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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十)

南屿 发表于: 2016-7-24 12:05 来源: 今天

界碑(十)



南屿





[size=10.5pt]她是防城港港市那良镇大坡村的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也是一位烈士的母亲,她的名字叫黄钦莲。在镇上读中学时,她的小儿子彭景富低我一届,在我的印像中,彭景富是一个黑黑瘦瘦个头不高的小伙。中学毕业后的几年里,我没有见过这位校友。直到1979年春的某一天,我偶然在镇上的街口遇见了他。我记得那天是阴雨绵绵,我从边界修筑工事刚回到镇上,饥肠辘辘的我,在街边一家大排档狼吞虎咽地吃完那碗清汤寡水的米粉后,看见两个身穿绿军装的兵向我走来。我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彭景富,他也认出了我。我们彼此打了招呼,我对他身上的军装没有缀上领章和帽徽有点好奇,他读懂了我的疑问,然后有点腼腆地解释说,他是前几天入伍的。我知道中越开战初,部队为了便于作战,在当地招收一批熟悉边境情况的青年补充到部队里。那一批兵被当地人称作边境兵。


[size=10.5pt]我们那次偶遇没有深入聊下去,便匆匆分手了。不久,我离开故乡进城谋食。大约一年之后,我突然听说他战死在越南,连尸骸都找不到。听了这个消息,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

[size=10.5pt]很多年以后,我开始写作长篇系列《沧桑界碑》这部书时,对我这位校友的生死之谜开始关注。2013年清明节前的某日,在边境小镇峒中采访,晚上相约一个网名叫幸存者的老兵在界河边的一家小饭店里喝酒。小酒馆对面就是越南的海关,界河水哗哗地流动,河面上闪烁着斑驳的灯光,江风轻轻地吹拂着我们酒意不断升腾的脸。老兵在喝完杯里的酒后,把杯子轻轻地搁在桌面上,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说,作家,谢谢你的酒,谢谢你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兵。我算不了什么,好歹我们还活着,既然老天要我们活着,那就好好地活下去。但是,我的战友彭景富连尸骸都找不到,你说惨不惨?死了的人就死了,不能翻生,但是他还活着的亲人呢?那么多年是怎样过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滋味?我想你还是写写他吧。说完老兵起身走出了小酒馆,他似醉非醉地哼着客家歌谣,慢慢走上空寥寂静的小街,摇摇晃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size=10.5pt]那一夜,我独自客居小客栈,界河彻夜吟唱的声音,和老兵那些话不停地撩拨着我。

[size=10.5pt]几天之后,幸存者老兵在他的QQ 空间,发表了他和几名战友在清明节前一天,前往防城烈士陵园拜祭战友彭景富后,回到那良看望他母亲的视频。在摇晃不定的镜头前,一间破旧杂乱的屋内,一根木桩直通屋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房子,风吹掉了的瓦片,还没有来得及捡修,阳光穿过窟窿如戏台上的追光灯。随着“踢踏踢踏”的响声,一位老妇人双手“拄”着一张方凳向床铺艰难地走去。待她笨拙地爬上床后,把脸转过来,我才看清这位沧桑的老人,她就是彭景富位烈士的母亲黄钦莲。白发已占领了她黑色的阵地,深深的皱纹和黑色的斑点,让她的脸部在残酷的岁月中彻底沦陷。她坐在床上,盘着双腿和儿子的战友们平静地说话。她首先问她的大儿子:你弟的墓碑做好了没有?刻上字没有?她大儿子说刻了,妈,你放心吧。战友把拍摄他儿子墓地的视频递给她看,她用手抚摸屏幕上那座矮矮的墓碑,然后掩面而泣。过了一会,她转向镜头对儿子的战友说,这么多年来,多得你们战友对景富的关心,哎,我老了,这身子也不比以前了,这双脚也不争气,走路就靠拄着这张凳子,夜里经常痛得睡不着,半夜起来用手搓,一直搓到天亮。儿子的战友说,去医院检查过吗?她说去过,上个月他大哥陪我到那良卫生院看过,医生给了一些药,也没有说出是什么病,吃了感觉也不见效。儿子的战友说,上面有人来过吗?她摇了摇头说,景富走后没见上面的人来过……看到这里,我再看不下去了,我只好关掉了视频,在黑暗中对着电脑无语。

