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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花落去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6-3-26 21:07 来源: 今天

正月十四是父亲的生日。父亲在世的时候,有很多年没有陪他一起过生日,尤其是最后两年,父亲很希望我能在家里多呆两天,陪他过一个团团圆圆的生日,却最终没有达成心愿,想来真是不孝。

又逢这一天,就把这一些文字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吧,也许,他会喜欢。


父亲出生时,他的那个所谓的官宦世家早已没落。据说祖上还是颇为成功的官商,开了中德第一家合资的染坊。北京大栅栏儿那儿还有家族的药店,布店,妓院什么的。不过,后来都被收归国有了。说这些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头抬得高高的,仿佛所有的荣耀都是他得来的。听母亲说,父亲的大少爷的名头在那个不算小的村落里还很响。而那种没落贵族式的懦弱,迂腐,自恋,懒惰同样在父亲的身上体现得很明显。


父亲四岁左右,爷爷撇下妻儿闯关东去了,一去
12年,音讯杳无。为此,父亲和爷爷结下宿怨,父子之情有若无。因为和奶奶的相依为命,父亲对奶奶言听计从,孝顺至极,也因为此,父亲和母亲争吵了一生。这是后话。

父亲
16岁左右离家,投奔青岛的姨奶。那时候,父亲的美术天分已经显现。不过,家境不允许父亲攻读专业,他只有一边工作一边自学。二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山东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是父亲创作的巅峰时期。他在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和画作,我也是在他去世前两年才有幸见过。而父亲最专业的是木刻。我不懂艺术,不过,父亲的木刻作品我看过,构思巧妙,图案温馨,刀工精细。记得看过父亲的雕刻工具,让我眼花缭乱。

想年青时的父亲,对艺术是怎样不懈的追求和疯狂的热爱。这样的父亲,我并不熟悉。父亲临终时曾跟我说起,一生最遗憾的是没有能上中央美院深造。看过他年轻时的作品,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因为沉溺于个人爱好,父亲把自己耽误到
34岁的年纪,才和母亲经人介绍相识,并对外表出众的母亲一见钟情。那时父亲在外地,和母亲鸿书往来半年左右结婚。仓促与否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点,那就是文字的东西最不可靠。生活是扎扎实实的两个有血有肉的人的碰撞。文字,粉饰了人性的不足,虚幻了生活的真实。父亲临终的时候说过,他的一生被女人害惨。我不知道,他说的女人是不是包含了母亲。这是一个很残忍的问题。我问不出口,而父亲,也总是欲言又止。想来,那些,总不是一个父亲可以对女儿说的出口的话。

婚姻之于人一生的影响,绝不是一个外围人所能预见和想象的。命运的美丽,在于它的神秘和不可预知。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人生的底牌是什么,除非到了最后一刻。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悲剧。三十年的婚姻下来,两个人都是遍体鳞伤
---确切的说是四个人,还有哥哥和我。

年轻的时候,一直固执地认为孩子是婚姻的最大牺牲品,其实不是。孩子的心灵固然是伤痕累累,可是总有机会在日后的漫长人生里慢慢平复。而父母,他们的人生一去不回。


固守着一个残缺的婚姻到底对不对,我不知道。也许,有人到老都追悔莫及,死不瞑目;也许,有人会回心转意,美满收场。父母的婚姻以及父亲终生的挣扎让我对缘分聚散的理解多了一些宽容。


80年左右,父亲降级调回烟台,结束了他们十年多的两地分居的生活。而父亲和母亲的矛盾也因为零距离接触而开始全面升级。如今客观地说,母亲的错多一些。婚姻是一门学问,而母亲在这一点上仅能算是小学毕业。不过,当年,我责怪父亲更多。我一直认为,在婚姻里,大多数的情况下,女人处于弱势。

调回烟台的父亲因为家庭琐事的烦恼再也没有在事业和美术专业上有过太多起色。但是并不影响我对父亲的崇拜,那时的父亲在我眼里无所不能:专业摄影水平,自冲自洗;精通装潢设计,广告宣传;做雕塑;会刻碑;父亲还会做木工活,那时候,家里的沙发,茶几,立柜什么的,都是父亲做的,美观实用舒服;还会做建筑设计,老家的房子是父亲一手设计,雕栏画柱的,在八十年代初,在一片灰墙灰瓦的房子中,那座房子确实有点傲视一方的感觉。十几年后,曾有一个小时候的朋友跟我说,那时,她每天经过我家的房子都感觉它像一座宫殿,童话故事里的宫殿
----住在里面的人多幸福啊----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依稀能看见孩提时她眼里的光芒。我没有告诉她,通常故事里,住在宫殿里的人并不快乐。

