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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9)

林立 发表于: 2016-3-01 07:16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9



一九七八年八月二日




     今天去南山九队买楠竹。早饭后,我看满天都是乌云,便带了雨伞,搭上了去煤厂拉煤的手扶拖拉机。坐手扶拖拉机不但需要一副强健的筋骨,更需要一副肥厚的屁股。假如你的筋骨不结实,单缸柴油机嘣嘣嘣的一发动,很快就会把你震动得骨软筋麻;又假如你的屁股干瘪无肉,你会觉得那个单缸柴油机直接安在你的肛门上,你的心肝五脏都会跟着抖动;再假如你是丢下碗筷就上路,你打着饱嗝坐上了手扶拖拉机,只消坐上半小时,你就会觉得肚里空荡荡的,又可以吃下两碗干饭了。总之,坐手扶拖拉机是对身体最过硬的考验,食品组用手扶拖拉机拉猪,那四只足的猪尚且被震抖得呜喂呜喂的直哼,我们两只足的人又如何经得起这机器的折腾呢?于是,我断定用手扶拖拉机做交通工具,是我们第三世界独有的事情,只有我们半野蛮的人,才坐得这半野蛮的机器。

    沿途迎献着灿烂的秋色,黄熟的谷子压弯了谷穗,层层梯田好似一块块苏松的蛋糕;田坎边的高粱勾着头,炫耀着一簇簇朱红的子粒;翠绿的迟包谷擎着花穗,腰间的包谷吐出了红须,而扳了包谷棒的早包谷,在坡上留着一厢厢枯黄的茎秆;青青的芋头,碧绿的藕塘,点缀在黄色的田野里分外惹眼。


     路上有两个人想搭车,他俩和司机不相识,于是就跟着车子跑,抓住车斗往上爬,举动极其粗野。令人惊奇的是,其中一人的衣袋上插有两支钢笔,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此人必有来历。果然,先爬上车的人一边把他往上拉,一边讨好地说道:

“好生点儿,书记!”

     哈哈!书记大人强行爬车!这年头沾上书记二字,多少总有几分威严,能够看到他们的狼狈相,实属三生有幸。人是好逸恶劳的动物,总想把身子搁在别的物体上行走。记得有一次过河,河水涨了船靠不拢岸,一位农民很友好地背我上岸,我胯下的两颗睾丸给挤压得难受死了,我还是乐哈哈的给背上了岸;倘若因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岂不是因小失大?坐手扶拖拉机是相当危险的,翻沟摔岩是常有的事情,为了少走几步路,很多人是不惜冒险的。况且,手扶拖拉机是一种特殊的交通工具,谁身强力壮,谁就可以免费乘坐。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况:司机把强行爬车的人赶下来,爬车的人并不走开,当司机启动车子上路时,他们又嘻皮笑脸地爬了上去,几经周折,司机只好容忍他们了。

      越往煤厂走,土地越荒凉。山上到处都是茅草和蕨类,还有茂密的灌木和稀疏的松林,出庄稼的土地稀少而零落。社员的房舍很少有屋脊错杂的大院子,只一点两点地蹲在山坡上,显得孤苦伶仃。这里的地屋曾发生巨大的变化,许多页岩的纹路是竖立着的,就像书架上摆着的书籍那样。我在煤厂前下了手扶拖拉机,沿着山路向着山顶的南山九队爬去,恰巧碰到此队的队长和一位社员回家,我们便一路同行,不但有趣,还可以少走弯路。
    山雨欲来,凉风满山,灰色的云雾从远山漫了过来,山林和农舍渐次隐去,脸上有了湿漉漉的感觉。我们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登着,途经一片斜坡,坡上有一户人家,屋侧有几株李树,屋后有三个大石头。同行的队长指着石头对我说:

“看!石罗汉儿!每年还在长!这是我们大队书记的屋。他大儿当兵提了干,二儿当赤脚医生,女儿是民办教师,两个侄儿在大队土陶厂。他们家基本上没有拿锄头的了,全靠屋基选得好,占了风水。”
     我细看三个石头,黑不溜湫,不方不圆,根本不像罗汉。这南山大队山高地穷,小伙子很难娶媳妇儿,有的生产队才十几户人家,有何风水可言?书记以权谋私,占些便宜,日子过得好一点儿,有何神秘之处?况且,不拿锄头就了不起,让人羡慕,农民的理想仅仅是丢掉锄头?
    我心里想的不好说出口,只简单地否认有阴阳风水,殊不知他俩把我当成了愚昧无知的弱智者,满怀善意教导我,为我扫盲。他俩有名有姓的举例说:某家地处山沟之中,有个山包包对着那个槽槽里,结果这户人家的女人都爱偷人,撞上了捉蛇的鬼;某地主的坟墓挖开之时,有两只白鹤飞出来,尸体还是红光满面的;旧政府某团长的家,其地形恰似在盘龙口中。他俩谈笑风生,不无得意之色,我简直成了他俩嗤笑的对象。

     斜风带着细雨飒飒而来,打在桐树叶上又点点滴滴。我撑开雨伞,队长脱下衣服顶在头上。那位社员没穿上衣,此时就脱下长裤盘在头上,只穿一条三角内裤;就像芭蕾舞中的男主角,他的小腹下鼓出一个蒙面怪物,那家伙摇头晃脑地敲着前进的鼓点,这位印第安人的勇士便有了一副雄赳赳急行军的样子,真是顾头不顾尾,他油光光的皮肤不大沾水。看着这位仁兄滑稽可笑的样子,我不禁心生揶揄,唱起了《红色娘子军》的主题歌为他配音: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
    妇女的冤仇深!……”
    此君闻歌乐甚,他也拉开了嗓门儿吼起了山歌:


“对门那个大姐大起两片脚,
    头发一大把也奶子两大坨。
    昨天说的话也今天啷个说?……”
    妙哉!妙哉!嘹亮的山歌比我唱的革命歌曲好听得多,我心里佩服,不禁问道:
    “这歌叫什么名字?很好听!”
    “跟人捡的,哪儿有名字。”他憨憨地笑着。
    “你不晓得,有人唱山歌捡到了老婆,尝到了甜头,捡这歌的人很多。我们挨着那个队,有个单身汉儿天天唱这歌,结果把邻家的军人家属感动了。那当兵的提了干,成全他们,把婚离了,在城里安了家。如今这单身汉老婆有了,儿子得了,许多人羡慕他,跟他捡这歌。”队长这样说道。
    “很好!很好!你们大队的风气很好!唱情歌比整人害人好!如果天下的人都唱情歌,天下就会太平得多!”我发表我的高见。
    “我们山上的画眉鸟多,早晨山林里叫得好听;叫得凶的都是公画眉儿,还不是想勾引母画眉儿!我们大队穷,很多青年娶不上媳妇儿,看到个女人眼睛就生了根,饿兮兮的。听着他们唱情歌,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这就像羊儿叫窝,猪打圈板,嚎春!”队长的一席话,让我的高见相形见拙,我把事情看得太浪漫了。古今的情歌,包含着多少辛酸泪;古今的文学,又有哪一样来得轻松?我于是问那位年青的社员:

    “你成了家没有?”

