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短篇小说 再生缘

陈家麦 发表于: 2016-5-04 07:34 来源: 今天

短篇小说
  • [size=72.0pt]再生缘
  • 1


    临下班前,总编接到妇联主席急电,请派个记者给重点报道一下。
    说是位老知青,住第一医院,得了乳腺癌,没医保,老公包了家小厂,效益不高。女的缺钱动手术,再拖下去,癌细胞会扩散……
    总编拍了拍我的肩:你是老手,去看看?
    去往医院,妇联主席说个不停:“女知青父亲的冤案给平反了,放出来没多久还是没能留住性命。她放弃了回城招工的机会,要跟着丈夫一辈子扎根在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个老典型,给表彰过。早先是她儿子一生下就得了奇怪的溃烂症,为治病,钱没少往这无底洞填……”到了病房,妇联主任指了指:就是她,张丹红同志。这位是她老公。
    我心头猛一抽紧。
    是地图生,烧成灰我都认得。见了我,啊哼一声,认了出来,他紧握我的手不放,像解放区的老乡见到了亲人子弟兵。
    主任医师指着CT,说早期胸部是因几根纤维状的病灶引发的,要活命,得割掉双乳。
    我心中似乎有两座巨塔轰然倒塌。
    采访回来的路上,对于张丹红,我心头激腾起一股股热浪。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最新回复

陈家麦 at 2016-5-04 07:34:50
2

那是1975年9月,我没能考上高中,就跟我爹做学徒。
一天,太阳从乌云堆中钻出,火辣辣的,大伙儿赶紧换上薄透一点的衣裳。怪了,男同志的眼珠子老往张丹红胸头瞄。原来,换上花衬衫的她,胸部变大了,像两只热水袋,晃悠悠的,似乎一不小心会溢出水来。
每天要开班前会,是梁书记定的。地图生照例说一下抓革命促生产的大道理。受梁书记指派,地图生到我们树脂厂做代理厂长,他原是砖窑厂运砖排排长(按准军事化编制)。
地图生忽地停了话,职工们静了。他盯着前排的张丹红看, “哦”地一声,像轰炸机发现了地面上敌情:“同志们,我掌握了一个新动向,今天在座的男同志特忙,都忙啥呢,眼珠子忙呗,啊哼,总之,是张丹红同志的身上发生了变化,把他们的眼珠子吸走了,因为,所以,总之……”
“阿生,光画地图不能解决问题,饿了就吃呗,有现成的,吃蒲瓜,来来来,地图生吃蒲瓜,吃吃吃,来来来……”胖头鱼吼起了号子,大伙击掌跟着喊。
蒲瓜是当地夏天的一种蔬菜果,圆溜溜的,带着嘴儿,像只水葫芦。用它来比做张丹红的胸脯,倒也生动。
厂里女工占了大多数,有五十来号,叽叽喳喳,似集了一群雀儿。
地图生巡视一个个女工,目光落到了阿庆嫂胸头。她把布袋奶一挺:“小猢狲,嘴馋了?老娘的奶想当初是两座大水库……”
地图生说:“你大还是她大,反正老子都没见过。”
“要不要见识见识?”阿庆嫂撩了撩衣衫。
我爹胸头挂了一副防毒面具,在炉头生火,呛出了眼泪:“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哇,厂长同志,你就亲自替咱职工亲自作调查研究嘛!”
张丹红向后退,给阿庆嫂堵了。
她是半年前给公社知青办给安排到我们厂的,她爹因四人帮线,给关在学习班里。
“好了好了,促生产要紧——”地图生从铁皮筒上跳下来。
胖头鱼未尽兴:“缩头乌龟,还是画你的地图去吧……”
大伙儿散开,回到各自岗位,张丹红低了头拿一只竹箩,去仓库搬玻璃纤维。
炉火蹿了上来,浓烟化开了。我爹接过苏秀英递来的一杆铜盘秤,可他的手没往架在炉上的搪瓷桶里倒,却往个子矮小的她头上倒,啊地一声,苏秀英成了氧化镁粉粉人。原来,我爹走神了,大伙儿又乐了,再起张丹红的哄。她被逼退到墙角,似乎恨不得化作一缕青烟逃了。
我娘拍着头上的粉,骂我爹没见过奶啊,死鬼!
女工们边拣玻璃纤维边说笑,几根杂毛在阳光中飞舞。
忽地鸦鹊无声了,是梁书记来了,唬着脸背着双手。
我娘整衣出来,还在拍后脑上的氧化镁粉,正与他照面。梁书记哼的一声。
陈家麦 at 2016-5-04 09:39:31
3

