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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船

叁月不插秧 发表于: 2016-6-05 06:47 来源: 今天

多年之前,七叔曾立在一棵杨树下面。透过叶隙,一串金黄的斑点撒在他脸上。他一动不动的仰望,瞧那一副傻样:下巴仰起,嘴巴打开,露出歪七扭八的黄牙,几根黑毛从鼻孔里探出,他入神到如此地步:一丝凉风吹过,黑毛在摇曳……
   老七、老七!
   眺望者恍若无闻,那个声音又叫道,老七、老七!
    树干上冒起了一小团黄烟。七叔一怔,看到了扔土坷垃的李老头,看到栓在鸡窝旁的儿子……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浓荫下的院落。
   我问,七叔,你在看什么。七叔说,杨树长歪了。
   李没根朝土里啐了一口,你爹都快死了还惦记这,我看你的心长得比树还歪!
   七叔懒洋洋的回答,关你屁事。
   李没根说,当我想管你了,把欠我的一百二十块钱还上,你全家都死了我也不管。
   门帘一挑,七婶从西屋出来,手里端着两碗水,她生了一口龅牙,所以逢人低头,脸上少有笑容,若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一个冷漠的人哩。
   七叔说,我爹就是死了,我也还不上那钱。
   李没根见他嬉皮笑脸,只好一捋黄胡子开始喝水,老人多皱的喉结上上下下,宛如一粒随波浮沉的核桃,他咕哝了几句,谁也没听清楚,可是谁都知道意在七叔他爹那二亩好地。这时,七叔的傻儿子张大明吼叫了起来,七婶又从西屋出来,提着一把大铁壶,壶嘴对准了她的儿子,张大明不再叫喊,噙着壶嘴玩了命的嘬,就像一个吃奶的巨婴。七婶一脸专注,说慢点。
   七叔说,我把树给你吧。
   李没根说,我不要树,我要钱。
   七叔说,你把树卖了就有钱了。李没根站了起来,他犯了病,直不起腰,所以站起来跟蹲着没有多大区别,七婶放下壶,客客气气送老人出门。可李没根不肯动,他说,我才不要你的树,你的树根本就不值钱。然后,他从大踏步碎砖架起的门框下出去,一只母鸡卧在凉荫,忙不迭跑了。
   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句话,张老七,你要不还我钱,我就跟你拼命!
   七婶拿了空碗和壶,回到西屋,傻子张大明倚着鸡窝,又开始流涎。那一年我十三岁,我记得自己问,七叔,你老围着树转悠啥。
七叔说,我想砍了它。

   三十年前,七叔的爹,大名叫张广湖的农民娶了张秀珠,用黄土、砖块和开枝散叶的决心盖起了这个院子。除了三间瓦房,院中有的是黄土与坑洼。一开始,杨树只是随手插进土里的一条树枝,所以生根发芽,全凭了奇迹般的生命力和一点运气。三十年后,杨树遮天蔽日,横亘在院子的上空。这一点张广湖一定没有想到,就像想不到自己到了老年,儿子一定要和他分家。我爹说,人坏无药可救,张广湖和他儿子是同一窝耗子,只不过如今他老了,坏不起来了。
院子归了儿子,张广湖跟老婆只好搬到了村西。他住在两间透风漏雨的老屋,整天骂自己的儿子,说早知道生下来就把他淹死在尿盆里。他那么愤怒,没想到亲生儿子会把自己赶出家门,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中了风。
     老屋弥漫着人之将死的臭气,张广湖心怀仇恨,嗓门反而更大了。如果有人经过,一定会惊讶于这个中气充沛的老汉,仅从那些污秽的字眼,你一定听不出来,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而臭虫和虱子已经把他掏空了。
    你也可以听见,老婆劝他的那些话:你骂什么啊,让人家听见丑不丑啊。张广湖说我就是要骂,我要骂死这个不孝之子。张秀珠说你每天这么骂,把老七骂恼了,他就不给你打棺材了。张广湖说他敢!
    张秀珠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觉得他不会。
  张广湖又开始骂,张秀珠走到七叔家来,见我在杨树下蹲着,就说,小亮,你咋老在我家啊。
  我说,关你屁事,这又不是你家。
  张秀珠说,你看这孩子。
   她掀开西屋的门帘,里面弥漫着白色的水汽,七婶正把两只手揉进黄橙橙的玉米面,她撇了撇嘴,又走进东屋,看见七叔躺在床上,隔着一堵墙,我听到她对儿子说,老七,你要管管你媳妇,你看家里这么乱。七叔一动不动,张秀珠又说,你觉得不算啥,那是因为你成天看着,不觉得乱,来人就要笑话你了。七叔还是闭着眼,张秀珠又说,笑话你也不算啥,我是怕人笑话我啊。七叔睁开眼问,你又来干啥?
   张秀珠发了一会呆,说,儿啊,你要给你爹打一副棺材了。
   对着肮脏的墙壁,七叔开始打鼾。透过窗户,夕阳照亮了一个褴褛的老太婆,她站在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家里。她打开了大衣柜,看了看里面的几套红花棉被,她伸手摸了一把,觉得又蓬松又暖和,就把手在里面留了一会。
   临走的时候,她又对我说,小亮你回家吧,老在我家干啥。
   我说,关你屁事,这又不是你家。
    七婶忙不迭从西屋里出来,问,妈,你回去了?
老太婆却自顾走了。

    村里没有比七婶更温顺的女人,听说她二十年来只强硬过一次,因为儿子。
    早依我,现在不是省了事?
    张大明长大之后,七叔还会说这种风凉话。出生时他只看了一眼,发现婴儿生着一张傻子脸,要把他扔进茅坑,是张秀珠跟七婶死活不依,才救下了一条小命。每次七叔这样说——他常挂嘴边,七婶都好像没听到,只是手里的活干得更快,更卖力了。
    张大明八岁那年,被锁在了鸡窝旁。七叔亲手拉着架子车,弄回了一块大青石头。他说,只有看见铁链栓在傻子脖子上,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下来,他指着自己拉回来的石头说,就是这一块石头,这么大,这么沉,现在我把它拉回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他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张秀珠——看一看,为了这个狗都不啃的傻子,我遭了多大罪!
    张秀珠心疼孙子,更心疼自己的儿子,两害相权,她躲进了东屋,眼不见为净。七婶却抱着她的傻儿子哭了一夜,她的泪水啊,流了整整一夜。据说第二天早上,张广湖发现大青石湿漉漉的,象水洗过一样,石头下睡着他的儿媳,傻子不知何时钻进了鸡窝,鸡们被赶到了鸡窝顶上,咯咯疯叫……,铁石心肠的张广湖把儿媳妇叫醒,斥责了一番。七婶不敢再哭,她捡来树枝,为儿子搭了一个棚,担心他受凉,又给他铺了一层干净的稻草,还偷偷把棉褥子铺在稻草下面,被七叔发现,又把她臭骂了一顿。
    骂一顿算得了什么,七婶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天生的软弱。所以,她有一种讨好别人的渴望。张秀珠一直认为,儿子与自己分家是七婶从中使坏。所以,七婶一发现婆婆对自己恨之入骨,就着了慌,她不敢去婆婆家,于是,她使劲跟别人说婆婆的好话。有一次,娘家哥哥从郑州给她捎回一件毛衣,她却告诉别人是婆婆买的。不知怎么,这话传到了张秀珠耳中,她径直走到了七叔家的玉米地,把正在薅草的七婶骂了一顿。
    心眼太坏!
    张秀珠对一边看热闹的我爹说,都分了家,还惦记我的钱。
    我爹只是笑,一回头看到我——守着一车粪,正入神的望向人群——马上就吼了起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看七婶。重负之下,七婶却越来越年轻了,她已是生过一个娃娃的女人,年纪比七叔还大了几岁。本来也不好看,又龅了牙,身子却越来越窈窕,腰是腰,腿是腿,假如从背后看,就象一个姑娘。

   说干就干,斧头一磨好,七叔就开始砍树。
    杨树颤抖着,巴掌大的绿叶纷纷扬扬,铺了一地,树根噼啪作响,犹如一挂鞭炮,树身越来越歪,使砍树人产生了错觉 ,似乎树干弯曲了,成为一个巨大的问号。
    接着,树干一顿,颓然倒地。
    倒了!倒了!我兴奋的喊着。
    没想到它这么高,枝叶披散下来又有这么大,覆盖了半个院子,还打翻了晾辣椒的竹匾。我躲到门外,看七婶一手拽住了张大明,一手飞快的在绿枝叶间捡拾辣椒,鸡群炸了窝,混乱中一只鸡扑上了房顶,这里视野开阔,它很满意,踱了几步,俯视下方——那里的人们正惊叹于树根之深。白色、褐色的树根从泥土里抽出,掀起大块板结的泥土,翻出许多烂瓷片。
    不远处,一块土地莫名其妙的隆起,又陷了下去。
   七叔难掩兴奋,就像一个放倒了大人的孩子,还不敢确认自己的胜利。他双手颤抖着,端详着院中的大树,它的枝叶一直戳到了窗台上,几乎把北墙盖住了。七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成果,着手把枝叶砍掉,他哗啦哗啦的掀着枝叶,一直钻进巨大的树冠,消失在绿叶里。
    院里响起了斫木声。
    院中一直很热闹,因为鸡们一直在叫,张大明也一直在叫,随着斧头一下一下斫在树干上,杨树的树干一直发出一种饱含汁液、也富于弹性的嗡嗡声,还招来了和我一样无聊的村民,他们三三两两蹲在附近,七婶和我抱着树枝进进出出,听女人们扯些家常,听男人们评价着杨树的价值。在他们口中,这树是一钱不值的。
   我一直忙忙碌碌,拾起一只辣椒,或帮忙把树枝堆在院墙下,人们一直拿我打趣,问我哪天过继给老七,还说,老七应该再生一个傻闺女,好嫁给我。我嘻嘻笑着,用树枝架起了一座绿色的小山。偶然,人群的缝隙里闪过了老人张秀珠,她回望,又匆匆走开。
  大家都认为他砍掉杨树是为了给他爹打棺材,所以,当张老七要造一条船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人人都以为他疯了。

