终结。
“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身。”我记起了这句话。虽然你可以从更深一层意思来领悟这句话,但浅显的来看似乎更为人们所接受。这里似乎包含了一种宿命的“报应论”——这不仅仅是清泥潭人精神世界的幽深之处,甚至也是民族的,乃至人类的。
说这句话的老人早就驾鹤西归了。我叫他姥姥,他姓张,是我奶奶的一个前辈亲戚。他身体还硬朗时,每年双抢季节都帮我们翻晒稻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头总剃得光溜溜的,偶尔会盘一条青布手巾。长方脸,不留髭须,偶尔白如霜雪的髭须冒了出来,就会在待诏师傅来剃头时刮干净。他个子很高大,但有点驼背。干活时腰间老是扎着手巾。走路有点像是鸭子一样摇摇摆摆,我经常为此偷偷的窃笑他。但他脾气很温和,大人小孩都不会得罪,就是和小鼻涕宝说话,也是客客气气。从没有见他不耐烦,出恶语。
每年我们总会量几升糯米什么的,让他背回去。平时他是不会来的,怕吃闲饭。就是“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意思。
清泥潭的隔壁左右都认得这个老人。他还有一个轰动当时的传说。因为这个传说,他还受到了批评。
如今的人对于宗教的观念已经非常淡漠。对于所谓“行善积德”的观念也不复是旧日精神。现在提倡一种人类操控的“慈善事业”,旧式的含有宗教意味的“阴骘功德”的“神圣性”荡然无存。人类对很多事物都因科学昌明而不再存有敬畏之心。
但那时的老人很多是有他们的宗教观念的。张姥姥就是一个有着旧式慈悲观念的老好人。据说他五十来岁上,有一天忽然得了暴病,就死了。家人悲痛欲绝,请人来给他洗澡穿衣,都落停了,却发现他心脏又微微跳动起来,鼻间还有一丝热气不曾消失,于是家人就把他摊在那里,过了一天一夜,他竟然醒了过来,并且爬起身来了。
这下子可叫一家人高兴得如在梦中。还有最神奇的是,他说他刚才从阴司回来,又跟人说起他在阴司所经历的所有可惊可怕的事情。他谈到阎罗王亲自察看了他的生死薄,说他是个好人,要放他回阳间,再增寿二十年。他绘声绘色,讲得真真切切,听的人一时就又惊又怕,很快这事就传开了。当时已经解放好几年了,这事惊动了地方政府办事人员,于是就把他找去批评教育了一番——他是贫农,身世坎坷,并不是所谓的坏分子。
他还是一个让人心里温暖的大好人。他的确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几年。其实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后来又活了二十多年。
他是一个怎样的好人呢?
在他还是一个长工的时候,有一次,他经过河边,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高高的桥码头上洗衣服。女人挺着大肚子,勾不下腰身,跪在桥板上,神色看上去很伤悲。他走过去对她说:“大姐,你先上岸来,我帮你把桥码头上的木桥面矮一矮,这样你以后就不会那么辛苦了。”女人感激地谢了他,看他跳进水里把桥墩往下矮了一截,再把桥面铺上去。这样女人就可以轻松的漂洗衣物了。女人看见他弄得浑身湿淋淋的,很过意不去,她甚至都不认得他是谁。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他的堂兄,一个脾气暴躁的汉子,经常动手动脚殴打聋哑的嫂嫂时,他就会出面干预,制止暴行。他劝解他的堂兄说:“她身为一个女人,就已经大不容易了。何况又不会开口说话,就是有万般苦楚,也说不出来,你还要打她,你要叫她怎么活呀?”后来他的堂兄过世后,寡嫂无依无靠,于是就叔嫂转亲。哑巴姥姥很心疼张姥姥,人世间的夫妇情谊,在二老之间,可以说是楷模。你们可以从张姥姥对陌生人的那种仁爱慈悲不忍之心,去推测他对亲人的种种体贴入微。人世间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令人温暖的往事,我们才像在寒冬里看见了一团火苗一样安心——因为这世界并不全会使你感到孤单,寂寞,忧伤,冷清。还有你值得挂念的那一只握住你的手的温暖而柔和的手,牵着你在冥冥之中向前不停地行进。
善与恶,明与暗,对与错,青泥潭,青泥潭,你孕育的人物就像你本身一样丰富多彩,他们的故事也像你一样五光十色,那看似清浅的涔河水,必将奔向滔滔澧水,流入浩浩洞庭,汇入滚滚长江,而青泥潭,你不计其数的子民们,也正在带着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过的人们的记忆和温度,那些无比复杂的基因,走向茫茫世界,永远也不会停息。
2016-12-4   21:35草
荆南村 at 2017-3-10 23:07:46
清泥潭旧影之五 两个手艺人