一阵阵海风吹来。
一队女工穿上沾了树脂汁的蓝工装,地上摆了一溜大铝盆,仿佛进入一级战斗状态。
我爹我娘抬出冒热汽的搪瓷桶,倒出滚烫的树脂液。地图生吹起哨子,脸憋得通红。女工们双手戴了橡皮手套,插入热腾腾的盆里,随着地图生一阵阵哨声,她们双手反复搓揉,翘起的屁股,一耸一耸。等到白色玻璃纤维被黄树脂液染得没了白边,才捞出来,像麦面似的挂到竹竿上。经过白天阳光烘晒,到近傍晚树脂干成了粉丝状,女工们收拢了来。打包前,由阿庆嫂来抽检。树脂黄中带黑,上面像撒了密密的芝麻点。
我爹不跟女工开玩笑了,拿了一把干树脂,来到试压机房,试压出来的树脂阀门分布着黑点,我爹拿了铁锤,砸了一下,裂了,又试,还是老样子。树脂厂没被窑厂兼并前,成品质量一直很好,那时的我爹作这项试验时,有很多职工围了看,他拿起一把大铁锤,往试验品上砸,一下二下三下,那玻璃钢阀门固若钢铁,我爹的脸笑成了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可眼前,他的这门技术却失灵了。
接下来的问题更够呛的了。发到上海、杭州的一批货,对方都嫌质量差,要求退货。地图生要不到货款,空手而归。每月八号,是领工资日,工人领不到工资,光朝我爹干瞪眼,恨不得从我爹身上挖出白花花的票子来。
梁书记把我爹喊了去。办公室里挂了一幅世界地图,他挂了脸,从我爹面前踱来踱去,大了声说:“怎么搞的嘛?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陈师傅,我可是在支部会上拍了胸,这才跑到镇上,把你们那半死不活的厂子接了来,成立树脂厂,把全部人马接了来,你这不是跟我过不去嘛!”
我爹回来,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天还没亮,他就往镇上赶。天黑时,他带来了坏消息, 红鼻头死了!
红鼻头是我爹的师傅,他死了,可我一家人还得活下去呀。我爹原是做裁缝的,随着我的弟妹增添,这碗饭难糊这么多张嘴了,他另拜了师傅。这师傅是从省城下放的,下到县向阳化工厂,是工程师,也是走资派,他长了个红鼻头,跟《工农兵画报》里的刘少奇一样。我爹跟红鼻头套近乎,陪他走棋,买了酒菜请他喝,才从他手上秘传到了这门技术,当上了技术员,一家人的生活有了转机。
“万万想不到啊,红鼻头给游完街回来,想不开,吞下整瓶的安眠药,小将们说他自绝于人民了。”我爹唉声叹气。
我爹当上了技术员,正当树脂厂蒸蒸日上时,有天,附近的红旗大队来了一队社员,扛了锄头铁锨,把厂里设备砸了个稀巴烂。队长长了大胡子,说厂里排出的毒气害得生产队庄稼连连减产,让一面“超纲要”的红旗倒了。树脂厂停了,远在海边的砖窑厂梁书记赶来了,想把树脂厂迁移到砖窑厂,巴望给半饥不饱的砖窑厂带来滚滚利润。
我爹也想干出一爿新天地,却压根儿也没想到同样的工艺可到了这儿就水土不服连连拉稀了?
我娘叽叽咕咕,怨我爹手艺没学透,往后,一家人要跟着喝西北风……
我爹气打不过,说我娘再唠个没完,他干脆到阎王殿找红鼻头。
我娘不吭声了,暗暗嘱咐,让我把放在乌皮箱里的三包老鼠药丢了,越远越好。