  那些天,七叔家象赶集一样。每一个来看热闹的人,无论皱纹的多少,或黑或黄,都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盯着男主人,甚至不怎么敢与他讲话,好在他们并不碍事,一旦你向他们走去,人们马上象水流一样自动分开,只是在斧斫刀锯声中,总有一种隐秘的喧哗,从人群里发出来,本来很热闹,突然又安静了,有人耳语着什么,每张脸上表情都很相似,甚至有一些讨好的意味。
    七叔不无炫耀的比划着锯子,接过一支烟,塞在耳后,一副不屑泥腿子的神情。时间一长,难免不耐烦,但他也没有把人哄出去,假如有人问他,为什么要造这玩意,他总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总之回答问题不如干起来带劲,虽然对于怎么干,他也不甚明了。
  他出了一身汗,没什么进展,也糟蹋了很多东西。第一天下午,在一阵阵几不可闻的窃笑中,七叔终于焦躁了起来。他打量着杨树横陈的尸身,将其肢解的欲望越来越强烈,透过树干,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艘木船,昂首挺胸,呼唤着自己。
    我的命苦啊!七叔无望的叹了一口气。
    在众人的目光中,我和七叔搬起几块木板,木板黄澄澄的,粗糙的纹路就象是一些极长的水波,发青的树皮尚未剥掉,紧紧裹住了那些纹路,以防它们荡漾了出去,我往木板上啐了一口唾沫,又用手掌抹一抹,水波更加清晰可辨。
   他一直念叨个没完。
    连个伸手帮忙的都没有,一个一个蹲在我家,把地都踩坏了,哪个要他们操心吗?
  七婶也过来,帮忙把木板按照他的指示,横了过来,他说,你说是不是?我说,嗯,然后我和她各执一端,好让他从想要下手的地方锯下去。
  不是这样,不是,他说。
  于是七婶后退了一步,双手下落,让木板的一端紧紧抵着她的乳房,并且陷了进去,这样一来,我这边高,重量就压到了她身上,于是我也往下放了一放,好让她轻松一点。
  于是他说,你咋这么笨了?
  她有点着急了,又往上抬。我猜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锯,对于木匠活计,他是完全的陌生,应有的家什也一概全无,只有一把劈柴用的斧头和张广湖遗下的长锯,他从床底下找到那把锯的时候,已经锈得象一根铁棍,七婶蘸着水,用石头磨去了铁锈,又抹上了一些菜油。七叔操起锯子死命的拉,一边拉,一边骂七婶磨的不好。锯条在阳光下黑青黑青,令人胆寒,尚未干透的木屑纷纷下落,象雪粒一样,落在她赤裸的脚背。
    唉呀……
  他又骂了起来。
  这么大个家,我还能靠谁……,他不停的骂人,不是骂老婆,就是骂儿子 ,骂天、骂地,骂该死的命运把他投错了胎,误生在这个愚昧的村庄,他的唾沫喷落在木板上,锯条沿着木线,歪歪斜斜的锯开了水波,木板随着他的节奏抖动,上面的水纹也随之荡漾。
  那一块,他说。
  高一点,他说。
  她把木板用力向上推,粗糙的木茬擦过她的乳房,于是我想起那天晚上,我扒着窗户,看到她往光身子上浇一瓢凉水……。人人都说我不该天天蹲在他家。哼,他们知道多少,他们又知道什么?
  横过来,七叔说。


  七叔迷上了木匠活,地里的活计就都扔给七婶了。不但如此,他还要买刨子锉刀墨斗……样样都要钱,家里哪有那么多现钱呢,七叔是一个讲究的人,他逼七婶回娘家去借。七婶腆着脸回去了一天,拿回了十块钱,七叔很不高兴,去集上买了一个新墨斗。
    上哪再弄点钱呢?
    七叔咬着墨斗的线头,嘴角浸得乌黑。他一个一个,扫过院中之人,最后,停在了某张诧异的面孔上……
    第二天上午,院里有两三个人,比我来的还早一些,他们和我一样,对七叔的举动感兴趣。一个叫朱方平的年轻人,咬着烟卷,问他是不是去相亲。七叔把手里的破镜子举一举,从里面瞄了一眼,他说,不相亲。那面镜子折射日光,成为一个耀眼的光点,刺得我眯上了眼睛。
    七叔说,搞点钱去。
    一听说搞钱,人人都来了劲,朱方平问,上哪搞?
    七叔没有回答,用力刮着腮帮子,剃刀钝了,总是刮不干净,他百折不挠,把下巴刮的又红又白,本来皮肤就粗,这一来象拔了毛的鸡,刮出了满脸渗血的红疙瘩。他呲牙咧嘴的活动下巴,说出了李没根的名字。
    朱方平很惊讶,问,我要没记错,你还欠着李没根的钱吧?
    七叔一笑置之。
    大家劝他省省力气,想一点别的路子,连我也觉得七叔不太现实。谁都知道,李没跟有钱,可是从他手里弄出钱来,比在石头里榨油还难,为了之前那一百二十块钱,李没根差点没把七叔家门槛踏平,这不是做白日梦吗。七叔反倒来了劲,他盯着一直在嘲笑他的朱方平,说,要不要打个赌?
    这个早晨,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自信。
    当七叔站在李没根家大门口的时候,几个人一直远远的看着,我也在其中,我们挤在篱笆后面,议论纷纷,眼看着七叔煞有介事的敲门,问李叔在家不,随即传来了李没根的怒吼。
    是我呀,我是老七。
    谢了顶的脑袋一探,狐疑的看了访客一眼,七叔与之耳语,李没根上下打量,开了门。
    我们被关在了门外,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被赶出来。太阳越来越毒,附近连棵能乘凉的树都没有,有人打了一个哈欠,象传染一样,众人一个接一个,哈欠连天,最后,朱方平打出一个奇长无比的哈欠,震慑了所有人,他意犹未尽的咂着嘴,说一声,我走了。眼看李家大门紧闭,一点声响也无,又等了一会,几个人也就散了。所以,没有人看到七叔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那天下午,七叔从集上回来,带回了半车东西——李没根老头出钱,买了他需要的一切工具。他又一次轰动了村子,此事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七叔从不正面回答,只是嘻嘻哈哈的打马虎眼。逼急了,他就说,问李没根去。几个好奇心强烈的家伙真的去了,听说李没根老头勃然大怒,把闲人们哄出了家门。


    人人都以为他要大干一番,七叔却收了手。借钱买来的工具堆在那里,他碰也不碰。日复一日,他用半截铅笔,在地面上画来画去,一次又一次的涂抹,地面异常的平整,似乎铺上了一层匀细的黄沙。
    由朝至晚,这位本村有名的机灵人冥思苦想,可是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想,他缄默如深。
    有人递一支烟,问,老七,想啥呢?
    他一脸困惑,不住的摇头,否则就置若罔闻。
    一阵阵哄笑中,那人讪讪的回到人群里,说,我看他傻了!
    他不知道哪儿拣来一张纸,皱巴巴的,似乎是一本连环画里撕下来的,画着郑和下西洋,一条巨大的宝船在线勾的浪花里起伏不定。这张画片一定对他有所启发,否则他不会一天到晚看它,同理,从这张画片,他得到的启发一定还不足以完善蓝图,否则,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大家的好奇心有限,坐在这个光秃秃的院子里,心情难免焦躁。失去了绿叶的荫庇,每一个人都干渴难忍,不停的舔着嘴唇。几个小伙子商量着该去谁家打牌。一个人垂头丧气,抱怨着自己的媳妇,旁人都骂他没出息。几个人说来说去,快到晌午还定不下来,终于恼了一个,狠狠的吐了一口痰,说,操,怕个毛,去我家!
    几个人风风火火走了。
    院子里只剩我和几个妇女,她们坐在院墙下,一边议论着家长里短,一边摘菜,几次三番踢开一只黑鸡。整个下午,它一直企图去啄妇女脚边的一片芹菜叶。
    一个妇女扶住竹匾,打了一个呵欠。
    三点钟左右,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门口刹住车,告诉妇女们,朱芳平又与老婆打起来了。一眨眼,只剩下我和七叔。朱家门前的人群聚成一团,如同糖糕屑上的蚂蚁。我叹了一口气,回到院子里。
    他蹲在墙根下,对这一切恍然无觉。

    人一天比一天少,农忙时节到了。
    为了一年的收获,村里人没日没夜的苦干,与老天争一口粮食。就连我,也被我爹拉走了。我一连在玉米地里呆了七天,浑身上下被玉米叶子割出了无数血道。每一次,我牵着牲口,扛着农具,或者抱一捆被露水浸湿的秸秆从七叔家门口过去,都能看见七叔一个人蹲在院子中央,苦苦思索着什么,在他的身后,木板在一堆秸秆旁排列整齐,久晒之下,木茬变得干硬。
     每一次,我都要在那里磨蹭一会,哪怕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晒晒太阳,也就心满意足。我那黑塔一样的亲爹也知道这一点,他从未扑空,我吃了一巴掌,屁股挨上一脚,只好回到玉米地里去。每次走进来,我爹都要睃七叔一眼,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七叔都一脸漠不关心。
     终于有一天,我爹问出了口。
     还没想明白呢,老七?
     七叔一抬眉头,层层皱纹堆在额头,一脸苦相。我爹被逗乐了,他踢了一脚,把我撵出去,自己倒跟七叔一起蹲下来,辨认着地上的图案,那画的是啥?他没认出来,假如没有左边那个翅膀,方头方脑的,很象一个大衣柜,可是大衣柜下面,还画着一个圆圈。我爹看了半天,又问,你不是要造船,这是画啥?
     七叔还是一副不耐烦状。我爹还不知趣,又自作聪明起来。
     船嘛,不就是扁又扁,长又长,木板拼到一起,不能留缝,桐油刷一刷,不要渗水……
     七叔听他大放厥词。我爹箍过桶,钉过鞋,是一条好把式。他说了半天,从船头说到船尾,从缆绳说到撑蒿,吐沫星子把黄土都打湿了,说来说去,他发现面前的人神色不对,就问七叔咋了。
     七叔看了他半天,脸上的轻蔑之气越来越重,
     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那种傲慢之状,仿佛要把黑大个压扁。我爹站了起来,嬉皮笑脸,踢了老七一脚,说,我瞎说的,你咋还认真了呢?转过脸来,他脸色铁青,我灰溜溜的跟上,出了七叔的院门。
     七叔一直盯着我们,直至从视野里消失。

