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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扶头 发表于: 2016-5-08 19:59 来源: 今天

  


李秀琴/


一、


    母亲没了。
    推开街门走进院子,我就知道母亲没了。
    推开那扇用红漆漆过的笨重的铁门走进去,院子里的灯,都亮了。我在确定和不确定中朝前走,院子太乱了,犹如我朝前走的脚步东倒西歪,踉跄着。那些东西都扔了出来,扔得院子里到处都是,洗衣盆子、火炉子、破纸箱子……那些东西多是我曾经用过的,一次次搬家从平房到楼房,从此地到彼地,那些被我否定了的我曾用过的东西母亲都收敛上了,现在,这些东西都被扔了出来。我就断定,母亲没了。几年前,哥给母亲做回寿材的时候,这条很扎眼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寿材就横躺在堂屋地儿里,出出进进的母亲说看着它总让人心里不舒服,母亲就用这些我曾经用过的旧家具破纸箱子把它堵塞的严严实实,现在堵塞寿材的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被扔了一院子,我就知道,母亲没了。我确定。
    我踉跄着朝母亲的屋里奔,这条路是多么漫长啊!我踉跄的脚步要穿过被扔得乱七八糟的院子,穿过横躺着母亲寿材的堂屋地儿,穿过早已慌成一团人们踩在地上咚咚的脚步声,穿过啊,几十年漫长的岁月,朝朝夕夕……穿过母亲生命终结之时的最后七天。七天啊,母亲,你用七天的时间惩罚了女儿,以至我把那块伤疤埋藏得很深,不敢触碰它,不敢写母亲。
    这条奔跑的踉跄的路让我怀疑、不确定。母亲怎么会没了呢?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娘。她是天底下的母亲,是天底下的娘。谁人?没有母亲呢?娘,这样亲切的字眼,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从此,她要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将永远都看不到母亲。天底下的孩子将要永远看不到母亲……
    曾经,她十月怀胎。那时,她的面庞是娇羞的,她的身段是姣美的。
    从此,我成了她的掌上明珠,她成了我的奴隶。
    从此,我在她的手掌心里撒娇、骄傲。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母亲的血。
    岁月是一把刀吗?岁月为什么要摧毁一位母亲呢?
        200751号那天晚上九点多,母亲睡着了。我知道,她这是长睡。她卸掉了所有背负的包裹睡着了。她的面容很安详,跟睡着一个样儿。
    从此,我没了母亲。
    而对于地球,只是少了一粒尘埃而已。
    而对于母亲,曾经她站在地球上,她覆盖地球一隅。她享有“母亲”这样一个伟大的词汇。
    我呼唤着母亲。
    “娘啊……你回来……回来……”
    声音响彻夜空。
    声音颠覆夜晚。
    声音撕心裂肺
    声音绝望了。在长夜里狂奔……我听到了天籁之声……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1935年的一个雪夜,一位新女性诞生在一个小业主家庭。这样的家庭注定没有土地,机器的轰鸣声伴随着她的成长。夜晚或者某一个下午,她感觉饿了的时候,就会偷偷溜进作坊,溜过一排排磨面机、轧面机、挂面机……偷几个大饼子麻花红枣什么,而这时候,她从不独吃,她要分给姐姐吃,而她的姐姐是本分的,如果不是她分给姐姐吃,姐姐不会像她那样去偷吃的。
    这就注定了姐妹两个不同的命运。当姐姐本分地纳大底、缝衣服作女红的时候,这位新女性就不安分地走出去了,她走出去上识字班、扭秧歌、甚至后来革命了,她是党员,这是她的骄傲。要不是因为我们哥兄妹的出世而无人照看,她会跟父亲一样不会放弃她心爱的工作的,现在一定是一位革命干部。
    因为革命了,她认识了革命了的父亲。当她的姐姐遵从父命不情愿地流着眼泪嫁给大她16岁的男人的时候,这位新女性自由恋爱了。这样在姐妹俩中就留下了话柄儿。
    “高有连的女婿,比高有连大五岁”。这句话是说姐姐的。高有连是她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
而妹妹,那位新女性,也就是我的母亲,在姐姐遵从父命不情愿地流着眼泪嫁给大她16岁的男人的时候,她又偷偷地溜进去,这次不是溜过磨面机、轧面机、挂面机,不是溜过一排排的机器而是溜进了后厢房,从她母亲的布匹上撕下八尺布,让裁缝做了一身衣服拿给她的母亲说:看占举给我做的新衣服。
    只有鬼知道,那时的父亲,他吃着共产党的穿着共产党的,满身的衣服浑身的干粮,哪里有多余的钱能够给母亲做得起一身新衣服。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穿着从她的母亲的布匹上撕下来的八尺布做的新衣服嫁给了父亲。她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嫁衣裳。以致后来等光景过好了村里人眼红了说:穷得丁当响那时谁家闺女愿意嫁给占举?