4

地图生传达了梁书记最新指示:树脂厂停产。
我爹继续搞试验,缩小了包围圈。大瓷桶给换成了小铝锅,像在家里煎中药。
工人没了主活,全干杂活,都在捡玻璃纤维杂毛。但是,活泼的气氛还是少不了的。
这不,阿庆嫂抓了一把玻璃纤维朝胖头鱼身上塞,胖头鱼来追阿庆嫂,像追老母鸡一样,追得她咯咯叫,阿庆嫂又把胖头鱼反逼到墙角,一把摁到玻璃纤维堆上,要脱他裤子,三位妇女一起上阵,把他胯下的一窝鸟蛋掏了出来,又喊张丹红来看。她转了头,看墙上刷的红标语……
女工一片呼儿嗨。胖头鱼抖抖索索提裤子:“男人都死光了?”
地图生抽着雄狮烟:“啊哼,胖头这回给女人压舒泰了!”
“我他妈的给压的全是老瓜,哪有蒲瓜嫩?”
“敢吗?”阿庆嫂起哄,妇女们又来了劲。
胖头鱼扎上军皮带:“总比老画地图强呗。”
地图生跳了起来:“你他妈的——胡扯蛋!”
“哦啧啧,雷声大雨点小,你要是敢摸蒲瓜的奶,我出……出半条凤凰!”胖头鱼跺了一脚。
“半条凤凰香烟的黑市价,我老公送人情买过一条,相当于我一月的工资哪,何况这会儿只出不进,河水干得快见了底……”阿庆嫂说。
我爹还没举高手,我娘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爹脸上的防毒面具歪了一边,挂出了一汪黏乎乎的鼻涕,擤了。
应声一个接着一个,有人出一包烟钱,胖头鱼一拍大腿:“喝,六条半凤凰烟哪。早知你们这些马屁精,不如我单干,为了这么多的凤凰烟,我就是杀人放火也……”
“让地图生来,我们只让地图生来,地图生,来来来,摸蒲瓜,来来来……”大伙儿合着阿庆嫂的拍子。
只见张丹红身子直往里拱,她身后伸出了无数双手臂,像密密的树林挡住了太阳光。
我跳到铁皮筒上,挺起胸膛:“你们太不像话了,这么多的地主婆压迫一个贫下中农!”
阿庆嫂一把将我拽下,她要扒我的裤子,我双手去护裤裆:“娘,娘!”
“这老麻婆,想吃童子鸡?”我娘从炉头奔了过来,像从狼群中夺下一只小绵羊。我捂住裤裆直抽气。
我娘说:“仓满啊,你这小红卫兵哪能保卫得了姑娘的司令部呢?别逞强了!”
大伙儿对我没兴趣,都在等地图生。他狠抽着烟,扔了,脚下又多出一只烟头。“老子要动真格了……”他朝张丹红冲过去,又半途想撤。阿庆嫂与妇女们手拉手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他像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那边的张丹红钻不出人墙,东倒西歪,成了仰八叉,就像渔民收网中,网中有两条大鱼。
阿庆嫂用力一推,似乎是卟嗵一声,跟着是有节奏的山呼:“快摸,摸摸摸!”一会儿,响起“好!”
等到人们散开,张丹红汗水淋漓爬了出来,蓬头垢脸,连咒着“断子绝孙”,一手护了给扯拉开了的胸门,另一手胸衣内掏出一绺绺玻璃纤维。
传来争吵声,像两只红冠子的雄鸡。
“明明摸了!”
“明明没摸着。得有人作证,得蒲瓜承认!”
“都在干什么?叫你们这么促生产的?还摸起了狗崽子的奶,给大好形势抹黑!”
见是梁书记虎了脸,顿时静了,只见一人嘤嘤地哭。
“这事得要彻底追查,决不放过漏网之鱼!你,跟我走,还有你们俩!”梁书记指着张丹红和地图生,又朝胖头鱼挥了下手:“你也跟上!”
张丹红哭声大了,像吹起了嘹亮的冲锋号。