当摄影在中国流行之前,人们想留下自己或前辈的容貌,就要叫画师来对面取影,这在以前叫做写真。就是在八十年代前期,青泥潭乡下老人感觉自己来日无多时,想留下一个面貌给后代子孙留念,都还是首先想到找一个画师。
青泥潭这一带很少有画师。有一年,一个外乡人跟随贩卖木材的赵老头来到了青泥潭,赵老头称他是一个“画家”。他据说是想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但是没有几个人对他表示有兴趣。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很是惊奇,曾专门跑去看看这个在我想来应该是一定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的“画家”。
我在榨坊旁边赵老头堆放原木的场地旁边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他正在太阳下休息。
来人四十来岁的样子,长得精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蓝色的的确良中山服。青布灯芯绒面松紧管口的千层底布鞋。他看起来精神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我怯怯的远远的望着他,好像他是个怪物,但他并不以为意。他只是懒洋洋瘫坐在靠背椅上,一只脚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慢慢吞吞的抽他的烟,和坐在他旁边的赵老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什么。我对他不禁有点怀疑——这个人果真是一个“画家”?“画家”就是他这个样子?
我多少有点失望。以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这个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的同学曾祥志和吴云春兴冲冲的告诉我说,赵老头的朋友,那个“画家”,已经画出了一幅画来。那画里的仙女,长得几乎跟真人“一模一样”!而且那幅画就挂在赵老头的店铺里,一进门就能看得到!
我再次怀着不可抑制的想象和莫可名状的兴奋心情赶到“点上”,为的就是尽快一睹为快。
那是一幅画心大约二三十公分宽,四五十公分高的画,并非国画,而是类似西洋人物素描的画。但是人物脸部和双手,都淡淡上了一层赭色,且略微显出有立体感的深浅。画中仙子手举花篮,里面装着一枚鲜红而硕大的蟠桃,正凌空飞升,似乎在回顾脚边云朵翻涌之下的人间,有两只仙鹤在她身边一前一后展翅飞翔,紧紧相随。仙子眉似柳叶,眸如寒星,视人如生,樱唇一点,若将有言,真疑心她在那壁上有了呼吸。只见她丹帔翠裙,璎珞饰颈。翩翩迎风飞舞的腰间丝绦,优美的如波涛划过虚空。我对这幅画出了谜。其实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在那贫乏的时代里,我最早接触的“艺术品”和对“艺术”气息的感知。他的作品或许并不如我记忆的那么好,或许,本来不过是一个江湖客的庸俗的对旧式麻姑献寿这类画作的一个不怎么高明的模仿而已。但对一个懵懂的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孩子,就有了不一般的意义和象征。我的脑海里把这个人和外面的纷繁复杂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一幅画,使我窥见了清泥潭外面的精彩和神奇。
多少年后,我仔细保持的这些回忆,使我明白了那个“画家”,他可能是一位“波臣画派”的最后的画师。这个诞生于著名肖像画家曾鲸的画派,已经默默在这世界上走过了三百多年,而且还是晚明吸取了西洋画法的一个特别的画派。我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不由得感到惊奇,冥冥之中的那些文化的传承,一鳞半爪的显现,然后就悄然消失,这是多么不可测的记忆里的幽深啊。
也许,在清泥潭这个地方,这个江湖客将会留下他一生中潦倒不堪的记忆。他不过寄食在一个朋友家里,他始终没有打出“画像”的招牌。那时曾家河已经有人开了摄影店,他的生意可想而知。我经常在点上来来去去,窥探他有没有新的作品,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再接再厉,只是闷闷不乐的一个人晒太阳,抽烟,到慢坡地上的荒草丛里散散步,出出神。他在清泥潭似乎不大乐意和人交往。
至于画作,那时候据说齐白石也不过几十块钱。他应该不得志,我不知道他几时离开了清泥潭。原以为偏僻的地方可能会有一线生机,但现实让他碰了壁。他的那幅画,谁知道最终扔到哪里去了呢。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人在乎他。他所费的心力,从无中来,依然还向无中去。
只有几个人惊讶了一阵,他没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不过一个不合世用的匠人而已,并非如今满地跑的“艺术家”——如今,如果他还在人世,他也应该是一头雪白的长发,两撇显眼的胡须,身著长衫,装模做样,而自称或被人称为“绘画大师”了吧?