    以后,不许你到张老七家去!
    那天晚上,我爹下了最后通牒。据我爹说,老七狗屁不通,他一眼就看出了七叔对木工一窍不通,虽然他爹张广湖是一个好木匠,现在,除非张广湖能从床上爬起来,就算他爬起来了,老七都跟他分了家了,也不能去帮他。
    再鸡巴说了,我爹在地上磕了磕烟袋,咱县也没有河啊。
    造船?笑话!
    他这么训话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听着,盯着我爹的那双大脚,他不知道啥时候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坐在板凳上,就把鞋脱了,露出两只又大又丑的脚丫,他大脚指头有勺子头那么大,不停的动来动去,极其灵活,指甲盖又黄又硬,指背上生满了黑毛,被泥垢粘在了一起,我就认真观察着那些毛,对于我爹滔滔不绝的那些话,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第三天下午,我才逮到一个空子,又往七叔家跑,没进门就听到了动静。没错,七叔已经忙活起来了!看到了我,他冷若冰霜,倒也没说什么。于是,我瞪大了双眼,贴墙蹲了下来。
    七叔端着一块木板,搁在板凳上,一手持凿,一手持斧,左手凿刃垂直于木板,右手以斧背敲击。待凿穿木板,另一面如法炮制。事先,他已用铅笔在木板上画好了线,凿刃一点一点的啃咬着灰线……
    一块木屑飞到了脚边,我抓在手中,下意识的搓弄。
    去,七叔头也不抬,说西屋还有把斧子,给我拿来!
    不必指明,我也知道是吩咐我,就奉了圣旨一样,闯进西屋,一通乱翻,七婶一边刷锅,一边说,这不是?
    她在灶旁一踢,踢出了劈柴用的小斧子,我拿给七叔,目不转睛的站在一旁。我想,之前的问题他都想明白了。七叔很不耐烦,啧了一声。
    他说,你挡住光了!
    这项工作进行了三天,他一共给十一块木板打了孔,六长五短。然后,他让七婶不停打水,自己反复的往木板上浇,院里净是泥,树坑蓄了一汪浑水,鸡窝湿透了,几只鸡在水中踱步,傻子张大明攥着自己的铁链,躲到了墙角,面对一院泥水一脸茫然。七婶说,即便半夜里,她躺在床上,也能听到铁桶一次又一次的被刮响,听到水不断滴落的声音,搅得她难以入睡。

    七叔正忙于搬运压弯的木板,一一晾干。我第一个发现了张秀珠。她一进院门就嚎了起来,把七叔吓了一跳,咋了?他蹲在地上,很别扭的回身。
    你哭啥?
    一时够不到,他捡起扫帚,敲了敲他妈的脑袋,仿佛敲响一个木鱼,发出了咚咚咚的响声。张秀珠坐在地上,涕泪满脸,没看清是什么,但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就说,你爹不行了。
  哦。七叔点点头。
    他不知所措,说,这么快就不行了。
  傻子见奶奶在哭,也嚎了起来。七婶赶紧进屋,拧出一把湿毛巾。回到老人身边,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打断,老人那么专注和用力,又伴随着飘忽的哭腔不停的摇晃,仿佛是风中之树。
    最后,七婶当机立断,一手按住了那个脑袋,强行中断了她的摇摆,一手把毛巾捂了上去,擦洗锅盖一样,上下抹了几把。毛巾里,老婆子呜呜作响,不知出于无法遏止的悲戚,又或者是惬意。最后,她抓住毛巾里的一只手,从缝隙往外看,看到自己的儿媳,就不哭了。
七婶被看得发毛,
她笑了笑,又发觉不太合适,只好说,妈不哭。
张秀珠仍不搭话,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直到七婶站起来,又一言不发回了屋,她才又开始嚎。七叔则一直欣赏自己的木板,它们弯曲得自然而然,仿佛天生如此,任凭他妈两腿叉开坐在当院,又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那二亩地了?
    张秀珠停了下来,说,那二亩地是我的。
    说这话时,她口齿非常清晰,与方才的含混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差点被她逗乐,但是她又嚎了起来,一直到太阳下山,厨房飘出了面条的香味,七叔也钻进了西屋。
    我饿了,打算回家,已经出了院门,不知哪根筋不对,使我回头看了一眼——张秀珠还坐在那,只是无力干嚎了,她轻声哼哼着,我又回到张秀珠面前,踢了踢她。
    喂,没人了!
    老太婆停下来,擤出许多亮晶晶的鼻涕,都抿在地上,才茫然的四下看了看。天黑了,厨房的窗户透出了灯光,几个淡淡的影子重合在一起,院子里只有她和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我一脸凶相,对她说,张秀珠,你还不回家?
也许是累了,张秀珠有些害怕,乖乖的爬了起来,蹒跚着往外走。我跟在她身后,看她走远了,我才回家。

    一个月过去,造船的工作稳步推进,大功告成在我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第一次,当七叔把几条木板拼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一条小船行进在白色的浪花中,人生第一次,我突然对从未见过的江河产生了渴望,无数的洁白水流你拥我挤,在大地上自由奔涌……当时,我对七叔的疑虑一无所知,双手一拍,
    哈哈,这不是成了吗?
    七叔不这么想,他考虑了很久,才说,太长。他的节奏明显放慢了。之前,他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不停的用木锉找平某处,反复比对,一直干到天黑,才肯收手。船身开始拼接,就越发小心,几乎不让我动手,只是一个人锤锤打打,这个阶段,他常常停下来,对着一个铆钉,或者一个楔子发呆。他发呆的时间愈长,暴躁的程度也开始加剧。工作却几乎没有进展。
    有一次,七叔钉着一根铆钉,越钉越慢,突然把锤子一甩,东墙下铛的一响,把昏昏欲睡的我吓了一跳,看到七叔破口大骂。
    帘子一响,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七婶问,咋了?
我也莫名其妙,但他骂的不是我们。自始至终,他只对着东墙下的木板滔滔不绝,像是骂一个对头,一个敌人,用词简单有力,就是X你妈之类的反复引申,有张秀珠的神韵,指向却很模糊。眼见他怒气冲冲,甚至丧心病狂,对象却是一些开不了口的木头,这场景好笑,也很奇怪。
他骂得累了,又把锤子捡起来,继续钉那根铆钉。
咚、咚……
    我和七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七叔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们一眼。七婶看着丈夫,一些忧愁的影子浮上了眉头。她的预感是正确的,我想,七婶一定也发现丈夫一改懒散的习性,无时不处在一种焦灼之中,且与日俱增,这情形好像目睹一头幼虎日渐长大。
    终于有一天,由早至晚,七叔手中的铁锤,没有动过一下。
    那天下午,太阳刚西斜,七嫂在自留地里翻土,见丈夫提着锯子,从远处过来。他精神有些恍惚,七嫂问他拿锯子干啥,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拿着它跑了这么远。
    我饿了,你回家做饭去,七叔说。
    七嫂扶着酸疼的腰,抬头一看,太阳明晃晃,她惊讶的说,还早呢。
    她的丈夫勃然大怒,少废话,赶紧回去,我饿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不再碰工具一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即便醒来,也尽可能躺在被窝里,两眼发直,盯着房梁的某处。那些天,七嫂战战兢兢,生怕一丁点不对,触怒了丈夫。有时,我在西屋帮她拉风箱,隔着两堵墙,七叔的喊声突然传了过来,怎么这么慢!七婶单薄的肩膀总是一颤,她端着空碗回来,我就对她说,过几天就好了。这种时候,她总是看我一眼,带着怜意,随手把什么东西塞给我,常常是半拉玉米面饼子,或一个小红薯。


    三十年过去了,一闭上眼那些木料依然清晰,或扁或长,带着一股温热的红薯气味。我清晰的记住了那个村庄,即便时代已逢巨变,我也不再是那个一心趴女人窗户的少年,可它的一切仍然如在目前:
    我记得张广湖奇迹般的又一次从死神手里逃脱,记得村里人怎样在饭桌和田头谈论此事,将之看作一个笑话——呵,那老头老能挺了!我记得村子东头有七棵柿子树,每一棵都只结一种苦涩的果子,即便如此,仍不及晒红就被抢光了。我记得七婶家窗户后面有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要踩上它我才能够到窗户,我记得她的鼾声,还有七叔如何造那条船,又弃之不顾。
    离开那一天非常突然,对顺村的记忆定格在那一年的秋天。
    一推开门,爹妈在堂屋等我,我吓了一跳,但没受责骂,连我爹也不再凶神恶煞,那一夜他一语未发。
    桌上好几样菜,都是做给我的,我受宠若惊,反而没了胃口。
    吃完饭,他们唤我坐好,有话要跟我讲。
    我妈说,县城的伯父联系好了中学,不久要带我离开。那天晚上,妈紧紧捏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是一个好人。此前,我对于伯父全然陌生,也未深究妈话中之意,但是这个消息仍然震动了我。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第二天醒来,我爹正和伯父说话,他叫我过去,异常温和的告诉我,伯父来接我了。我甚至没机会说什么,就迷迷糊糊的上了桌,吃了一顿团圆饭,我妈把打好的铺盖塞进伯父的吉普车,几个人簇拥着,把我也推了进去。
    有一双眼睛在倒后镜里,我莫名其妙,觉得那是一个老人,他问我,小家伙,几岁了?
    我呆若木鸡,这时伯父也钻了进来,坐在我的旁边。
    他说,走吧。
    当我隔着玻璃,发现村庄开始变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汽车,我扑在车窗上,一阵手忙脚乱,想把它弄开。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帮我摇开了那个陌生的机关。我盯着伯父的脸,他笑了,指着车窗的摇把,对我说,转这个。
    我转了几下,那块玻璃又升了上去,这很有趣,我又把它摇了下来。在阵阵惊奇中,不知不觉汽车驶离了我的村庄。
    就这样,世界以一扇窗户的形式向我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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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月不插秧 at 2016-6-05 06:49:33
多年以后,我从重庆出发,乘一条大渡轮沿嘉陵江北上,舱里挤满了人,连甲板上都有人铺着草席睡觉。那是七月份,天气炎热,我半夜起来站在甲板上,一个男人向我借火,打火机照亮了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一闪而逝。他走之后,我站在江风里站了很久。
    三十年转瞬即逝,我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故乡了。
    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领导上给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我告诉妻子,想回家乡看一看,她有点惊讶,还是同意了,表示不用担心女儿的学习。简单的收拾,第三天我到了伯母家,老人非常高兴,买了很多菜,过了那么久她依然记得我爱吃土豆烧鸡块。饭桌上,我提出要回村里看看,她告诉我,那个村早就没有了。
    这是真的。
    第二天我在县城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在98年的一次规划中,顺村被划入临近的一个大村,又在02年整体搬迁到县郊,如今已是本县的一个区。我大失所望,在街头闲逛了一阵子,打算去父母的坟地上看一看。在一栋相当俗气的商场下面,我雇了一辆摩的。司机是一个老人,很矍铄,有一条烟酒过度的声带。我觉得以他这样的年纪,应该认得去顺村的路。
    他一定要二十块钱,不还价。
    我同意了。
    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了他,问他多大年纪。六十二了,他骄傲的回答。我表示钦佩,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在外面挣钱。他一笑置之,问我去那里干什么,如今只有一片荒地了。我说我生在那里,听到这里,车速突然慢了下来,停在一片麦田旁边。我正在诧异,那个老人下了车,把倒伏的麦杆踩得哗哗直响,他走到我身边,问我叫啥,父母是谁?
    我说我姓张,父亲是张九鼎,母亲是潘常香。
他笑起来震耳欲聋,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朱方平。