5

砖窑厂东边有座小院,有五间红砖房,外边堆了几皮断砖,一株狗尾巴草从砖缝中钻出,在风中抖动。这里是厂保卫组平时抓了偷砖瓦的贼,才派上用场。现在关了地图生和张丹红,暂作紧闭室。外边砌了一堵墙,墙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场庄稼地。
外墙缝抹了蛎灰,差不多掉光了,透出里面的亮光。此前,我偷看过关在里面的偷砖贼,给保卫组人员吊成飞机式,很好玩。我想,这回的戏会更精彩。
两人给分开,关在各自房里写检查,撕了一张张纸,握着圆珠笔写不下,比臭老九拿锄头还吃力。胖头鱼回来了,跟来阿庆嫂。
阿庆嫂验完张丹红的伤,来到中间的屋里,向梁书记汇报:“奶子上有七条血杠子,结了血痂子,蒲瓜——张丹红说她痛得没法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了,你先回吧。”梁书记挥挥手,阿庆嫂回了。
地图生重写了检讨书,没通过。梁书记叹气:“我把你当作苗子来培养,兼了分厂厂长,没想到你被腐朽。”
梁书记让地图生回宿舍重写,明天上班时交。他回过头让胖头鱼盯牢他!
只留下两人了。
张丹红还是未写几字,梁书记把纸揉成一团扔了,拍起桌子:“张丹红,你爹正在接受无产阶级专政。你要划清界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出路只有一条——坦白从宽!”
张丹红抽泣道:“梁书记,你要帮帮我,是他们在耍流氓!”
“不准诬蔑大好形势,如果你死不改悔,明天就让你站在职工大会上批斗。”
“梁书记,这检讨书这么难写,我亏也吃了,我……不追究了吧?我想……回。”
“不行,不交待清楚,今晚不准吃不准睡,要不,送你到专政机关!”
“梁书记,”她抬起头:“你觉悟高,求你帮帮我!”
梁书记坐到她身边,说帮她可以,但她要端正态度。
张丹红指着自己胸头说:“这也有伤,那也有,刚开始没觉痛现在痛得厉害,我够认真的了吧,梁书记!”
梁书记摇摇头,语重心长起来:“不如这样吧,你的年纪跟我女儿差不多,你在我面前就像个娃儿在你爹面前一样,让我来一一验伤那样……”
张丹红迟疑了一下,见梁书记投来的目光严肃又温和,像个会看病的老军医。
她低着头,转了背,慢慢解开纽扣。
梁书记的手指戳着,抖着。又似乎嫌不够细致,他扔了笔,用上了双手,像捧着热水瓶胆:“孩子,是这儿痛还是哪儿痛,孩子……”
“不不不……”
“仓满——仓满,吃饭啦——”听到我娘在窑场那头喊。
我飞跑起来,一路上暮色跟着我从天空下哗哗地掉下来。