不知过了多少年后,另一个手艺人进驻清泥潭了。这就是如今在此落地生根了的玉林叔一家。
玉林叔是一个裁缝。他中等身材,肤色白净,长相斯文,说话声音很细。他起先就住在赵老头原来开木材行的铺子旁边,也是大堤脚下,去石桥一定要从他家门前经过。
他起先是开一间裁缝铺。铺子是搭的一间小偏屋,低矮,不甚宽敞。他带着一两个徒弟帮人缝衣服。生意虽不很红火,但还过得去。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挨了过去。
但是清泥潭的变化虽然缓慢,却也可以觉察出来。起先有青年人南下广东去了,几年后春节回来,衣着光鲜,意气扬扬,谈吐不凡,带来了遥远沿海大城市里种种光怪陆离的神奇见闻。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的真是赚到了钱——每一个月,比那些“吃国家粮”“拿铁饭碗”的人赚的还多!于是一个接一个,托朋友,靠亲戚,跟着走了出去。
玉林叔或许没有意识到什么。清泥潭的日子还是一成不变的,涔水一样的缓缓流淌。但是这已经是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了,这个时代将成就一批人,也彻底的抛弃一批人。
八十年代后期,沿海的外资企业开始蓬勃发展,遍地开花,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而贫穷闭塞的乡村,有大量的多余壮劳力提供。但是这都是些没有什么太多知识和技能的劳动力。那时广东开了很多制衣厂,需要女工,尤其是会缝纫的女工。这样自然就促成了玉林叔的时运。
他那时候真是生意兴隆,十几号二十几号学徒在他开的缝纫店里学习缝纫,不断添进新的缝纫机台,本来就不宽敞的铺子里,充满了缝纫机的低沉嗡嗡声,女孩子相互之间的谈话声,笑声,甚至吵闹声。玉林叔手捧着一个茶杯,在里面一一指导她们,从布料的划线,裁剪,到上机缝合,事无巨细,都尽力让她们了然于胸。这些女孩子有冰雪聪明的,有稍微不那么灵光的,都会认真仔细的听从师傅的教导。有时她们会一声不吭的围在玉林叔的身边看他示范。有时又热切的唧唧喳喳的问个不停。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之时,那些女孩子们都各自散去,她们有的三个一伙骑着自行车从大堤两边嬉笑前行,车龙头上不时响起清脆的叮铃铃叮铃铃的铃铛声;有的两个一伙慢慢走过石桥,轻声细语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最后都消失在那苍茫的暮色里。
清泥潭这时忽然因这群年轻人有了一点亮色。但是这些人在玉林叔的铺子里不断变换着面孔。那些从这里悄悄消失了的人多半都已经背井离乡,南下广东,去寻求她们青春的梦想。一批又一批新的学徒重新填补了她们前辈学姐的空缺。清泥潭当时的那些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如花似玉的女子,大多就这样度过了她们人生中一段短暂而怀有无限美好愿景的时光。就在那拥挤的嗡嗡声和欢声笑语不断的缝纫店里,在那波光粼粼的古老涔河边上。春夏秋冬反反复复的那些早晨和黄昏,见证了这可以称得上是昙花一现的“生机”——不过是为了把清泥潭的这些鲜活的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送到她们梦想的遥远地方去,送到她们的理想之境去。夜晚的清泥潭依然静谧,像个陷入昏沉的老人,在热闹的白天接待过众多突然到访的客人,一下子又不能接受这四围的孤单和冷清。
时光不疾不徐,还在前进。当时的那些女孩子,多半已经四十好几,或者五十多了。她们早就散布在外面那精彩世界的各个地方,成功或者失败,甜蜜或者苦涩,除了她们自己和家人,又有谁知道呢?当年的电视连续剧《打工妹》讲的故事,也差不多就是她们在外面的生活情景。她们被笼统地概括为一种“模式”化生存。其实,在那些故事之前,她们还在清泥潭的日子,是各自不同的。那也可能才是她们最为怀念的日子吧?一个手艺人在她们正当编织花样年华五彩梦幻的时候帮了她们一把,而这个手艺人也因此成就了自己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就是那个年代清泥潭的最主要的故事之一。
玉林叔在清泥潭站稳了脚跟。他意气风发,又陆续开了杂货店,修了一排气派的新居,两个孩子都安居乐业。还有,榨坊前到涔水边的那片慢坡地也买了进来,先是辟成梨园,后来又辟成葡萄园,如今每年都还在出产甘美的葡萄呢。
只是如今他再也不做裁缝了。他看起来依然还是那么斯斯文文,面色还是那么白白净净。他有时候手捧着茶杯转转,日子又归于平平淡淡。
在清泥潭久远的过去岁月里,有多少人曾经来过这里,或者就居住在这里?他们无一例外都不过是这里的匆匆过客而已,只是偶尔留下雪泥鸿爪,不久就湮没在那些与涔水一起缓缓流淌的日子里。唯有这片历经沧桑的沉默大地,纤毫不失地记住了那些她曾阅历过的人事。那些渐渐模糊的面孔,
不管是失意的,得志的,显贵的,或是微不足道的,都详细的载进了她发黄的历史。那些翻过的书页虽已蒙上厚厚尘埃,但她与他们将在冥冥中永存。
                                2016/12/10   23:15草
荆南村 at 2017-3-23 12:59:18
清泥潭旧影之六