    在一条马路边,卡车呼啸而过,已过而立之年的我激动不已,
    我一再的端详面前的老人,这面庞红得发紫,一脸白胡子茬,谈话的同时,老人不时撩起汗衫,挠一挠红而多皱的肚皮……,无疑,他是陌生的,但没有多久,这张脸与我记忆中的年轻人重合了起来。
    老人不停的拍着我的肩膀,笑个没完。
    算起来,我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两个人都唏嘘不已,有一腔话想说。我建议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他问我不去村里了?我说反正都荒了,明天去也一样。
    我们回到县城,找了一个小饭店,随便要了几个菜,聊了一些旧事,几个熟人的下落,他知道我父母的事,彼此叹息了一番,最后,我向他打听七婶七叔的消息。
    早就死了,
    朱广平捶着腰,(椎间盘突出,他指着自己的腰)。老七早一些,四十出头就得了癌症。他媳妇头几年才死,她活了六十多岁,不算早了。
    你还记得张大明不?朱方平问我。
    记得啊,那个傻子。我说,怎么,他还活着?
    也死了。头几年,我跑摩的老能遇见,有时候给他买一块钱的馍。这几年没见过,别人告诉我,车撞死了。
    朱方平十分利索的干了一杯,看得出来,他与此物十分亲近。我问起他的近况,他说自己没有孩子,与老伴在县里已住了十年,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如今跑摩的生活还可以。又说起原先的乡亲,如今散布在县城中,多半已不知去向。我感叹不已,向他介绍了我如今的生活。朱方平十分羡慕,他称我为公家人。做了公家人,一辈子就不用操心了。老人摇摇头,农民……
    你还记得张广湖?
    我说怎么不记得,那个破房子就在村西头,一年到头臭得象个茅坑。
    他哈哈大笑,又问我是否记得七叔那船。我说当然,那时候我天天耗在他们家,从七叔砍树,直到他放弃造船,我一直都亲眼目睹。
    啊,朱方平说,你不知道,他造出来了!
    我表示惊讶。当时我们坐在窗边,窗外是几盆花卉。在八月的暑气里,开败的夹竹桃不时送来淡淡香气,不知是酒,还是这有毒的香味使人迷离。我再三请求,老朱嚼着黄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讲起我错过的另一半故事……。


    大概是我媳妇怀孕的那一年,老七跑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媳妇找了好久,才听一个从县里回来的人说,在县火车站看到了七叔。她又去县里,哪里找得着?三天后,她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还有更精彩的在等她,一进门,她婆婆就扑了上来,连撕带咬。
    你还我儿子!
    当时,张秀珠象疯狗一样,把无论从个头,体重都比她大一号的老七媳妇压在身下,好几个人上去拉,好容易拉开,刚把老七媳妇搀起来,张秀珠趁人不备,又扑上来打了儿媳一个耳光,极其响亮,在儿媳脸上留下了五条血红的印子。她一下子那么矫捷,拉她的几个人完全没防备。
    打完,她象一摊泥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的儿啊,你去哪儿了,你快点回来吧!
    她不光哭自己的儿子,还哭自己的男人,张广湖你这个窝囊废,你要是有眼,就起来看一看,这个女人把我的儿子弄没了……
    一帮人围着张秀珠,又是劝又是拉。老七媳妇独个站在一旁,头发乱了,脸上都是灰,不知道是打的,还是这三天太辛苦了,她眼里尽是血丝,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在脸上冲开了几道印子,悲伤使她的龅牙凸了出来,脸更丑了。她默默走进了西屋,抱着关在那里已经三天的傻儿子,哭了起来。
    这事是村里一个话题,尽人皆知。
    不知道谁那传出来,说老七坐火车跑了。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跑出去挣钱。有人说他遇到了拐卖人口的贩子,被骗到山西挖煤窑。说的人绘声绘色,很多人信了,有人冷笑一声,说老七那么精明一个货,也逃不过人贩子的手心。又有些出过门的人说挖煤的死了多少人,越说越离谱,大多只在私下里传一传。
张家只剩两个女人和一个傻子,大概三个月后,张广湖死了。


    一个初冬的早晨,张秀珠说病人嫌稀饭太凉,要自己去热热。在灶台前,她听到病人打了一个嗝,异常响亮,她捧着碗回到床前,发现张广湖没气了。
    张秀珠喝着那碗稀饭,对闻讯而来的人说,那个嗝奇臭无比,连她都受不了。几只苍蝇一直在屋中盘旋,个头奇大,绿得发亮,不时撞在墙壁上,发出轻响,散发一股恶臭,不知道是否病人吐出了它们,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来看热闹的人不少,过了很久有人发现,张秀珠不知去向。
    下午,有人在野地里放羊,远远看到一个瘦小身影,是张秀珠,她兴高采烈,身后是一片喘息声,四个邻村的男子抬着一具棺材慢慢进了村,围观者也多了,一见有人,张秀珠更来劲了,回头吆喝一声:
    快一点啊!
    几个男子咬牙,一个个脸憋的通红,临走时,又被张秀珠扣掉了五分钱,几个人很不情愿,又无力再逞口舌,我听到他们出了院门,才互相询问,怎么,这棺材特别重呢?
    张秀珠得意洋洋,笑声象老鸪一样,拍翅飞向天空。她招呼众人来看这样宝贝,老婆子自己破破烂烂,为男人买的棺材却相当体面,上下柳木一体,尤其是雕了几只仙鹤,象活的一样。她掀开棺材的一角,棺盖很沉,足见木料过硬。
    她烧了一盆热水,在众人的注视下昂首阔步,对于尸首视而不见。急不可耐的,张秀珠拧出一块抹布,把棺材上上下下擦了个油光水滑,仿佛躺在里头的是她自己,而不是那个死鬼。她太爱这棺材了,仔细审视之下,发现磕了一下,右下有拇指大一块划痕,老婆子大惊失色,忍不住抽噎起来。
    众人正要劝说,老婆子突然不哭,一跃而起,指着一个方向,顺着她劲节的食指,大家看到了不远处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老七媳妇。
    你还敢来!
    老七媳妇被婆婆一指,象中了法术,腿都软了,她只想偷偷溜进屋里,帮忙收拾一下老公公的尸首,好在张秀珠今天心情好,只是指着儿媳妇骂了好大一阵子,即便儿媳妇终于灰溜溜的,钻进了屋里,开始擦洗老公公的尸首,她也没有停下来。
    众人一直到天黑才散。
    那天夜里,几个人来我家打牌,一个个面如死灰,他们告诉我,路过张家老屋,大家被棺材里传出的鼾声吓了一跳。当时老房子黑漆漆的,门窗紧闭,像一座荒坟,成片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副棺材停在屋前。
   难道闹了尸?
   有人不信,壮着胆子,翻过院墙一看究竟,发现棺材没有盖上,张秀珠拥着一床棉被,在棺材里睡得正香。

    某年月日,张广湖吃了你家的喜事,随礼五毛,现在张广湖死了,七天后,也就是腊月十七办事,你家随礼不能少于五毛钱。
        听到这番话,主人家无不面红耳赤,而站在自己面前的张秀珠却无动于衷,她手持一叠烟纸,上面密密麻麻,记下了只有她看得懂的符号。敲开一家门,她就抽出一张烟纸,仔细辨认一番。
    讲完了这番话,她扬长而去。
    有好事的,忍不住看个热闹,却意外的瞧见了老七媳妇,她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在跟踪自家婆婆?对于那些好奇的目光,老七媳妇臊的脸通红,却不肯离去,老太婆不时回头一望,对跟屁虫十分恼火。
    你老跟着我干啥?
    老七媳妇点头哈腰,十分害怕。失去了丈夫这个主心骨,她整个人几乎坍塌,只有这个老太婆——张秀珠,这个刚强的女人仿佛有一种磁性,使老七媳妇不由自主的向往,一会儿看不到婆婆的身影,她就心慌,就会想起不知下落的丈夫。
    儿媳死皮赖脸,张秀珠只好佯装不见,颠着小脚,向下一家走去。
    到腊月十二,我对她的行径已有耳闻,当时我蹲在院中,把玩一把镰刀,笑嘻嘻听完了她的一番话,没想到我媳妇在屋里开了口,说大娘,话不能这么说,虽说我生老大你随了五毛钱,可是你儿子的喜事,我公公也随了两毛钱啊。
    张秀珠收回了即将迈出大门的一步,我看到她转身,四下寻找那个看不见的对手,无果,只好撇一撇嘴,她把袖口绽出的棉花捅一捅,慢条斯理的说,方平家的,理不是这么说,虽说你男人他爹随过两毛钱,那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大娘,走你的!
    我站起来,对屋内吼了一嗓子。可是,我那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忍不住又开口说,十几年前的两毛钱多值钱啊,能跟现在比吗?
    张秀珠也不理我,她说,方平家的,你说的在理,可是,两毛钱是你老公公随的,我问你,你老公公跟你是一家人吗?
    打蛇中了七寸,一场比试已见高低。我们早已分了家,按理已经是两家人了,屋里哑了火,我无可奈何,越过那一头蓬乱的白发,发现老七媳妇正探头探脑。
    一定去,一定去!
    好容易,我把张秀珠推出了大门,却有一个人挡在门前,是老七媳妇,她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背对大门,挡住了去路。张秀珠一皱眉头,刚要发作,我已经看清楚了远处的路口,就拍一拍她的肩膀,指着那里说,大娘,你儿回来了。
    老七从村东的大路走来。
    他消失了三个月,如今终于出现,整个人又黑又瘦,脏的不象样子,肩膀上撕了好大一个口子,露出了毡毯一样发黑的粗毛线衣。他从我、张秀珠和自己的媳妇身边走过,一声不吭,也视若无睹。他的亲妈、媳妇瞪大了眼睛盯着老七,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睁睁的看他就这么走了过去。
    还是我打了个招呼,说,老七,回来了?
    嗯。
    老七应了一声,似乎自己不过是散了一会步。眼看他过去,老七媳妇才明白过来,赶紧跟上去,接过了丈夫手里的一只破麻布袋。我搔着肚皮上的痒处,目送夫妻二人,丈夫走在前面,妻子跟在后面,好一会儿,才想起张秀珠来。
你怎么不跟儿子走?
我随口一问,她竟哑口无言,一张脸皱纹密布,看不出一点表情。