6

我爹的试验还在进行中。
工人每月只能领到3元营养补贴费,吃的是清汤寡水。很快,壮男工打砖坯,一些女工也加入进来,赚点零碎钱,余下少气薄力的工人想到了农场,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当。
一到天黑,树脂厂的工人三五成群外出,潜伏到农场的庄稼地里。
最后一位是张丹红,她央我,我央地图生带上她,一起在战斗中成长。
头一回干偷运,她胆小,手脚笨。我俩教她怎么埋伏,怎么用蝈蝈叫表示有敌情。三夜伏击下来,张丹红手脚麻利了。三人协同作战,我很开心,看得出,添了女队员,地图生更开心。
我从农场源源不断偷来番薯、芋头、甘蔗,半夜三更回来。听到开门声,一家人从床上一骨碌起来,像一窝大猪小猪见到来喂食的主人。原来他们都没睡着,等着我的胜利果实呐。
用电炉煮熟了吃。
我爹受用后,软软靠在床头,连摸我头发的手都轻飘飘的:“呃,这肚子饱了的滋味,真他妈的好!仓满,呃,我跟你娘没白养了你,干得好哇,呃,反正地里的东西是国营的,呃。”
我骄傲。我跟我爹的位置倒过来了,是我在供应一家人食物了
我窃窃地笑着,迷糊起来。
光着身的我,躺在张丹红的怀里,她像没有被面的棉花絮一样,又白又软,我被两只大热水袋一样的东西包得越来越紧,被反复搓揉着,我身下蓦地射出了一股热液……
我每晚常想能回到这样的梦境里。

7

吃过晚饭,放下筷子,我满地飞跑,找地图生和张丹红。
可是,他俩都没在寝室,我火了:想甩掉尾巴?哼!
我决心顺藤摸瓜。翻过围墙,地里是成片成片的甘蔗,快有一人高,像《沙家浜》里的芦苇荡。
墙西角横着一条长长的小渠沟,从树脂厂排出的废水,一团团泡沫淤在那儿,臭气熏人,边上的甘蔗蜷了叶子,发青发黑。
我向甘蔗深处匍匐前进,前头有间守瓜棚,是夏天时搭的,天凉后给加厚了稻草,像伪装了的小雕堡,风吹得甘蔗叶哗哗地声。我埋伏在畦里,发现从瓜棚里闪出个人来,是胖头鱼,捏着手电筒四处扫射。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胖头鱼伸了伸懒腰,像没睡醒似的,打着呵欠进了棚。他没进树脂厂前,在农场做过短工,现在厂里开不出饷了,他重操旧业。
我啃着甘蔗,肚皮滚圆, 嘴巴发腻,我没忘记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
我向东边一路钻去。渐渐地听到了潮水的响声,快到涂滩了。扒开甘蔗叶,看到了发亮的水塘,前方是长长的海堤,现出两人,身挨着身坐在一起,脚边落了一堆甘蔗渣。
地图生抽着烟,把嘴里的烟喷到张丹红的脸上、嘴中。她吸了来,嘴跟嘴粘在一起,吧唧吧唧响。
我满腔愤怒暂压住。
他把手伸到她衣内,东摸西摸的。说不清她是舒服还是痛苦,嘴巴发出了蚊子一样的哼哼声。
地图生似乎贪得要命,他撩开了张丹红的毛衣线。她环顾左右,接着才让他把毛线衣掀了上来。两团白糊糊的肉团……地图生把脸埋在她胸头,像河里的水牛嬉戏着两只酒葫芦……
像从梦中惊醒,她用力推开了他。
地图生生气了,面朝大海,似乎没了她的存在。
张丹红靠上来,摸了摸他的胡子:“喂,小馋猫。”
“我受不了,你总……”地图生的双手把她的腰像水蛇一样缠了,一会儿又腾出一只手向她身下探。
两人像拉锯一样,拉来拉去。
张丹红说:“连你也欺侮我,我爹迟早会出来的!”
地图生忙表白:“树脂厂靠不住了,只有我是靠得住的,就是你爹不出来,你跟了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眼下你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就不同了,树脂厂撑不下去了,我照样回砖窑厂,我是正式工,梁书记表过态的!”
提到了梁书记,我肺都气炸了,双手扳开甘蔗叶,趟着水过来:“哼,蒲瓜,还有你——谁让你俩甩了我,哼,今天我要揭发,蒲瓜,你你跟梁书记干的勾当,以为我不知道,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张丹红用手遮了脸,哭了,浑身抖动。
    “真的?丹红。”
她把咬紧了的嘴唇一张:“阿生,别提它了!”
地图生说:“我扒了他皮,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别别,阿生!”
“不,丹红,血债要用血来还的!”
“不要!”
他拆开一包雄狮烟,递了一根,想腐蚀我,我决不上当。他又递来一根。我说,这是糖衣炮弹!我把头抬向天。他把整包烟扔了过来。我这才一把收了,抽出一根吸了一口,呛了,我咳着还是把它抽完,又接上一根。
两人手牵手,肩并肩,向砖窑厂方向一路走去。抽完了第三根烟,我晕乎乎了,满天星斗在我眼前摇晃。