有人对我说,清泥潭巴掌大一块地方,一没有名胜二没有名人,有那么多话好写的吗?我笑了笑,不做回答。名胜名人,清泥潭或许没有。但是在我们眼中,她自有值得我们永说不尽的风景和人事。因为这就是我们所从来的一切,对于我们,如同儿女之于父母,就更有超越“名胜”或“名人”的感情。
而其实,清泥潭也确实如同我们的有身父母一样,随着年华老去,容颜也在渐渐发生改变。我们追忆的她的面貌,也只不过是她不断发生改变的面貌中的某一瞬而已。所以,她真是神秘的,既是年轻的,又是古老的,既是新生的,也是陈旧的,既是冷酷的,也是多情的。发生在她面前的许许多多故事,恰恰也反映了她所塑造的各种人生和性格的复杂性。
从我记事开始,这里就有关于甜蜜的记忆。卢梭说,作为一个人,七岁容易受诱惑于糖果,十七岁容易受诱惑于情人,此言不假。只是当我大约只有三四岁时,就已经强烈受“诱惑于糖果”了。大白兔奶糖在清泥潭是不会有的,杂货铺里头只有那种裹着一层奶白色糖衣的椭圆形麦芽糖,是用防水的花花绿绿糖纸包起来,两端扭紧的。这一粒一粒的甜蜜的糖果,也就是我的人生中最初的对“甜蜜”的印象。除了长辈来到我家中做客,“买几个糖果给小伢唆唆”,平时一般是巴望不到的。但一个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正是她对我的眷念,我才能经常“得遂所愿”的品尝“甜蜜”。
那个人曾经是我的大舅娘,成人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听说她已经过世了,愿她在宁静大地的怀抱里安息吧。
我大舅舅起先从梦溪寺那边搬到清泥潭来跟我们一起住,就在我们旁边起了一座小房子,是两间加一偏的土墙屋,茅草顶。在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农村的贫穷人家情况大都如此,住瓦屋的算是好人家了。那时他还很年轻,因人做媒娶了大舅娘打算安安静静的过他们的小日子。
但是大舅舅的这个家庭在我记事起,就似乎不大平静,因为他们一直没有一个孩子。大舅娘身材高大壮实,宽脸盘,粗眉眼,大手大脚,性子很直爽,喜欢哈哈大笑,心里不大装事情。大舅舅是个火爆脾气,性子很刚烈,两人性格上还是有点相近的。但他们常常争吵,互不相让,两人为此都很苦闷。大舅娘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格外喜欢我,提携怀抱,没事就往“点上”跑。当一大一小携手慢慢行走在那通往“点上”的大堤之上时,这个女人总是眉开眼笑兴冲冲的朝我叫道:
“大哥,走喔,跟舅娘买糖果果去喔!”
我知道什么呢?除了糖果的“甜蜜”,那另一个人心中的可怕的空虚和无所寄托的忧虑与苦涩,是不会在她的脸上显现出来的。我听说她后来对妈妈说,如果妈妈再生了小孩,她一定要接过去。她实在太喜欢小孩了。
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日子里,我看见了怕人的一幕,我今生怕是将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我们的房前,涔河大堤之下,原有一条排水沟,沟两面长满了弯弯曲曲的枫杨树,没事的时候我会爬在那些弯曲的树干上坐着摇摇晃晃取乐。那天正当我坐在一根斜伸出来的树干上独自玩耍时,就听见大舅舅家里吵吵闹闹,不一会儿,我惊讶的看见大舅舅和大舅娘都在家门前厮打在一起,再过了一会儿,大舅娘披头散发朝我这边跑了过来,她一跃就跳过了水沟,大舅舅手里也拿着什么东西紧跟着跳过水沟,但是大舅娘又重新跳回来,大舅舅再跟着也跳回来,两个人紧紧追逐,跳来跳去,互不相让,每次大舅舅都差一点点就抓着大舅娘了,但每次都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两个人脸都涨得通红,可能是刚才扭打抓挠过,脸颊上,额头上,脖子里都布满血痕。因为愤怒,两个人的脸孔也都扭曲变形了。他们一面蹦蹦跳跳,一面大声吵吵嚷嚷,互相骂骂咧咧,诅咒。看见这一对怒火熊熊的人,我在树上吓得哭了起来……
大舅娘往“点上”跑去,大舅舅跟了一段,额头上汗水直流,他停下了脚步,只是望着大舅娘的背影指手画脚,吵吵闹闹了一阵。
有人看见大舅娘她满面泪痕从石桥上匆匆走过,大概就是那不久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再也没有人经常亲热的拉上我或者抱上我叫道:
“大哥,走喔,跟舅娘买糖果果去喔!”
他们终究不能一起终老。大舅娘走了,但大舅舅也一直不曾再婚。“点上”的那些糖果的甜蜜,终究只能留在薄薄的舌苔之上。人心上体味到的,还是那种亘古以来不曾改变的陈旧观念带来的无尽苦涩。那追逐与躲避的场景,就像是一种无奈人生的隐喻,那紧紧追逐而来的,躲避不得的,不正是活生生的命运的象征,生活的不可逆料的折磨吗?
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多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就在我大舅舅住在我们旁边的同时,另一对老夫妻却已经共同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将要告别这个世界。老两口没有一儿半女,却相濡以沫,在贫寒和辛劳之中守护了对方一辈子。
这就是余家祥嗲和贺婆婆。
说起余家祥嗲,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他身有残疾,腿脚极不方便,需要架拐才能艰难行走。他还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并且还留下了两个弟弟。就靠着他这残疾人的稚嫩的肩膀,他毅然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在苦难的日子里煎熬长大的孩子,虽然磨砺出了坚忍不拔的性格,但是在各种不可预测的不幸接连袭来的日子里,也可能终于不堪承受。据说有一年他生病了,自觉生不如死,便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爬到涔水河边,想自了残生。他可能还是很留恋这个似乎残酷无情的世界,但是他又觉得这世界正在把他驱除出去,他还有两个兄弟,没有了他的照顾,他们的未来将更不可预知。他自身有病,现在已经没法照顾他们,还成了他们的负担,所有这些现实的困苦,使他在投水之前久久迟疑,悲痛的哭泣。但他还是从岸上滚进了河流里。
有人发现了他,并把他拉上了河岸。他听从了人们的劝解,依然回到了家里。奇怪的是他的病后来竟然慢慢的好了。他本来不能干什么重活,但还是日夜辛劳不停。他能干些什么呢?以前有一句莲花落词,说的是“蒙正讨米住窑台,刘备出身打草鞋(鞋在澧方言中音孩)。”余家祥嗲就是操持着刘备一样的营生。三十几年前,乡下还有很多人穿草鞋,更早些时候,就不用说了。清泥潭来来往往的脚夫很多,赤脚赶路怕伤脚,穿鞋怕费鞋,只有草鞋廉价又方便,所以余家祥嗲就晚上打草鞋,白天拿在“点上”去卖,赚几个辛苦钱。也正是因此,他多少有点积蓄,三兄弟才在风风雨雨中渐渐各自长大,成家立业。
由于有这一段艰辛的生活,余家祥嗲就对世事,对生命,对家庭都有他的豁达的看法。他和贺婆婆据说一辈子恩爱,不曾红过一次脸。
在我记事的时候起,两个老人还健在。相守在一间小茅屋里。我清清楚楚记得每到日薄西山之时,余家祥嗲就从田野间的路上拉着他那辆四轮木拖车慢慢的回来,在快到屋门口时,贺婆婆就会接他一段。那个时候,她已经给他备好了饭菜,甚至都盛好端在小小的木桌子上了。
余家祥嗲是先离开人世的。死前,他留给了贺婆婆一些钱物,他好像很满意,就跟出远门一样,虽然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没有太多牵挂。他觉得他就是迁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了,他对贺婆婆说:
“老妈子,我先去了。等你钱用得差不多了,我就会来接你。”
世事尚且茫茫不可知,何况幽冥相隔无消息。但这恰恰是人世间最动听的话语,最多情的话语。最温暖人心的话语。因为他们还有信仰,有不灭的那一点“灵魂”。这阻挡住了岁月的风寒,薄行的遗忘,思念的失落,感情上的伤痛也由此不再不可容忍。
在几年以后,贺婆婆终于也处在弥留之际了,她平静的告诉来看她的亲人说,她梦见余家祥嗲了,他真是来接她了。他们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次团聚,再次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清泥潭的这些琐碎人事,贯穿了日常的波澜不惊,但处处都透出单独个体生命轨迹的不同。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是生活总是那么神奇,既是年轻的,又是古老的,既是新生的,也是陈旧的,既是冷酷的,也是多情的。生活,惟有不竭的生活,才如同悠悠涔河之水,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历万古而仍长新。
      2016-12-28  23:22 草
荆南村 at 2017-4-04 11:38:29
青泥潭旧影】——医生