    下葬的那一天,我又一次见到老七。
        那一天很冷,许多人聚集在老屋前,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老七一直蹲在棺材边上若有所思,待送葬队伍出发,扛着幡的老七——当然了,他不得不跑一趟——常常扭头看一眼柳木棺材,其目光诡异,令人难以揣测。
    寒风中,人人缩头缩脑,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把一张张洁白的纸钱踩进冻土,连张秀珠都不太嚎了,只是隔一会,她还要哼唧一下子,证明自己在这件事中举足轻重。
    后来,李没根来了。
    据说他挥着一张纸头,从小树林蹿了出来。显然已等了好大功夫,当时我在后边,听见有人吵嚷,才瞄见了李老头。远远看去,他的两个耳朵冻得通红,支棱着,异常醒目,就象一只老兔子。他拦在老七面前,整个队伍——总有几十号人吧——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第一个想法是,有戏看了!
   我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媳妇,这婆娘一向爱凑热闹。她身上已经三个多月,前后都掉了两个孩子了,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让她去瞎掺合。我顺便张了一眼,发现老七拼命拉着李没根的棉袄,想把他拽进小树林,老头的头顶冒出阵阵白烟,当时,很多人都听到了,他喊的是,说好了,你爹一死就过门……
   然后老七捂住了李没根的嘴,二人一起摔倒,纠缠在一起。
   啥事,啥事?
   我媳妇个头太矮,什么也看不见,我拉着她寻了个远处,有个土坡,高瞻远瞩,几个老年人蹲在那里,在他们中间我寻了个位置,我媳妇问,李没根疯了?
    一个蹲在我身旁的老头,低低的说,打他!
    我扭头一看,发现白发老头入了神,他咬牙切齿,忘了吸手里的烟袋,那副嘴脸令人不寒而栗……
    几个姓张的聚了上去,气势汹汹,想给李没根一个好看。奇怪的是,老七反而护着李没根,不让自家亲戚动手,他推推搡搡,非常恼火。谁也没料到,李老头抓住机会,蹿了出去——这老头鳏居多年,身体好的要命——跑到被儿媳搀扶的张秀珠面前,只说了一句,又被老七一把拖进了小树林。
   不好了!
   我媳妇怪叫一声,起来就跑,我正看得来劲,一把没拉住,只看到我媳妇跟几个女人一路小跑,蹲在那里,围了一小圈。从一圈撅出来的屁股下面,横着一条肥大的黑棉裤和两只小脚。
   后来,闲话传遍了半个村子。
   没人知道张秀珠为什么厥过去。有一个谣言,说老七为了三百块钱,把自己亲妈许给了鳏夫李没根。不过,这事太过荒唐,即便老七,恐怕也做不出。事实如何,无人知晓,只有老七和一直搀扶着婆婆的老七媳妇听到了那句话,俩人讳莫如深。没人敢去问张秀珠本人,去了也是白问,凡是当面问起此事的,都被一阵扫帚打出了门。
    我们只知道,那一天,从小树林出来的时候,李没根闷闷不乐,老七还是一副冷漠,显然又一次搞定了对方。
    已是中午,人早散了,几个本家胡乱把张广湖埋了。


    那条船曾是本村一个笑料,一直倒扣在张家院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一次次的雨水浸透了木料,又被烈日和狂风一点点吹干,不觉中裂纹密布,犹如龟裂的河床。秋天的一个傍晚,我路过老七家门口,看到老七媳妇盯着它不语,地上有一只碎碗,满地饭粒,几只鸡正在争食,后来,它被拖到了院墙下,和那堆枯枝在一起——曾经与它一体的那些树枝。
现在老七回来了。不知他媳妇是否忧心忡忡,毕竟丈夫苦苦打造了半年之久。可是,老七径直踏入了自己生活了三十年,又离开了三个月之久的家院,目不斜视,直奔西屋,一口气驴饮了一瓢凉水,然后就上了床,无日无夜的睡了过去。三天后,老七媳妇壮着胆子,提醒他到了张广湖办事的日子。老七默默的下了床。谁也没想到,返乡的老七性情大变,从此寡言温顺,一直到死。
不少人来看热闹,逐一拍着主人的后脊梁,管主人叫老七、七哥、七叔……
或者说,哈哈哈,你狗日的命真大!
院中土扑的老高,鸡在叫,张大明也一直在叫,不少人打量墙角的一堆枯木,就象他们打量鸡窝,打量着流涎的傻子,或者是檐下一串串去年的玉米一样。很显然,过了几个月,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这里本不是这副光秃秃的样子,也忘掉了主人曾执着于一条船,他们来看一个消失了三个月又重新出现的人,来看他吃馍的样子,看他怎么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捧起一只红碗。
    老七!老七……
    有人说他去了南京,有人说他去了北京,人人都以为他赚了大钱。一张张嘴同时叫着那个名字,此起彼伏,小孩以和他说一句话为荣。少数人记得船的事,从一堆烂木头里,几个人看出了熟悉的轮廓,有的人从地里赶回来,在上面刮掉了鞋底的老泥。
    由于潮湿,木头上生了不少白菌,大大小小,煞是可爱。
    为了安抚不安生的媳妇,我没赶上第一波人。她一直在家里养胎,不是要这,就是要那,待我终于得一个空,已是下葬以后好几天,趁媳妇午睡,我溜达到了老七家。
    老七,你的船呢?
    我一进院就大吵大嚷,院子里没人,张大明不知在哪个屋叫唤,比狗还灵。老七有一点惊慌的从东屋里出来,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问他媳妇,他说下地去了。他一身破衣裳已经洗净,肩膀打了一个整齐的补丁,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此后再也没有胖回来。
    你干啥呢?
    没事,没事……
    老七一副心虚之状,把板凳摆在院子正中,日头最大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我发现他满头大汗,手上有伤。转头一看,屋门半掩,黑洞洞的,我疑心有什么古怪,一直往里张望,老七更加坐立难安,不由自主也一直往屋里瞟。可能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他一反常态,热情的不行,缠着我问东问西,我一边回答,一边竖起耳朵——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就问,屋里藏着啥?
   啥也没有!
   老七的脸白了,他站起来,想关上屋门,在关门的一霎那,一只苍蝇划了一个弧线,从阴影里飞了出来,老七手忙脚乱,压根没注意到,可我看的很清楚,苍蝇绿莹莹的,有拇指肚大小,在阳光下头昏脑胀,径直向我扑来,
   嗡嗡嗡……
   我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气,似乎张广湖的一股臭气阴魂不散,跟着儿子来到这里。一旁的老七不但关了门,还落了锁,冷着脸只说自己有事,言外之意,无非是赶我走嘛。我很无奈,被他半推半搡出了院门。
   老七你的船呢?我问。
   什么船?老七一下子急了,什么船?