用多才多艺来形容父亲并不为过。不过,父亲的算术水平就是不是一般的差了,很简单的加减法,父亲也会常常算错。父亲有着大多数艺术家的气质和特质,尤其是对美的事物的欣赏和追求。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一直偏执地认为,学艺术的人都会比较花心,他们有着发现美的能力,却没有拒绝美的诱惑的定力。


不过,也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不自觉地喜欢附庸风雅地去欣赏和评论艺术。父亲一直认为我继承了他的天分,极力鼓励我学习美术创作,而我,对父亲,除去距离还有逆反,这也算是父亲的一件憾事了吧。


父亲五十岁左右开始学习画水墨画,尤爱画竹。年少时不懂,后来一次去井冈山游玩的时候,站在风吹过竹叶沙沙响的竹林中,突然就觉得,画竹的人,不单是因为竹的高风亮节,还有就是它的寂寞吧
----竹子的心不是空的吗?父亲的心,也如那竹一样吧,寂寞。那是那时的我所不能体会和理解的寂寞。

父亲对画竹有一种执着的热情。记得那时住在老屋,南北两栋各四间。南面的四间房子就做了父亲的画室,本来宽屋大门的,却常常被父亲搞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墙上高高低低地挂着父亲的画,地上是一地随手扔弃的画作。我会抱怨太乱,父亲却总认为那是艺术的气息,随性,自然,不守规矩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父亲虽然很邋遢,不过知道我爱整洁。过去每逢我回家探亲,进门第一件事多半就是开始整理房间,那不是一个乱字了得。后来每次我回家前,父亲都会亲自打扫收拾,当然不忘向我显摆一下。那时不觉什么。直到上次回国,看到家里乱到不能插脚的地步,突然地很怀念父亲。那些时候,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那些事的啊,我却不知道感激。


除去画画,父亲酷爱种花。也曾尝试过很多在那时候比较名贵的花种:君子兰,山茶花,水仙,牡丹,杜鹃,昙花
……常常是好不容易搞来一株,被父亲养到来不及开花就枯了。最后诺大的院子只剩下月季和丁香。我常常取笑爸爸,虽有爱花心,却无养花力。花如女儿,父亲虽爱我,却不知如何爱我。我的心,一度也如父亲养的花一样,在亲情中枯萎。

父亲退休后第四年查出骨癌,也许是他长期抑郁所致。前后大约三年的时间,辞世。记得那时抱着父亲的片子跑遍协和,同仁,肿瘤医院,都说是恶性晚期,通常发现后半年到一年左右。因为知道结果,所以一直没有答应父亲想去北京做手术的要求,只是哄骗他说是良性肿瘤,不需开刀。想父亲大概也因此抱怨过我的冷漠吧。父亲临去世前三两个月在医院里,已经卧床不起,不能站立,不过精神很好。那个医院有个无良的医生天天跑去游说父亲开刀,虽然我极力反对,不过,在我回京后,父亲还是没能抵住诱惑,信了那个医生的蛊惑,而最终,父亲进手术室后,很快就推了出来,身上除了多了一道没有缝合的几十厘米的口子,还有,就是迅速感染病发。父亲的直接的死因,不是癌症,而是那个只为赚钱的手术。在我回去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再见过那个医生一回。那些医生的无良,我算是见识过。都会有报应吧。早晚的事。


父亲去世前,曾特地交代我,要我帮他出一本画册,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可惜,我匆忙出国,不及此事。后来,父亲的画作都放在母亲的手里,而我竟不好插手再管,想父亲应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记得父亲去世前两天,据母亲说是父亲喜欢的那个女人,来到医院看父亲,那时,父亲已不能言语,不过,父亲眼睛里的哀伤和凄凉让我心碎,我亲眼看到父亲的眼角滚落了一滴眼泪。而那一滴眼泪,让我竟不能恨那个女人,也让我不再怨恨父亲对母亲的寡情。


一直都记得父亲辞世后的样貌,安详而亲切
……

人就是这样吧,谁对谁错,又怎能分得清清楚楚。


人生一瞬,有梦就去追寻。不过,爱和宽容,是让人微笑离去的背影。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写于2010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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