在清泥潭如今提到任婆婆,八十年后期出生的人,基本上都不知道是谁了。但年纪稍大一些的,都应该晓得她是一个土郎中,曾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泥潭乡村卫生室里的医生。她熟悉汤头歌诀,了解一些民间土方治病。同时也是这一带技术熟练的接生员。七八十年代的孩子,多半是接她到家经手接生的。我和我弟弟,也是她接生的。

她本来不是清泥潭人,从开边迁来清泥潭钟家湾居住。附近一带好像也无亲无戚。一个女人,头脑灵光,待人接物,很有见识,让人家觉得很了不起。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居然就在这里落地生根。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落后,人们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很少跑到街上卫生院里去。一则花钱不说,还往往耽误农事。除非大病不起,严重得没法可想,才进医院。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窍,多半还是就近找个懂点医道的人看看,扯些草药服下了事。更有甚者,怀疑自己是不是与鬼神妖怪有什么冲撞,有什么妨碍,总觉得不是得了疾病,而是遇见了鬼神。偶尔一些小病小痛,找神汉巫婆也能看好,就真以为他们法术还真是灵验。楚人一直重巫覡,所以至今也还能见到巫覡的踪迹。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任婆婆自然非常吃香。她认得很多草药,成立了一个班子,经常到山上去挖草药,回来再自己炮制,以备利用。我的父亲甚至都跟着认识了很多中药,如当归,党参,土大黄,车前子,扛板归等等名目。凡来找她看病的人,竟然都对她有很好的口碑,所以她不仅仅在清泥潭一带有名,甚至老远地方的人都慕名而来。据说那个时候清泥潭卫生室里,生意可以说是相当兴隆。来看病的人,经常是络绎不绝,任婆婆有时候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等我记事起,任婆婆已经是一位真正的老婆婆了。她就住在我们旁边几户人家开外,经常见面。她那时候背有点驼,头发花白,剪得刚好过耳,经常戴一顶青色无沿绒面软帽。她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颧骨有点高,眼睛却还很好,炯炯放光。身板也还硬朗,走路步子有点快,使人一见就知道她利落果敢,是个有决断的老人。她带出了很多徒弟,其中一个还接她的手,成了卫生室的医生。她把她的儿子送去学兽医,没有继承她的衣钵。

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体衰,不复往日精神。加上医疗事业的发展,乡村卫生室新人的得力,她很少再出门接生了。生产一般都进了卫生院,更加安全和便利。任婆婆是八十年代末逝世的,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年了。我们现在往往能看见早期医疗海报上的一个背着红十字药箱,头戴草帽,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得无比灿烂的乡村女医生形象,那大概就是任婆婆那一代医疗人的缩影吧。

代任婆婆的黄医生是本地人。也可以算是任婆婆的一个学生。在当时,他算得上是一个“文化人”了。他高中毕业,大得当时的村书记欢喜,甚至还与他结了亲戚。可以说是“青眼有加”。黄医生名仕金,是个温和人。但是不幸因病去世过早,四十来岁的年纪,正在盛年。自古医生多有病,确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只是知道他是一个医生。他的轶事知道的不多。