是的,这位没有文化的母亲,以一种博大、坦荡的胸怀,三十年来承受着失去儿子的悲痛,还要承受着世态炎凉。三十年了,从一个刚迈进不惑门槛的妇女,在无声、悲寂的叹息中,满头青丝变白发,正如唐诗中描写那样:朝如青丝暮成雪。她的小儿子彭景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有多少个夜晚她从梦中哭醒?泪水湿透了多少枕巾?战争给她带来永远无法医治的创伤和屈辱。她常常站在家门口,眺望儿子失踪的那一片山脉出神,那一脉山永远沉默,山上那些雾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雾淡了又浓,浓了又淡,而她心中那一缕雾霭随着岁月的流逝,并没有淡去,而是更加浓重。她就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就走不出那一片山?那么多战友都走出了,为什么就儿子留在那里了?儿子的尸体没有掩埋,他的肉体一块块地消失,变成了一堆白骨。她在夜里,听见了荒凉的雨水日夜敲打着那白森森的骨头的声音。她在心里数次地说,儿子你冷吗?儿子你饿吗?她听说儿子他们是从大河村的10号界碑那里过去的,她曾无数次偷偷走到10号界碑,呆呆地站在河岸边,向着悠悠的界河张望、发呆,她仿佛听见儿子的脚步声,趟过界河回来了。儿子全副武装,满头大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向她微笑,并轻轻地说:阿妈,我回来了。一把屎一把尿养育了19岁的儿子,这个客家妇女回想起,多少个夜晚,儿子在摇篮里听她轻轻地哼着那支客家的摇篮曲入睡呢。

阿弟好好睡,

阿姆去种菜。

种得几多皮(棵),

种得三十六皮。


[size=10.5pt]随着她那婉约缠绵的歌声,那组慢镜头摇晃着出现在她的眼前。
1980年春天,阴雨连绵。她从地里回到家时,暮色已吞食了村庄,她草草地吃了两碗中午剩下的稀粥,然后烧了热水洗脚准备睡觉。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眉头噗噗地乱跳,她心里很慌乱。难道有什么事?她想了想,走到大儿子的房门口对儿子说,他大哥,老三的部队还在那良吧?大儿子已结婚单过,他一家也在吃饭,头也不抬就回了一句:我听说他们部队就在范河村那里集中。她没有再问下了,只是噢了一声就回房间了。她知道儿子是一名侦察兵,对儿子的事她从不打听,她知道部队有纪律,她知道只要儿子没事她就放心。

她躺在床上,转辗反侧难于入睡。自从小儿子彭景富当兵到现在,她就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有时半夜醒来,在黑暗中眼睛睁着到天亮。去年春节后不久,仗就开打了,来自界河边的炮声像雷声滚过。有一天,小儿子景富对她说,妈,我要当兵!儿子19岁,儿子在说那句话时,他的目光是坚定的。她的心像被黄蜂蜇了一下,但她极力掩饰自已内心的恐惧和不安,然后平静地说:你不是孩子了,你想好的事你就去做吧。儿子看见她同意了,很高兴地走了,但她转过身,偷偷地抹泪。

就在她眉头跳个不停的时候,儿子和侦察大队的十几名侦察兵,于当天下午就悄悄地潜过界河,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他们是从大河村的10号界碑旁过去的。那天下午,界河两岸漂浮着浓重的雾,给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隐秘性。那帮侦察兵大多都是本地人,对界河沿岸的每一条小路,每一道坎就像熟悉自已的掌纹一样,再加上大雾的帮忙,他们避开了越方埋设的雷场和铁签阵,顺利地摸到越方的营房的外面,越军也没有发现。越方的军营驻扎大约是一个连的兵,几间营房是用木头和竹子搭造的。此时应是晚饭刚过的时间,在营房左侧一条用竹筒搭制的水笕边,两个越军正赤条条地哼着歌在洗冷水澡。那天彭景富是捕俘组的一员,他和的几名战士匍匐着前进,距两个洗澡的两个越军不到二米。狙击手已经瞄准了他们,只要有什么举动,手指向后移动,他们的脑袋就会开出一片花朵。三名捕俘手等待最佳出击时机。就在这时,一个越军洗完澡了,他站到一块石头上穿衣服,他的眼睛朝向我方,他也许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也许是神经过敏,他一声惊呼:有人!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叭的一声,狙击手先开火了,那越军便栽倒在地上。彭景富和那三名捕俘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摁住那名越军,但越军正在身上涂擦肥皂,满身泡沫,像一条光溜溜的泥鳅,他们一下子无法制服他。被俘越军挣扎着哇哇大叫。彭景富对着俘虏就是一拳,俘虏昏迷过去。他和战友挟持着俘虏向山下撤退。

此时,营房里的越军倾巢出动,顿时枪声响彻了山谷。掩护组立即开枪还击,掩护捕俘手带着俘虏撤退,但是敌方火力非常猛烈,掩护组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姓沈的班长说,再这样打下去,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我留下掩你们先撤。大家说,不!要撤大家一起撤,要死大家就死在一块!沈班长看了看天色已黑下来了,就坚定地说,好,我们边打边撤!
再说那个俘虏虽然被打了几拳,只是短暂的昏迷,此时他又拼命挣扎。由于道路崎岖,天又黑,越军又在追击,他们只能连滚带爬,死死地拖着俘虏向界河奔去。他们背着俘虏迅速地徜过齐腰深的界河,向预定的地点10号界碑集结,但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倒在界碑旁气喘吁吁。队长立即命令清点人数,发现捕俘手彭景富没有归队。大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立即紧张起来,有的说可能是迷路了;有的说是可能被俘了,大家都不愿往下想了。队长下令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方案,打信号弹指示掉队或迷失方向的战友。