8

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梁书记在窑头挥挥手,像伟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高声说:“我宣布树脂厂全体人员解散,明天起回家吧,同志们,是金子到了哪儿都会发光……”
散了回来,我爹把身上的雪花嗽嗽地扑了,嘴朝双手呵着热气,进了门,对我娘说:“这里的番薯、甘蔗,大又甜,比城里好吃多了。”
“轮不到咱们吃了,往后要喝西北风了!” 我娘在拾掇。屋里摆了坛坛箱箱,地上放了一只缺角的铁锅,架了火,娘不时往锅里扔破布破纸,一蓬一蓬的火往上蹿。
“多像电影啊,国民党撤离大陆前烧文件,”我爹伸出双手往火盆上烤,“船到桥头自会直嘛。”
我娘啪地打了我爹的手:“哟,这话我听了一辈子了,耳朵生茧子了,真没出息,你总让女人担惊受怕。”
“饿不死你,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爹大了声说,“死刑犯上路前还要吃饱喝足呢,何况咱们是吃喜酒!”
   “窝囊废!”
“再说老子先揍死你,再把那老鼠药吞了!”我爹急了,操起床底下的一把铁锤。这把铁锤本来是用来验玻璃钢质量的。我爹该不是当作纪念品吧?
弟妹们都往里壁拱,像一窝老鼠见了猫。眼看两人要开仗了,我爹红了眼找老鼠药,急得团团转。
“爹,别找了,我早把它丢到水里了,是娘吩咐的!”我在门口朝他做鬼脸,听到啪的一声,铁锤掉地。


最后的晚餐是喝张丹红的喜酒,这一对新人请了每位工友,说是特意安排的。
树脂厂与砖窑厂职工同在食堂。菜是粗花碗装的,“八大碗”,四荤四素,酒是敞开供应的。
头一回喝酒,我不知喝了有多少,似乎天生能喝酒。按规矩,新郎新娘给每位客人敬酒,之后才入洞房。
地图生一人一碗地敬。胖头鱼叹气:“我说,地图——该叫阿生了,你小子从今往后不用画地图喽……”
轮到我了。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短牡丹烟,狠抽了起来。邻桌的我爹想一把掐灭我的烟,我来了气,要拿酒碗砸我爹。我粗了声:“我再也用不着你管了!”
我爹还想摆爹的谱,他被我娘扯了耳朵,我爹喷着酒气来了劲:“终于到了推翻三座大山的时候了。”这回他抡起方凳,被胖头鱼拦了,我娘边撤边嚷:“有本事别跟娘儿俩撒气,”又对我轻言细语:“我儿,别乱砸,人家是大喜日子,再说他是你爹。听娘的,今儿你只管抽只管喝,今儿算破了——”
我吐出烟圈:“早破了——”
“破了什么?”张丹红穿着红棉袄,胸前像包了两只大肉粽,往我一只胳膊肘上靠。我舍不得自己的胳膊肘离开,大胆地往里拱,听到里面似乎有无数根丝弦嗡嗡嗡地响,传遍全身。
我朝她耳边压低了声:“说你呢,早破了!”
张丹红脸颊泛起胭脂红:“你该娶媳妇了,你娘好抱孙子喽!”
大伙儿笑了。阿庆嫂冷不丁伸手往我身下探,说要验验童子功有没破。
“破了,再也补不回了!”我挪开她被皮肤病一样疙疙瘩瘩的手。
送新人进洞房。婚房还是地图生的寝室,多了一床新崭崭的军用毛毯,说是梁书记送的。
梁书记脸色铁青,像得了黄疸肝炎,摇摇晃晃,一把推开来搀他的胖头鱼。
梁书记接了新娘子递来的一满杯红糖茶,喝了个底朝天。他眯起双眼,朝当中一道蒲草帘子瞅。里面是叠得高高的红被子,还有醉得一塌糊涂打呼噜的地图生。 “阿生,我说阿生,这新兵蛋子,听老营长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9