黄医生病逝时,当时的书记应该是彭世元老叔。老叔和我爸爸是同学,他当过涔北小学的校长,教过我们。他的爱人余医生就进了卫生室。我小的时候,每到给孩子们打预防针(我们叫做“放苗”)时,基本上都是看见她来。她人长得很瘦弱,跟彭老叔那魁梧高大的身形恰成对比。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斯斯文文,脸色苍白的人。说起话来,声音低而细,好像老是中气不足似的。有时候她看起来似乎总给人一种有点疲倦的样子,以致有人老怀疑她也有病在身。

她一到,先叫人在一处场地上支起几块砖头,放上一个白锡皮盒子,里面盛满了水,然后生起熊熊火焰,把水煮沸。这时候小伢们都被大人拉来,聚在一起。有的睁大了恐惧的双眼,有的只是懵懂的好奇的观望,不知道要干什么。原来那时候还不像如今,针头是不能一人一次用的,需要反复用,又怕相互交叉感染,怎么办呢?消毒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沸水煮上它一段时间,高温杀死细菌,从而起到消毒作用。


余医生打开那边缘已经磨得发白的红十字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盒疫苗,同时将针筒装上明晃晃的银针,她轻轻地拿弯嘴夹子夹破疫苗玻璃瓶,一面把碎渣小心翼翼归拢在一处。她慢慢把疫苗药水抽入针筒,还稍稍顶出一点来,冲大人们看看,示意谁家的小伢先来。

往往在这个时候,小伢们才觉得害怕。但她一面细声细气的安慰小伢,“不怕不怕,一点也不会痛,就跟蚂蚁子咬一口一样的”,一面轻轻的拿酒精棉擦拭他们的胳膊,然后利索的扎针,注射,最后抽针,再拿酒精棉按住针眼揉揉。又盯住或许已经泪眼模糊的小伢笑呵呵的说:“不错嘛,真不错。很勇敢。一点也不痛,是不是啊?”

说来好笑,我那时候最怕的就是打针。以致一看见类似打针的场景,都神经紧张,对此可说是高度过敏。还记得我有一次被人追着满大堤跑,就是不愿意“放苗”。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恐惧从何而来。每次被强行按住杀猪般嚎叫中打过针,还要恨恨半天不做声。记得有一次爸爸妈妈带我到澧县城关玩,想照张合影留念。当把我带到一家影楼里时,才跨上楼梯的转角,我就觉得可能是医院,可能要打针,就一溜烟疯狂跑出去了。结果照相的事就此告吹。

是余医生那银晃晃的针,刺激了我的恐惧感吗?在飞快的刺入肌肉的那一瞬间,其实疼痛也并非不可忍。只是想象的作用无限夸大了这种痛苦而已。如今,每每一到医院里面,就不由自主地记起余医生“放苗”的那些往事,这也是童年的一种奇特的经历。



要说清泥潭的医生,就不能不提到余家北嗲。

北嗲是我们对他的尊称,他是澧县当时很有名望的医生。做过澧县人民医院的第一任院长,还上过北京,见过毛主席。北嗲大名叫余自北。有兄弟五人,分别名以东南西北中五方,出身在清泥潭余家,也可以算是一个大家族。他读书学医,解放后成了难得的人才。组建医院时,自然就责无旁贷。据说在外面人家不叫他的名字,称呼他的“号”,因他是湖南人,湖南地望是衡山,因此上他被人尊称为“余衡山”。老一辈的人,几乎无不知道他的。他也得享高龄,前些年才过世,已经五代同堂了。送葬时子孙故旧云集,可说极尽哀荣。

北嗲退休后乡居,就在我家右侧几户之外。我小时候经常生病,也几乎都是到他那里去看。他子女从多,最后一个么儿成婚,也在乡下行礼请客。所以说起北嗲,我最为熟悉。

他的房子是旧式的木架子的板壁房。小,但收拾得整洁,有条有理。那时候,在整个清泥潭,也好像只有在他家安了一部电话,就是那种手摇拨号的老式电话,以备万一。由此也可见他在政府的位置。

老两口前面一个小院子,种着平常的枫杨,后面就是一个竹篱围绕的菜园子。他就像是一个隐士,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北嗲为人平易和蔼,五短身材,国字脸,剑眉,年轻时一定非常俊朗清秀。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发过火。他还有一个始终保持的自律的老规矩,就是从不无事到人家去。即使女儿家里,平时也决不登门。但庆吊是一定会人到的,这是大家都清楚的“规矩”。

我还很小的时候,到他家里去看病,见人家送他的匾上,有几个大字“扁鹊再世,华佗重生”。我当时很不明白这“扁鹊”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就是树上飞的喜鹊。当我怯怯的询问他是不是喜鹊时,他“扑哧”一声就笑了。我到现在还始终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句自谑:“总算还是只好鸟,不是只老鸹!”他通达的脾气和和蔼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祖父因痨病卧床,北嗲天天按时来问诊,风雨无阻。他在退休后仍然悬壶问世,并不主要是为了营生。只是考虑到当时农村里缺医少药,疾病累人,或致家庭不幸,不得不出手相济。他的诊费低微,药物也便宜,又加上是身察百病的老医生,所以远远近近的来人也还不少,弥补了卫生室的一些不足。