   这事挺怪,回家之后,媳妇醒了,正在床上嗑毛豆,一脸的冷漠。我把老七的古怪跟她一说,她更烦闷了。
   活该!谁让你送上门去丢人。
   孕妇就这么不讲理,不看在肚子里的娃娃,我非给她一巴掌不可。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每天躺在床上,象一只死掉的青蛙。有时候我劝她下来走一走,活动活动。媳妇一翻白眼,说,掉了怎么办?一个干农活长大的乡下女人,我少干一点,她就骂我懒骨头,自己象个小姐,要人一日三餐端到面前,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甜也不是,淡也不是,没事就吵着要吃肉。
   我说,你把我吃了吧,我有的是肉。
   这是气话,我把去年的玉米卖了,又上我爹家看脸色,好歹借了一点,才堵住了那张嘴。
   可是每一天夜里,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大肚子上,一听到那种声音,就什么都忘了。
   砰砰……砰砰……砰砰……
   在母亲的心跳之下,在一连串响亮的肠鸣声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它是如此的甜美,让人心花怒放,让我在黑暗中一跳老高,抱着他妈的大肚子亲了又亲。
   行了,行了。
   媳妇嫌我胡子太硬,扎得肚皮直痒痒。我只好躺在被窝里,望着黑暗中的某处,满心期待。一闭上眼睛,我就又一次听到了它。半夜里,媳妇摸摸索索的下床,我听到她在门外撒尿,从那水声中,我也听到了它。等她上了床,鼾声重新响起,我一声不吭,体会着床的另一侧,在一片热烘烘、粘答答的黑暗里,有一个声音一直不停:砰、砰砰……为了这种声音,所有的这一切:苦一点,穷一点,都是值得的。
    我老朱有后了。
    我心里美滋滋的,很久才睡着。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我在田里累得够呛。
    一踏入家门,就听到了那种声音。我把锄头倚在门后,半瓢水灌下去,浑身的骨头象结冰了一样,咯咯直响,精神也为之一振。后来,我抿着下巴颏的水,出西屋进了东屋,发现媳妇趴在床上,头捂在棉被里。
    咋了?
    媳妇抬起头,一张脸由于挤压和孕妇特有的肿胀,变得十分怪异。她很紧张,口齿不清,又不时神经质的抽噎,我以为闹着玩,让她说话,她应声一抖,怯生生的说,
    孩子没了。
    我才不信,笑嘻嘻的不当回事。她拉着我进了茅房,指着那个窟窿,说自己只是上了一次茅房。她好几天都拉不下屎了,这我是知道的,拉不下来让她坐立难安,这我也是知道的,今天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它拉出来……,女人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
    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
    为了说服我,她有点不耐烦,东张西望,抽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当着我的面,在茅坑下翻找了起来。我蹲下来,从窟窿里往下看,一束光照亮了脸盆大小的黑暗,竹竿搅破了一层薄冰,发出了细碎的响声,一个白白的东西浮现了一瞬间,又沉了下去。
    据我媳妇说,那是我的儿子,她一不小心把他拉了出来。
    你看嘛,你看……
    她一连好几次,把那个东西从秽物里翻出来,也把粪坑翻得臭烘烘的,才觉得足以说服我了,露出了愚蠢的微笑。我一时没了主张,和她对视了一会儿,那情形很古怪,媳妇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扭头就跑。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一脚跺在她背上,蓝花棉袄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鞋印。
    我媳妇一个趔趄,奇迹般的保持住了平衡。
    怀胎五月,又刚刚小产,难以相信她居然那么敏捷,就象一只母山羊,三蹦两跳,躲开了我的追击,一溜小跑出了大门,我抄起一把铁锨,也追了出去。
    来人啊,朱方平杀人了!
    她一路跑,一路杀猪般哭喊,引来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我闷不做声,紧追在后,只要一靠近,就把铁锨一下又一下的拍下去,如果有可能,最好把她放倒在地,可是始终找不到机会,这个女人跑的比兔子还快!不仅如此,她一得空,就反回头来骂我,朱方平,我日你娘……她昏了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都骂出了口。终于有一次,围观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我兜头就是一下,带着风声,铁锨拍在土里,当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我用力过猛,一下子扑倒了。我媳妇十分得意,趁机喘一口气,同时骂遍了我的十八代祖宗,不仅她在笑,左右的人也笑了起来。
    我听到有人说,老朱,咋这么舍不得你媳妇啊?
    还有一个声音说,快起来,追啊!
    我媳妇太得意了,一不留神,踩进一洼积水——多半是谁家刚泼的,她脚下一滑,摔了一个跟头。这时候,我已经爬了起来,恶狠狠的扑了上去……
    我一手抓住了她的头发,骑上了媳妇柔软的肉体。
    我让你骂!
    第一拳打在她的肋窝,身下一声尖叫。
    我一下又一下打下去,起初,我媳妇还一直嘴硬,后来不得不呻吟起来,说,饶了我吧。
    有人说,老朱,差不多就行了。
    当时我嘴唇发干,心脏砰砰直跳,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打她,完全沉醉在那一拳接一拳的快感之中。几个人按住了我,把我从那摊积水里拖开,有妇女扶起了我媳妇,把她搀扶到某一家的院子里。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在原地喘息了好一阵子,才爬起来,慢慢离开。
    当天晚上,媳妇回了娘家。


    孩子没了,媳妇也走了。我白天睡觉,晚上找人打牌。打得两眼发直,整个人胖了好些,直到一个早上,上手那个人说,老朱,不能再来了,再来我媳妇也该跑了。
    无牌可打,又难以入睡,我只好喝酒。
    那时我二十出头,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自由,一点也不难过,反而无牵无挂。我学会了喝酒,去年收的玉米只留了一点口粮,其他的都卖了,买了酒。那是一种红薯酿的土酒,相当的甜和冲,第一口下肚就象胃上被砍了一刀,疼的人直弯腰,不过接下来就好了,我浑身发热,莫名其妙的亢奋起来,反而更睡不着了。
    夜晚的村庄一片沉寂,我无目的的走来走去,行经之处,留下一片片呕吐的秽物,别人院里的骡马惊醒了,在黑暗中不安的挪动的蹄子,有时,我会突然睡去,倚着某一家的院墙,或者抱着一棵槐树,醒来时,脸贴着泥土,一条狗在附近汪汪直叫。
   我成了村里人眼中的二流子,没人与我来往。几次,我想去丈母娘家把媳妇接回来,又没那个勇气。那些晚上,我没事就扒人窗户,想听听别人说什么,往往伤心起来,暗自落泪。后来我索性找一面破锣,等里头灭了灯,夫妻俩开始办事,就照死里敲一下子。
    我听到女人说,快点。
    来了,别催了。
    别洗脚了,女的说。
    妈的,男的说,老子累了一天,晚上还得耕你这块田!
    一听到木板撞击墙壁的声音,我的耳朵不由自主就立了起来,万籁俱静,只有一男一女在喘息。我听得火起,无非又是一场大醉。
    有一夜,我在一个墙角醒来,苔藓潮乎乎的,有一股骚味,我不很在意,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但是一种敲击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很有节奏,就象舂米。
    咔、咔、咔……
    过一会,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啪嗒,滚了一滚,停住了。
    头上就是窗户,深夜里有如一只巨大萤火虫的尾部。我想瞄一眼,又听到有人说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我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可能是会计的老婆刘三妞。四下看一看,一片漆黑,可也不象是村西,多半是我猜错了,灵光一闪我才想到,这是老七媳妇的声音。
    响声在持续,老七媳妇说,我受不了了,一看见它我就做噩梦。
    我的耳朵不由自主立了起来。一个男人说话了,一听就知是老七,他那种细而冷淡的声音,怎么也瞒不过别人。
    那你就别看。
    敲击声音停了一下,又响了起来,老七又说,也不要废话。
    他媳妇问,别人发现了咋办?
    敲击停止了,有铁器磕了几下,像要弄干净什么,然后响起了木锉子的声音,锉齿啃咬着木板,象一只执着的耗子。在这单调的旋律中,我暗自打了一个哈欠。
    脚步声响起,向我靠近,头顶附近有倒水的响声,我屏住了呼吸,几乎已经贴在了地面,老七媳妇的声音清晰而不安,她说,要不我回娘家借点钱,再给他买一个吧。
    老七仍然淡淡的,说你少废话!
    我盘腿坐在窗下,琢磨着无意中听到的秘密,不久就失去了耐心,有一会儿,我弓起腰,想在窗户上扒一条缝,看看他们在干嘛,我捡了一条树枝子,拨弄着窗子,眼看成功,没想到有人叫了起来。
   谁在那?
   我一溜烟跑了,东方已经泛青,老远我才敢回头,发现老七的媳妇站在窗前,第一缕朝阳把女人的碎花棉袄照得清清楚楚,既然我能看清她,她也一定看清了我。


    第二天白天,我在家睡觉,翻身时瞥见一个人影在床头,我以为是梦又昏了过去。可是,睡着睡着忽然醒了,就闭着眼想了一会,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睁开眼,老七在面前。
    他仍是回家时的一身衣裳,只是整个人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多半很久没洗脸了,头发里挂着木屑,两只眼睛亮的吓人,象一个病人,我有一个有癔症的老婶子,她一犯起病来,就象老七这样,眼睛贼亮,有人说她能通黄大仙,她人也神神叨叨的。可是老七站在我的床头,却一言不发。
    老七?
    我难免心虚,赶紧堆起一脸笑容。
    你咋来了?
    他仍不回答,久久的端详着我,好像在研究我脑子里装了些什么。我光着屁股,被他看得十分尴尬,赶紧拉一件衣服披上,又穿裤子。
    老七却慢慢转身,出去了。
    院门一响,恢复了平静。我身上还残存了一点棉被的暖意,不知怎么,汗毛立了起来。我想了一会,怎么也不明白,倒是困意一点点又回来了,就又倒头睡去。
    那几天我彻底没钱了,别的好说,没有酒喝受不了,我腆着脸去找我妈,她倒没有拒绝,只是我爹一直在旁边嘟噜,说我丢尽了他的人。既然来了,就得受这份气,我满不在乎,准备拿了钱就走。没想到老头骂了一会,气更上来了,他抄起一个板凳,朝我砸了过来。
    你给我滚!
    我一偏身,躲了过去,扭头就朝外跑,我爹举着一把铁锨追出来,被我妈拦腰抱住。出了院门,我难免有一点讪讪的,不时回头瞄一眼,两个老人在争吵什么。
    走了老远,我妈追了上来,仍然没说什么,喘着粗气,把什么塞在我手里,是十块钱,我默默往回走,手里的钱是温热的,她一向喜欢把钱贴肉藏着,有那么一会儿,我鼻子发酸。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会儿。
    有了钱,我连醉了两天。
    酒是个好东西,让人脑子不再转了。夜里,我躺在一个土坡上,望着漫天星斗,把最后一口酒干了,然后一扬手,瓶子砸在什么上,碎了。
    一开始还有点冷,慢慢酒劲上来,我浑身发热,就睡了过去。