多年以后,我采访了儿时的玩伴德生,因为他那天晚上也参加了行动,他是掩护组的,还负责发射信号弹联络的任务。他每隔几分钟就打一颗信号弹,那晚经他的手打出了五十发信号弹,真好比是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在界河边上演。信号弹尖利的叫声飞过界河,照亮了黑沉沉的夜幕,照亮了界河沿岸的山野。

在二个多小时焦虑的等待中,当最后一颗信号弹的光亮消失后,还不见彭景富回来的身影,平时和彭景富关系好的战友无声地拉哭泣;有的强烈要求再次越境寻找彭景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怕是被越军俘了,也要从越军的手中把人抢回来。队长看见队员们情绪激动,作为队长在此时要保持头脑冷静,他用冷静而威严的口气说,现在情况复杂,刚和对方交火,如果小彭真的被俘了,我们去如何去抢人?这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然后命令全队押着俘虏撤回住地。

也许,母子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灵密码?就在那时,彭景富的母亲黄钦莲是从梦中惊醒的。她梦见一个身穿军装,脸面模糊的人向儿子开了枪,子弹像烧红了的铁块穿过了儿子的胸膛。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黑中瑟瑟发抖。

她的梦是灵验的。就在作了那个梦的几天后, 部队的人来了。那些人脸色阴沉,表情严肃。她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一种不祥,还没有等部队的人开口,她就抹着眼泪哽咽着反问,是不是我的儿子出事了?部队的人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已的情感,她当着部队的那些人竟失声痛哭。她问部队的人,儿子是怎么死的?部队的人支唔着说,关于彭景富同志的事情,我们还不确定他是牺牲还是失踪?是被俘还是……。她对那个还是后面没有说出的潜台词特别敏感,她停止了哭泣,嚯的一声站起来,像发了疯一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吼叫起来:不!我儿子不会叛变,不会做对不起自已国家的事,我养的儿子我敢保证,我敢割我的头保证,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部队的人也不知如何安抚这位在悲痛而失去理智的母亲,只好匆匆离去。

彭景富的事件像一个谜。部队在第二天就派员秘密地接触境外的内线了解,但一无所获,随即又派出了几名侦察兵在边境嘉龙村,也就是11号界碑处潜伏等候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彭景富的身影。

然而这位母亲在无尽的盼望中,始终坚信一条,儿子不论是战死还是饿死、摔死,或者被俘被枪毙以及折磨死,也绝对不会投敌!这是她在悲痛中唯一的欣慰。

一晃眼,日子转到了2008年,这个谜终于揭开了。这个谜是被一起杀人案的告破而揭开的。彭景富的班长沈某,不久后来转业到了某镇武装部工作,由于表现突出被提拔当了领导。后来由于婚姻问题,然后买凶杀妻而东窗事发。警察审讯时,他供出了他和彭景富在那次执行任务撤退时,彭的腿部中枪不能走了,为了不拖累战友,彭就对沈班长说,班长,我走不了啦,你给一枪吧。越军的追兵越来越近,再不走就大家都得死。慌乱中沈某把脸别向一边,朝彭景富的身上开了一枪,然后按既定的路线顺利地撤退。这个秘密沈某一直不敢向部队说出真相。

由于彭景富生死不明,也无法查实,因此,他一直没能进入烈士陵园,享受烈士的待遇,他的家人也没能得到任何荣誉和抚恤,对他的问题也没有任何定论,他成了三十四年的孤魂野鬼。在真相大白后,终于在2013年,他飘荡的魂魄才得以回归。防城烈士陵园里终于有一块小小的地方,安放他的衣冠和灵魂,得以和躺在那里的战友团聚。他每天又能听见了那嘹亮的军号声,又能听见了那熟悉而又威武雄壮的“一二三——四”的操练声。

2016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完墓后,我决定去看望这位78岁的老人。我对这位烈士的母亲说,我是景富的同学,来看看您。她的脚病比原来的更严重了,根本走不了路,比三年前在视屏见到的她显得苍老了。她坐在床上没有下来。显然我的到来她是高兴的,我和她聊着家常和无关紧要的话题,尽量避开不谈他儿子那些往事,不想因我的到来,又一次揭开老人心头的伤巴。我像征性地喝了一口开水,不敢久坐,便匆匆离开老人的家。

我站在老人的家门口,遥望烈士彭景富牺牲的那一片山野,思绪就像那飘悠的雾纱。我想起了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和这位母亲都是苦命的女人。我的二伯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去当了国军,也是一去不回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的祖母常常站在河岸,目光搜寻过往的船只,祈望发现二伯父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直到在1959年那场大饥饿中夺去她的生命。临死前,她仍忘不了二伯父,她在咽气前,还念念有词:好仔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不同的是,我的二伯父当的是国军,不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死,在那场残酷、惨烈的内战中,同胞与同胞之间的杀戮而死,死得没有任何意义。而黄钦莲老人的儿子,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为了不让那古老的界碑向后移动一寸而战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更值得。

界河悠悠,如果说那沧桑的界碑是第三条岸,那么烈士的母亲不就是第四条岸吗?




[ 本帖最后由 南屿 于 2016-7-26 18: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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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哲慧 at 2016-7-28 17:4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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