如今,惟有余医生还健在,并且安康。其他人都已成古人。病痛之于世间,是又一重苦难。古人称医生为无位之卿相,岂是没有道理的呢?“郎中”“大夫”为官职,而用来称医生,适足以见褒荣。出人于苦涂之中,使人获得再生,他们的精神高尚,就在这里。清泥潭的医生,也正同千千万万的医生一样,怀悯恻之爱心,济病人之困苦。他们都见过往昔的生老病死,他们自己也经历过人间种种艰辛,但那救死扶伤的精神,于今犹存,并将与那悠悠清涔,一道长远流行。

2017/1/2  1:50草
荆南村 at 2017-5-29 21:45:56
清泥潭旧事之八 风俗志 过年 上

快要过年了,如今很多人都会感叹,现在过年是越来越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热闹隆重了。这近三十年的社会大发展,很多原来存在在我们生活中的风俗习惯,渐渐的离我们远去了。但是我们一旦说起这些我们小时候的经历,都无不感到亲切。那些经历不仅仅是我们童年的美好记忆,也一样是清泥潭的记忆。我们今天来说说过年的那些事情。在清泥潭这个地方,跟澧县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二致。
在大寒节前后,家家户户会给果树“穿衣”,说马上就是“寒婆婆打柴”,然后不久就“马和尚过江”了,这寒婆婆马和尚是何人,一时忘记了说法。好像应该跟北欧的严寒老人是一样的脚色吧,他们会带来寒冷。祁寒冰冻一来,离过年就感觉很近了。我们一面看大人往柑橘树和抛子树树杈上裹上稻草,就要嚷嚷着问:“还要几时才过年啊?”
“快哒,不到两个月哒。唉,大人望栽田,小伢就望过年!”
家家开始杀年猪,接亲友吃杀猪饭。清泥潭远远近近不时听到猪叫声。天晴时,人家的屋前屋后,都挂出了一块块的腌猪肉,穿成串的腌萝卜,红辣椒,新腌咸菜……
天气那时候真是冷,早晨没有雪也会霜冻一地,白花花如同下了小雪,抻手出来如遭蚂蚁子啃。许多小伢手脚都冻破了,但不能阻止他们捞堰里结的厚厚的凌片吃。家家屋檐沟上挂着长长的冰凌,很多人家家里燃起了树蔸火,没事的人聚在一起聊白话。女人呢,加紧纳鞋底,手指上戴一个铜顶针,千层底的鞋底要抽空纳上好些天。那时候大人冬天都穿内里籿有绒毛的瓮鞋。给一家伢大人缭瓮鞋,就成了主妇的必须工作。瓮鞋形如瓮,故名。样子有点古老,但保暖,还轻便,不臭脚。新衣服也没地方买,一般到布店里量上几尺布回来家里请裁缝师傅缝新衣,那时候黑色呢子是很名贵的料子,能缝一件呢子衣穿穿,就显得很有身份似的。但一般人都是缝个棉袄,外面再套一件新蔓衣。一看见人缝衣,这就是给人一种快要过年了的感觉。
冬月一过,腊月了,渐渐听得到爆竹声,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密集。喜事似乎多了起来。到了近二十几,年货都要备办了。几乎家家在打糍粑,攮豆皮,早就熬好的皮糖,趁新炒的米儿和新叫人打的泡儿赶快切糖。切什么糖?有泡儿糖,芝麻糖(小伢叫扭扭糖,切好要扭一扭,故名。),黄豆糖,锅巴糖,加了麻花成了狗鸡蹦了。切糖还是门技术活,有些人会切,有些人不会切。拿出来的品相一看就知道了。我爸爸喜欢切糖,每年都切,样样齐全。近年来居然也成了师傅,有人请了。
对了,打泡儿的那时候生意最好了,天天挑了那黑乎乎的机子,走村窜巷,不时就在一块空地上支起爆米花机,点燃煤火,一家一家的女人端来晒干的阴米(糯米煮熟晒干叫阴米),或者就是糯米,粳米。一群小伢儿兴冲冲的挤在一堆,好奇的盯着打泡儿的坐在炉火前转动装米的爆米花机。这个人或者很沉默,全神贯注的盯着炉火和机子,小心地等候着时机。女人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说着些琐事。这个人起身了,小伢们立即跑开,女人们也避到一边去,只见这个人把那长长的满是煤迹黑渍的布袋拖过来,他把爆米花机对着这布袋,随即果断地撬开机子的盖子。“砰”的一声巨响。女人们和小伢们都紧紧捂住耳朵,身子甚至都偏向一边,生怕这爆炸伤了他们一样。只见布袋里冒出一股浓浓的带有米香的烟雾。小伢往往迫不及待的就抓上一把新出炉的泡儿尝尝,口感松脆,嚼得唧唧响。
这时候清泥潭人或者到点上,或者到曾家河,都或多或少采买些吃喝。通常有笋干,海带,南粉之类自家不产的,桂皮,生姜之类烹调要用的。还有红纸,香烛、鞭炮等祭祀要用的也须备齐。二十四过小年,说是高客子(老鼠)会吹吹打打结婚,是它们大喜日子,但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庆祝。一般还是采买。狮子龙灯开始出行,从最殷实的人家开始耍起。
那时候小伢们都要在年前剃头,洗澡。洗澡还要讲究日子。民谚说:“二十七,洗皇帝,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洗奴狗,三十,洗瘫子。”所以一般我们都乐意二十七洗澡。这次也就是年前的最后一个澡了,不过不会换上新年的新衣服。新衣服这时候还在箱子里藏着呢。