[ 本帖最后由 叁月不插秧 于 2016-6-5 06:52 编辑 ]
叁月不插秧 at 2016-6-05 07:48:09
醒醒,醒醒……
     两只手探进来,想把我从温暖的梦境里带走,我竭力抵抗,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被什么人摇醒了,我很恼火,可那人是老七,他把什么塞进我兜里。
    来帮个忙,老朱。   
    那一夜出奇的阴冷。村庄一片漆黑,我跟随前方的脚步,它一直在响,却听不到一点人声,拐了几个弯,眼看黑影进了一家院门,我站在一棵大石榴树下,一滴露水落在鼻梁上,凉丝丝的,大脑浸泡在未散去的酒精里,钝涩之极。
    一颗头从门里探出来,说,来啊!
屋里一地刨花,什么都没有,脏得吓人,只有屋中央横着个什么,影影绰绰。墙角铺着一床褥子,一个女人盘腿坐在那,背后的稻草中拱着一个大个子,鼾声阵阵。
    你们过得什么日子啊?
    我语带轻蔑,脚下的刨花哗哗作响。
    老七的媳妇挂不住了,忙不迭的收拾。屋中有一股淡淡的臭气,有点象死老鼠。老七站在屋子当中,举起一盏油灯,灯焰投下巨大的黑幕,遮没了他面前的大家伙。
    那个,我说,就是你造的船吗,老七?
    没人回答。
    我未免有点恼火,既求我帮忙,还摆什么臭架子?可好奇心作祟,我就往前两步。第一眼看上去,的确是一条船,又有一点不同,因为它有一个木头鸭头,竖在船头,鸭嘴刷着黄漆,还用墨汁点了黑眼珠——在黑影中,巨大的鸭子阴森可怖,似乎斜眼看人。
    我更好奇了,就一手掩鼻——臭味更浓了,另一手接过老七的油灯:
    在临县,人们去姜庄水库打鱼,乘的是木船、铁船,划着浆,撑着篙,那种船扁扁长长,老七造的似乎是另外一种。船里装着一副自行车踏板,我有些纳闷,握住它一摇,船体下方什么东西,咔、咔、咔,响了起来。低头一看,那里有一只不小的桨轮,缓缓转动……
    链条一响,主人笑了。他盯着自己的宝贝,目不转睛,如痴如醉,我睃他一眼,只见老七双颊酡红,笑起来无声无息。
    你笑个鸡巴啊笑!
    偶然一眼,我瞄到船帮上雕着几只仙鹤,一低头,才明白了臭气的由来,这船象从粪堆里捞出来一样。我皱着眉头,对老七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不过上一次惊讶,这一次气愤。
    老七陶醉在喜悦中,却被我的问题打断了,他看着我,不太明白我的意思,等他发现不是在开玩笑,觉得莫名其妙,才去看自己媳妇。
    他问,臭吗?
    这个问题把他媳妇难住了,她有一点惊慌,一副坐立不安之状,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
    有一点吧……,我习惯了。
    老七不可置信,他又看了我一眼,显然心中存疑。我自然没好气,又问,你这船拉过大粪吧?他有一点愠怒,但没有说话,鼻子贴上船帮,仔仔细细的闻了起来,那模样,只差没上去舔了。假如不知道这是老七,伏在黑影中的,十足一只成了精的大耗子。
    这画面很滑稽,我只好等着。半晌,他愤愤不平的立起来,哪里臭了?老七说,根本就不臭!他狠狠的一啐,不给我回应的机会,手把着船头,一用力,抬起了一角,对我说,快走!
    老七媳妇应声起来,去解傻子的铁链。
    去哪啊?
    我很惊讶,老七冲我一努嘴,说,红革渠。

小饭店里,朱芳平已经讲了那么久,他口才很好,依稀可见当年那个冲动的青年。在我们的头顶,一只白炽灯泡放着金光,不时有一阵阵青烟缭绕而上,悬停于灯泡附近,他不抽烟时,就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天黑了,植物可见的一半绿叶葳蕤,残花隐现于黑暗之中。
    那些人,方平嫂、张秀珠、七婶……,一个个从我的记忆里浮现了出来,那么熟悉、亲切,我们曾经共同生活在一个消失的村庄。在某一个时刻,我忘记了对面还有人讲述,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后来,我重新回到现在,老人仍滔滔不绝,只是不时咂一下嘴巴。
    我要了一壶热水,又要了两碗面条——时间太久了。倒水时,老人忙不迭扶住杯子,以示感谢。他停下来喝水,我趁机提出一个问题。
    红革渠是哪?
    老朱一挥手,说,你肯定不记得了,现在早填了,那会学红旗渠,挖在顺村跟东坡之间,还没一根鸡巴长……
    七叔是想试一试那条船?
    老朱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的问题已经攒了一下午,一有机会就涌了出来。
    老朱,听你说的,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他哈哈大笑,说,不瞒你说,老弟,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船怎么那么怪,那就是公园里头的船啊,我一个乡下人,没进过城里的公园,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么多年了,我就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老七要造这么个东西?
    老朱摇着头。
    我也不太明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七叔,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聪明、骄傲、寡言少语,他是一个心事都藏起来的人……要回答老朱的问题,有各种可能,但无一例外,统统都是猜测。一番努力之后,我还是放弃了。
    老朱赞同我的结论,除了七叔,谁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各自想着心事。老朱指出——吃面条吧,凉了。他吃相惊人,为他感染,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待他把空碗推向一边,抹着嘴巴,我才问,后来,那船哪去了?
    扔了。老朱咂着嘴,似乎意犹未尽。
    扔了?我吃了一惊,扔哪了?
    我不是说了么,红革渠。

    那一夜,老七喊着,使劲!
    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一步一趔趄,身旁的傻子一直嗷嗷直叫,链条响个不停,他一定没吃上力,否则,我怎么觉得这块臭烘烘的木头橛子,只压在我一个人肩上。
    怎么这么沉?我喊着。
    老七打断了我。废话,你们倒是使劲啊!
仿佛是浓重的臭气,而不是黑暗挡住了视线,我根本看不见别人,只听老七一阵阵催促,只听到脚步声混乱,像有十几把二十斤的铁锤,不停的砸进土里,他的声音夹杂其中,从牙缝里挤出,又尖又快,不如此就会被肩上的重负压回去。
半个小时,我们才出了村子。
    你们倒是使劲啊!
    他又叫了起来,有个坑!有个坑!
    于是,我勉强往脚下看了一眼,躲了过去,可是这船向左边滑了下去,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支撑着,不让它倾斜,这时老七又叫了起来,怎么歪了,怎么歪了?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左边的人影没了。
    老七,傻子呢?我赶紧叫了起来。
    怎么,怎么?
    操你妈,傻子跑了!
    链条声还在响,越来越远……,在这样的夜晚,只要多迈出一步,就会被黑暗一口吞掉。我听到老七骂了起来,他试图把傻子喊回来,可是无济于事,他想去追傻子,我说,你千万别松手,你松手我就砸下面了。突然,一个很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条沟!
    是老七的媳妇。
    除了鼻子里挤出来的一丝丝气息,她一直闭着嘴,四个人中——现在是三个了——她个子最小,又是个女的,所以重心压在了她身上,那个声音一点都不象她了,甚至都听不出是一个女人。
    使劲!老七喊道。
    于是,我们俩使劲向上推,沟上面的老七叫道,快点,快上来,我不行了……肩膀上忽然一沉,老七媳妇松了手,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用尽了全力,可是脚下太滑,泥土已经埋上了脚面。只要我松一口气,这玩意一定能把我砸成肉泥,我只好把全身都贴了上去,一个坚硬的木角戳着我的鼻子,脸挤变了形……
    快……
   才挤出了一个字,脚就蹬上了一块石头,遏止了下滑的劲头,同时负担也减轻了,老七媳妇已经上去,两个人一起拽,我推了最后一把,终于上了这道沟。我们三人坐在那里,浸泡在一团挥之不去的臭气中,大口的喘息。好半天,才勉强扛上它,又开始走。
    不要停,不要停!
    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有一夜这样黑暗,一点光也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天地一色,仿佛四周的一切,村庄、丘陵和树林,都扣在一只铁桶里面。我们就象三个瞎子,跌跌撞撞的在黑夜里走,船头破开恶臭,就象犁头翻开老泥。老七一直不知疲倦的叫喊,一会让我们用力,一会痛骂自己的儿子,那声音象女人一样尖利,叫的人头皮发麻,意志全无。
除了他,没人还有余力开口。


    一个半钟头后,我已经快不行了,肩膀失去了知觉,两条腿一直发软,除了机械的迈出每一步,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一步比一步沉重,膝盖好像脱离了骨节,两腿随时可能咔嚓一声,反折过去。
    就连老七,尖叫也弱了下来。
    我勉强支持,又走了一会,老七突然又叫,下坡了!他可能看到了什么,用最后一口气喊道,我看见了,到了!到了……那声音细而软,仿佛从地底钻出来。
    地面开始倾斜,肩膀上忽然一轻,那个巨大的东西似乎一瞬间失去了重量,无比的轻松,那一轻之力仿佛要使我起飞……
    坏了!我想。
    老七媳妇支持不住了,我依稀瞥到前方矮小的身影一歪,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只发出了一丁点不成意思的声音,就倒了下去,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倾斜了下去,眼看砸在她的身上。
    若不是一个人突然出现,接住了沉重的船体,那一夜可能就是一个噩梦。那人不但一手把住了下落的一角,而且顶替了她,把大部分重负放在了自己肩上。我肩头一沉,又重新抓住了船帮。
    锁链在响,傻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哦、哦、哦……
    他不知何时,偷偷跟在我们后面,关键时刻突然伸了一把手。我长出了一口气,力气又恢复了一分,老七的媳妇也迅速爬了起来,重新加入了行列。一切都发生的无声无息,黑夜始终如一的寂静。不远处,荒废已久的红革渠反射着白光……
    慢一点,慢一点……
    老七紧张起来,不要着急,慢一点!
    听我的!一、二、三,放手!
    随着一声号子,扑起了一人高的水花。
    积水在黑暗里油漆一样粘稠,汩汩的冒着乌黑的水泡,船在水面上只晃荡了一下,就倾斜了。没有人想到,那个巨大的鸭头太重了……,眨眼之间,那船一头扎入了渠底的淤泥,水面只剩下巨大的鸭屁股,水下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拉它下去。
   我们眼睁睁看它一点一点,没入水中。
   圆波在扩散,一圈、两圈……
   扩散到渠边,冲击着石块和草丛,没有人言语,就连傻子,也呆呆的望着水中的圆心,水声很快消失了,四周一片岑寂,铁链偶尔一响。
   我长出一口气,不顾脚下是泥是土,自顾躺了下来,摸索着,抠出口袋里的一盒香烟——这一趟的报酬,已烂如一把腐草。我点上一支,吐出看不见的烟雾,觉得身子发轻,几欲飞起。
   这一趟便宜你了,老七。
   又过了好一会,我才爬了起来,那三个人仍然在草丛旁边,望着水面,一渠死水镜面般一动不动,象一块巨大的黑色晶体。我扯开裤子,走过去,往水里撒了一泡尿,这一泡尿不知道憋了多久,一尿起来就没个完,只听水声,就能想象出那些热乎乎的泡沫,似乎无穷无尽。
   回吧。我说。
   于是,我系上裤带,转身离开。上坡之后,有三个黑影默默跟了上来,一起回顺村。