二、


    一孔窗户打破了,母亲的灵魂已不附体从这孔打破的窗户走了。母亲的灵魂去了哪里?
    我抚摸母亲的手,没有知觉,我抚摸母亲的脸,没有知觉。
    母亲自认为她不漂亮,她一直骄傲地以我们哥兄妹为荣。她说:臭黄蒿能结响铃铛。我们哥兄妹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儿和女。我们,尊称她为母亲,娘。她骄傲着……
    但我知道,她有过十八岁,她从十八岁走过,她有过花样年华、有过梦,她的十八岁是美丽的。
    而现在,我抚摸到的,是死亡。
    苍老。苍老。
    一位母亲,她从她的十八岁,走向苍老,走向死亡,走向腐烂……
母亲,她血糖、血压高了,脑血栓了,她的肾功能不好了,她的心脏,衰竭了。她所有的器官零件,想修,都修不好了。
    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就走了。
    下午,侄儿回来了。是弟在外念书的大儿子,是母亲最疼爱的孙子,他们祖孙说了一下午的话儿,晚上还吃了鸡翅根和大米饭。
    弟说,他侍候母亲吃了药、脱了衣服,躺下。还跟母亲说着话,等他拿着药碗药盒扭身送往北边地儿的时候,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是母亲喉咙发出来的,及至跑过来再喊母亲,已经不应。
    我给母亲缝的寿衣,还板板整整地躺在衣柜里。几年前,我给母亲买好的棉花、好的布,我一片儿一片儿地撕棉花,一针一针地缝……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在用双手为母亲创造死亡。人类总是在为人类创造死亡。

三、



    母亲,我只离开七天,你就走了。七天,这是你对女儿的惩罚吗?让我心疼、愧疚一辈子。24号,我决意要走。我干嘛决意要走呢?母亲,我决意要离开你的脚步经过堂屋经过母亲的玻璃窗前的时候,我回头看见母亲在哭。那张脸已经不是十八岁花季的脸了,那张脸很丑了,母亲很丑的脸,仰着头张着嘴,整张脸扭曲着,母亲无声地哭泣着。我真得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是我跟你的诀别。母亲。我的母亲。我怪你,在离你而去的玻璃窗前,我责怪你,干吗要哭?我就走几天,几天之后我会再回来,你干吗要把我的心搅碎?我真得真得不知道,那就是我们的永别!我不知道,你无声的哭泣,你眼睛里流下来的不是泪而是血,那是人类生命的本能,是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控诉乃至对生命的抗衡、抗挣。母亲,对于那生、那死、那世界,你是怎样的无助和无奈!在你生命最后的关口,我怎么就不能陪你最后一程?
    那是怎样的七天?如果我在,我会时时刻刻呆在你的身边,陪着你,紧挨着你睡下,给你洗脸洗头洗脚擦身子。我走了,弟弟有他们的屋子,他有好多事情要出来进去地去做,你的身边就会常常无人陪伴。母亲,你是怎样度过生命最后的七天呢?
    很多年以前,母亲成了我的奴隶之后,她就辞掉了工作,剪掉了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她就那样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梳着齐肩的短发,一手抱着她的掌上明珠,一手不停地操劳着,拆洗缝补、洗碗做饭,冬天备单的,夏天拆棉的,惟有那“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的音符成了我的摇篮曲,我享受着这天籁的声音。
    我在母亲的手掌心里,用极尽欺骗的手段把母亲的青春偷走了。母亲惊诧地发现,原来我才呀呀学步,她只是眨了眨眼睛的功夫我就亭亭玉立了。而母亲的鬓角正在生长白头发。
    那天下午,太阳从母亲的头顶上朝着西天滑过去,呈现出五彩缤纷的红颜色,母亲就顺着炕沿坐了下来,母亲悟出来了,儿大女成她想坐下来歇歇脚了,可就在那天刚坐下来的下午,母亲,她生病了。岁月无情地在她身体的各个器官上打下了烙印。苍老!苍老!苍天一定要用病魔折磨她一段时间的。母亲开始无休止地打诺和灵、输液、吃药。母亲的饭越来越吃的少了,而药一定要大把大把地吃,我就不明白了,那些大把大把的药有多难吃,以致我总是不给母亲好脸色强迫母亲大把大把地把药吃下去。
    母亲,我们兄妹几个在你的病床前轮流守候了几年,你就让病魔摧残了几年。
    母亲就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她说:有一条道儿很长,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新堆起了一抔黄土,黄土地里埋着我的母亲,这抔黄土地就成了一座坟墓。
    我长跪于坟墓之前,我真的就不明白不明白了,我怎么忍心把母亲孤零零地丢在这荒郊野外?
    记得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六六年,戴了高帽子游了街的吉家庄公社书记、我的父亲,把我们哥兄妹和母亲带头压缩成农业户口后迁送回了村里,母亲就开始了劳作。在家里,她得照看一两岁、五六岁的我们哥兄妹,做饭洗衣、挑水劈材;在外头,她得一天也不能休息地去生产队挣工分,好分得够我们吃的粮食。掏厕所送大粪、掐谷子割黍子起山药打场,母亲什么活都做过了。特别是分粮食的时候,我们四属户拿着口袋得靠边站,等到人们都把粮食分到手了,才轮到我们,还得看村里人的冷眼。不止是要看村里人的冷眼,也不止深更半夜村里人在咱家窗户纸上刷刷地装神弄鬼吓唬你,更甚者村里人还看你笑话说:叫你吃现成的撑着口袋到粮库买粮吃……叫你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母亲,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是你的勤劳善良和毅力坚强,最终还是赢得了村里人的认可和友好。
有一次,母亲背了十几斤小麦到二十几里地远的下源步行去换挂面,早晨太阳还没有升上来就走了,她走的时候是给我们锅里留着小米饭的,但我们愣是没吃,就那样七周岁的我一手拉着四周岁的弟弟一手拉着两周岁的妹妹,站在街门口,直到天黑尽了,才盼星星一样哭着把背着十几斤挂面的母亲盼回来。那时,母亲的怀抱是多么温暖啊。
    母亲,天底下的母亲,你的伟大何止点点滴滴、细细碎碎?
    现在,你用休止符终止了心脏的跳动,终结了生命。你把生命归于大地、交于泥土,归于尘埃……唯有那天籁之声伴我长夜,伴我永恒。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 本帖最后由 扶头 于 2016-5-8 20: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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