终于到了除夕,清泥潭一般不大叫“除夕”,这是普通话的说法。清泥潭一般叫“团年”。其实每年“团年”,大家庭往往早几天就在进行了。譬如我们家,二十七我大伯家“团年”,二十八我家,二十九我叔家,三十嗲嗲家里。团年是一大家子都涌了去,团团一桌子人,吃一天。但是这一天是很隆重的,一大早天不亮我大妈妈她们就起来煮猪头猪尾和萝卜,猪头熟,用大盆盛上,添上猪尾,外加整鸡,供在堂屋祖先牌位前,猪鼻孔,鸡嘴里都要插上根香葱(不是有猪鼻孔插葱——装象的歇后语吗?),香烛点上,奉献,叩头。鸣鞭炮,敬天地祖宗,灶头司命嗲嗲,水码头也有菩萨要敬香,再有猪栏,鸡笼,都要敬。
这一切敬过,立即下厨备菜肴,饭菜好了,斟酒备饭,都是意思一下,稍少一点而已,一一摆放整齐,主祭人又要再“叫”列祖列宗,就是请逝去的先人们入席。这一套仪式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心存敬畏和神秘。饭菜香气飘飘,仿佛真有“歆享”的先人的魂灵驾到,与我们欢聚一堂,并接受后代子孙们的进献。
这一套仪式我不知道其他人家如何,一直到如今,我们都还是这样保持。以前我读《左传》,讲到楚国的若敖氏曾感叹子孙不肖,可能会给家族带来大灾难,就说:“若敖氏之鬼馁而”,意思是说他们的家族的先辈的鬼魂将要挨饿了。因为可能没有人会祭祀他们了。楚国一直重视巫鬼,但是家族祭祀却是整个早期华夏文明的根基。至今这个传统在清泥潭还是应该没有丝毫的改变的。而且如今的人更应该懂得“慎终追远”的情怀,这也是我们“以人为本”的一种精神。这一点儒家的精神是很现代的,“祭如在”,就是好像是祖先们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并不是迷信。因为圣人说过“未知生焉知死”的话,他还是很唯物主义的。这是题外话,不说了。
“团年”一直在我父辈三兄弟家轮流转,三十全到我嗲嗲家里,才算是真正的“大团年”,因为嗲嗲是我们的根,木本水源,只有在他这里,才是最隆重的。虽然那时候他的境况贫困得很,但并不妨碍我们一家子快快乐乐聚在一起。
晚上守岁对小孩子有点太晚了。起先,吃了团年饭,家家贴春联,还有一个物事,如今已经绝迹了,那就是挂檐灯。我要好好说一说檐灯。顾名思义,挂在屋檐下面的灯笼,就是檐灯了。一般人家都是自己做的,有四柱的,六柱的,圆形的,有些是竹子扎,有些是木条钉,都会糊上一层通亮的白纸。光是白纸很单调,于是人家就会拿红纸剪一些有吉祥寓意的图案,花花草草,虫鱼鸟兽,总之要显得喜气洋洋。如喜鹊登梅寓意喜上眉梢啦,蝴蝶牡丹寓意富贵啦,等等等等。晚上点上油灯,放在檐灯中间的一个架子上,然后挂在当大门正中的屋檐下,一夜光明。远远望去,有点像如今有时候放的孔明灯一样。这差不多成了一件工艺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可以算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檐灯至今还保存下来的话。
这一晚很讲究“火”,俗话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一般人家都会烧很旺的树蔸火。灶头水码头香火不断,灶上也须点灯。阖家围坐。煮茶蛋。大人给小伢们“压岁钱”。小伢们三三两两在户外放鞭炮,窜窜门。到后半夜,需要“出行”。每每到这个时候,小伢们早就昏沉如同一滩软泥巴了。一叫再叫才醒。这个时候,可以换上新衣服了。“出行”的方位,每年据说有些不同,一般在天井东南角。点上香烛,燃放鞭炮,从长至幼对天地行跪拜礼。每每这时候,家家户户都相继进行,所以这一晚不光清泥潭,好像遍神州都是沸腾的鞭炮声。“出行”回屋,要紧闭门窗,谓之“关财源门”,不能再开。这样就可以上床就寝了。
清人撰修《直隶澧州志》有载除日这一天的情形,其实二百多年过去了,这根本的民俗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书上说:“除日贴春联于门,结彩于庭,熟具各牲醴酒荐先祖,报百神,合家享冥,谓之大团年。是夕仍祀灶,燃釜灯,内外遍张灯烛。少者行礼于尊长,曰辞年,尊长则摊压岁钱。合家围炉守岁,爆竹之声达旦,谓之庆年。”
初一在家拜父母,初二出门走丈母。第二天一早,我们都会端上父母煮好的茶蛋往嗲嗲家去。见了要叩头,当然又少不了“压岁钱”。
但是过年更好玩的,我们感兴趣的,还没有开始呢。
2017/1/6   22:40草, 1/17 22:34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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