   故事讲完了,走出小店,我精神为之一畅。
   我与老朱商定,明天同往顺村一行。老人一定要送我回伯母家,我只能同意,一路上天色阴沉似乎将雨,老朱的嘴一直闲不下来,讲着一些后来的事。我心不在焉,一直在想该怎么给钱——既不伤害他的自尊心,也不要让老人吃亏。
   敲门时我想,还是明天吧。
   没想到,门后的伯母一脸焦急,问我为什么不拿手机。
   她说下午妻子来电,说女儿发了高烧。我一听着了急,可是电话一直打不通,无止境的盲音就是最坏的消息,我几乎失去了耐心,但妻子的声音突然响了,她说女儿入院,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医生说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接下来的一切都匆忙而混乱。
   走进火车站时,一场暴雨已无可避免,站台上雷声隆隆,大风掀起了齐楼高的尘土,大雨随之而来,打得我落荒而逃,一边尽可能的保护两只旅行袋——一大一小,装满了伯母买的土特产,一边向老朱解释。电话那边,他有点遗憾,一再问起女儿的病情。
   回头带小丫头一起回来!
   坐在车上,我想起了老朱的这句话,虽然自己信誓旦旦,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可是究竟有没有,又或者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一次回来……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列车开动了。旅客纷纷关上了窗户,车厢里闷热,人声鼎沸,对面是一个生意人样子的中年人,他企图与我搭话。
   雨真大啊!
   我点一点头,没有聊天的心情。列车出了县城,驶入一片种满黄花菜的田野。雨打车窗,蜿蜒成流。夜幕下的景物失去了细节,又被列车的速度拉成了一道灰幕。面前蓦地一黑,一个黑影闪过,然后是接连不断的许多,不时夹杂着高而细的白杨……哦,是村庄,一个遗弃的村庄。不等我再看一眼,它已远远抛在后面。
   我回想着那些夹杂其间的色块、大概是一些计划生育好的标语吧。
   途中我上了一次厕所。回来的时候,那中年人入神的看着窗外,远处又有一个村子慢慢过去,那人说,这村子挺大啊。
   我说,是啊。
   现在农村都不一样了。
   我说,是啊。

   夜里一点钟我从出租车上下来,觉得这段路——从一个家乡到另一个——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远。医院里,妻子很平静,看着我亲吻女儿。她说病人只睡了一会就不肯再睡了,小丫头说,我在等你呢!我竭力隐藏自己的内疚,让妻子回家。
   这一夜交给我吧。
   我关了灯,躺在只有一个病人的三人间里,想着临行前与妻子的一次吵架,有一点后悔。空调很足,床上既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我一直睡不着。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整个人仍然清醒,一直闻着帆布垫子那种又干又热的气味。我索性起来,看着病人,与平时不同,她睡的有一点安静,稚气十足。
   黑暗中,她的鼻子和嘴巴都很象我。
   护士站亮着灯,我关好门,推开走廊尽头的窗子,抽了一支烟,整个过程全无乐趣,因为护士站走出一个护士,警惕的观察着我。回到病房,我数了数香烟,又一次躺下来,不再奢望入睡,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有过去,也有将来。
   落地窗帘露出了一线夜色。看女儿睡得香甜,我就拨开一重重柔软的大褶,隔着玻璃,外面是一个沉睡的城市,楼下的小街上有一盏路灯,照亮了行道树的深处——辉煌而细致的绿叶。
   一辆自行车经过。
   一张脸倒映在窗玻璃上,一个怅然、憔悴的中年男子,我静静的看着。过了一会,才惊觉那不是我,这男子有一些眼熟,他是谁呢?我贴近了一些,发现这是一张垂死的脸,又渐渐还原为我记忆中的七叔。蓦地,老朱在摩的上的话又回到了耳边。在女儿病房里,我回想了一夜,直至分不清哪些是医院之夜的想象,哪些是真实。


    七叔得癌症的那一年,不过四十岁。
    老朱说他一开始痰里带血,很快就吃不了东西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几次,让去县里,七婶用架子车把七叔拉到了县里,第二天,同一辆架子车又把七叔拉了回来。
    村里人就知道没救了。
    最后几个月,他一句话也说不了,不仅如此,饭也咽不下去。每一天,七婶端一碗稀饭送到他嘴边,病人瘦得象一个骷髅,稀饭从嘴边淌下来,沿着脖子,流到了肩膀,濡湿了脏兮兮的褥子。
    村里不少人去看,老朱也去了,每一个人都吓坏了,人人不语,床前的气氛象铅一样沉重,几个人暗中想起了他的父亲。出了张家院子,才有交头接耳。
    你看见那个皮色了么?
    嘘……,别提了。
    好在受折磨的时间不长,他很快就死了——据说死前很平静。
    老七埋在张广湖身旁,坑挖在另一边,什么也没发生。丧事结束的第二天早晨,鸡们一看到七婶出了屋,就一个个踱了出来,傻子在屋里吼,他要拉屎,却一直被锁着……,七婶站在门口,两眼浮肿,整个人呆呆的,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困惑,犹如一个刚释放的囚犯,面对着一个过于广阔、过于自由的世界——七婶犹不自知,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好一会才发觉右手在抖。一发现这一点,她心慌得不行,若不是及时扶住门框,几乎一个趔趄。
    一路上,七婶不时张望,当一角房檐出现时候,她仿佛看到了救星。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那里曾令自己望而生畏。
    房门开着,七婶壮着胆子进去。
    灶前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老太婆,头埋了下去,在灶火前打盹,露出了秃而苍白的头顶心,听见有人,她一脸惘然的望着来人,七婶吃了一惊。
    这老太婆是谁?
    她不认识这样一个张秀珠,仿佛灶火不知不觉中焙干了她的骨气,老人也随之油尽灯枯。只是过去了一夜,七婶看到了一个陌生人。比起她的婆婆,这个老人嘴瘪了,眼也凹了,整个人小了一号,蜷曲得象一只虾米。
    一时看不清楚,老太婆不停的抹着眼睛。
    是我,七婶说。
    听见了儿媳的声音,老人想打起精神,一时又力不从心。十几年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七婶的第一反应想冲上去,搀扶老人,不知怎么,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一动不动冷静的看。发现老人想站起来,可是坐了太久,双膝一软滑了一交,扑通,老人一屁股坐进了灶灰,那堆灶灰刚刨出来,还很烫,老太婆生怕烧了棉裤,偏偏又站不起来,两只手在漫天的灰土里挥舞。
    哈哈哈……
    七婶目睹了这一幕,情不自禁的大笑。当灰头土脸的张秀珠终于攀着灶台,竭力爬了起来,发现面前的儿媳已经不能自已,她一边哈哈大笑,眼水随之滚落。
    张秀珠也呆住了,儿媳怎么了?
    老太太有一些纳闷,她啐着口中的灰土,看儿媳出了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一回头,仔仔细细扫了自己一眼,才走开了。张秀珠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那个女人满脸泪水,失望透顶。


    七婶出门那天很热闹,老朱说她嫁了一个当兵的,人人都以为,张秀珠这么厉害一个婆子绝不能放过她,可七婶有一位大哥,临嫁前几天,有人见他进了村西的老屋。
    为了看场好戏,许多人特地出了一份礼金。没想到,直到迎亲队伍消失在出村的大路上,张秀珠也没出现。那天晚上,人差不多散尽了,有人见张秀珠在儿子家门外张望,确定没人,才推开了院门。
    一地狼藉,张秀珠脚步很轻,不时踩响了花生壳、炮纸、一根筷子……,她把筷子捡起来,握着,走到鸡窝旁,点了点里面的几只鸡。然后,才推开了东屋的门。
    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她摸到了桌上的灯,一举起灯,就听到了鼾声。地上有几只空碗,她逐一闻了一遍,一碗是肉,一碗是鱼,还有一碗应该是捞面条,碗底剩了一点汤水,她用指头蘸一蘸,送到嘴里。
    是鸡蛋臊子。
    她自言自语的说,咸了。
    最后,她才看见了自己的孙子张大明。
    孙子吃饱喝足,倒在墙角的一团稻草里,蒙头大睡,这是一个高大的十九岁男子,刚剃过头,两个脸蛋子都是肉。随着呼吸的起伏,一根长长的,锁在墙上的铁链发出轻微的金属声……
    张秀珠踢了孙子一脚。傻子醒了,他揉着眼睛,一看到眼前的奶奶,高兴极了,不停的叫唤了起来。
    张秀珠光明正大搬回了家中——也兑现了分家时的一句誓言。村西的老屋就此废弃,七婶和那个当兵的留下了一点钱,她也没客气,都收着了。搬进来那天,张秀珠请人买了一千响的鞭炮,热闹了一早上。
    她不像七婶那样耐心,索性去了傻子的铁链,傻子就满村跑,后来渐渐出了村。
    张秀珠仍旧隔三差五的打东家、骂西家,历届村干部都知道这婆子惹不起。动员搬迁的那一年,干部们被同一条扫帚赶出了院门。
    张秀珠说,我要死在自个家里。
    第二年,傻子还没有死,他在院子里大呼小叫,把张秀珠吵醒了,张秀珠扶着墙走了出来,她的白内障已经很严重。
    傻子指着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凹陷,几乎看不出来,是当年长杨树的地方,他扯着那个老太婆,一定要她看那几棵新芽。
    啥呀?啥呀?
    瞎了的张秀珠很不耐烦,始终也不知道傻子为什么那么高兴。
    后来,一辆拉沙子的车在县城的公路上撞死了傻子。
    杨树发芽了,不止一个,而是很多,在张家的院子里一天天长高。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人了,年轻人都搬到了县郊,只有几个老年人不肯搬走,张秀珠是其中之一,但是她不跟别人往来。
    慢慢的,老人也一个一个的死了。
    每一天,张秀珠穿着儿子的旧中山装,去公路边上的饭馆要一点饭,给少了,或者不好吃,她就骂街。等她摸索着回来,就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遍地是一蓬蓬小树,她坐在树隙,树从一点点高,渐渐齐了房檐。树根拱坏了地基,屋顶也漏雨。有燕子来筑巢,张秀珠端着碗坐在树下,鸟屎落在碗里,她也不知道,依旧吃下去。
    一天又一天,她坐在院子里,转动着木头一样的眼珠。
    她等待的,无非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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