那年,一家人吃了败仗回来。我爹重拿剪子皮尺,我娘踩起缝纫机。
县里恢复了高考,我爹让我别跟他学裁缝了,让我读高中,发奋图强。我好歹考上了县师范,成了一名教师,跟县委办主任的千金结婚,我顺利调到县报当记者……
周末,我重回轮窑厂。却找不回树脂厂原貌。大门左侧挂了“县砖窑厂三分厂”的门牌。一位老头坐在传达室里,眯起双眼,一手拿远了一张泛黄了的报纸,一手在逐字逐句戳。近了,我见是套了红的《人民日报》社论,报眼上有一条当时语录。是他,确是他,老多了,我快认不出来了!
他放下报纸,像老狗见了生人,大了喉咙要让我填会客单。我笑呵呵起来:“梁书记,您老咋不认得我了?”
他瞅了个半天,嘴里传来一股沤烂了的气味。我跟他说,我原是树脂厂技术员的儿子。他想了个半天,才说起陈师傅。我说:“我爹,脑溢血,没了,我给棺材里放了一把裁剪刀和一把锤子。”
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说当年的酚醛树脂质量问题是海风引起的,潮湿的海风里含有卤类分子,这些卤分子跟树脂起了化学反应,所以树脂变黑了,所以说,树脂厂不该搬到海边来……
我说了个半天,梁书记直摇头。我以为自己说得太多太乱。地图生说,他耳背了。
“都叫他老梁了,”地图生说:“总厂搞承包,没人肯要他,我要了来。啊哼,我整过他,77年成立清算小组时,我当组长,我动员丹红也来一起清算,她很勇敢,翻出他的老底,轰动全县,丹红还被选上了县妇女代表。梁书记靠了边站,大家都叫他老梁了,他老婆气得吐了血,儿女们不跟他过。搞承包制了,厂给分成了四个分厂,我承包了三分厂,做了厂长,啊哼,对人员资产进行了重组。不管怎么说,啊哼,老梁曾是我当兵时的老营长嘛……”
烈日下,张丹红拉了一车红砖头从窑孔出来,吭哧吭哧拉到了砖场上,风欢快地吹着,她黑黝黝的脸膛上汗珠子一瓣一瓣地掉,冲出一道道砖粉沟,多像过去《工农兵画报》里奋战在水利战线上的铁娘子!
地图生从窑坡咳着走下来,手里捧了只大西瓜,往下抛砖似抛了,底下的张丹红接砖似的接了,稳稳地。她用袖子捋了把汗,把西瓜搁到砖头堆上,呼地一声,挥起粗糙的手掌,又呼地一声,西瓜给劈成三份。把大的那份先递给我,接着是地图生,再是她。她的脸伸到瓜里,嘴巴发出呼噜噜地响。
两人来送我。到了大门口,老梁愣不丁摸了下张丹红的胸部,她顺手一推,老梁像一捆干柴似的仰倒在砖头堆上,身子如乌龟翻背一样困难。几个窑工嘻嘻哈哈上来,地图生把老梁摁住,张丹红把老梁的裤子三下五除二脱了,掏出老鸟蛋,用糊砖坯的泥啪地一声搭了。
我大步走出。
那支高大的老烟囱耸立在窑场中心,不时擦着云朵,烟囱管上写有“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字迹依稀可辨,烟囱口呼噜噜地吐着气,像夹在大地手指中的一根香烟。
远远地,张丹红那只涂了泥的手挥舞着。
她胸前被风灌着,渐渐鼓胀起来。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