    “造孽造孽真造孽,麻雀儿晚上树上歇!一年才分二十几斤谷子,吃的是番薯洋芋,喝的是包谷糊糊,屙的屎都不臭,哪个肯来跟你?只有等仙女下凡罗!”他很有风趣地回答我。
    “我们队上有个老头儿,会讲七姊妹儿下凡的故事,年青人都爱围着听,听了多少遍听不厌烦,都想天上掉下个女人来成夫妻。山上的女娃子想嫁到平坝上去,平坝上的女娃子想嫁到城里去,山上的小伙子只能等仙女下凡罗!”队长怕我听不懂,在旁边打补充。我望着山上稀疏零落的庄稼地,尽是长着包谷或红苕,只远远的在他山的斜坡上,现着几抹青黄色的稻田,向这边的包谷地炫耀它的高贵与珍奇。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口粮,怎么留得住姑娘?又怎么勾引得来他山的凤凰呢?
    雨住了,雾蒙蒙的天上现着白晃晃的一团,朦胧地感觉得到有个强大的光源在后面照耀;深沟里涌起云雾,冉冉地向上漫来,淹没了沟岸的树林;岩头挂下的袅袅青藤犹滴着雨水,好似青色的瀑布;林中匍匐的荆棘,收敛了张勾带刺,披上了如烟的雾气;远山云遮雾障,山溪里流泉作响,这里缺的是良田沃地,多的是山野风光。
    我们转过一个山峰,进入一个山湾。山沟那边有个人在踽踽独行,眼尖的队长认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帮我喊了起来:
    “何维志!何维志也!等一下,有位同志找你!”
    那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停住了。我向同伴告别,惜别之情油然而生,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或许两手一挥便成永诀。他们拿惯锄头的手不善于交际,我们的握手有些生硬;他们满是老茧的手饱经艰辛,彼此一握感到了差距。
    何维志大约五十岁了,个子不高,肌肉很发达,显得很健壮。他的小眼睛很灵活,笑的时候意味深长,一见面我就认定他是精明强悍的人。我向他说明来意,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
    他的家座落在山湾里的坡上,房子一半是瓦屋,一半是草屋。门前有核桃树和柿子树,屋侧有李树和桃树,屋后是楠竹林。他家的楠竹在本公社是很有名的,我想为馆子里做蒸笼,经人介绍方来到这里。我到屋后一看,果然长得茂盛,青的,黄的,粗的,细的,应有尽有,看着让人欣喜。屋后的一棵柑子树挂着碗大的柑子,门前的核桃树须两人合围,两棵柿子树结满了果子,我为主人的副业感到高兴。我对主人说:
    “树子长得好就多栽树子,让它长成林;竹子长得好就让它多发笋子,说不定比种庄稼还强一些。”
    “这块竹林成了把柄,有人说占宽了。核桃出来了,有人说是来买,哪儿好收钱呢?还得自己送去。土地又不是自己的,栽了就是你的?两棵核桃树是祖上栽的,有人要,五十块钱我卖了,砍了还清静一些。”主人这样说着,我无言以对。这里并非不毛之地,穷,自有穷的原因。我们在竹林中转了一转,我选了两根,讲好了价钱,主人说吃了午饭来砍,我们便回到了屋里。
    我坐在当风的门口,沐浴着清爽的山风,主人坐在板凳上刨洋芋,将刨了皮的洋芋咚咚的丢进桶里去。他刨皱巴巴的洋芋如同剥煮鸡蛋,要不了几下就刨得光光的,而这种皱了皮的洋芋倘若在我手里就很调皮。主妇在洗锅做饭,她把柴灶里的火烧旺之后就出了门。不久,从屋侧响起了女人的呼喊之声,喊出的声气还小些,山谷里的回音还大些;她就像一位教小孩儿的老师,她喊一声,下面的山谷学一声,那回音嘹亮地喊道:
    “李二姐!二姐也!— —我说,我屋里来了客,把你屋里的米借几斤,我屋里一颗米都没得。麻烦你送来一下,听到没得?”
     对面的山梁上有一丛竹林,三角形的墙垛隐约可见,从那里传来“哦”的一声回应,主妇回屋,继续烧火。
    主人刨了半桶洋芋,他还在刨个不停。我很纳闷,刨这么多洋芋干什么?我问主人,主人说是中午吃,我心存怀疑。主妇往灶孔里喂松枝,有时候半干的松枝不接火,她用吹火筒去吹,灶里会发出轰的一声,火苗顿时从灶孔里冲出来,几乎碰上了她的额头。当锅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她又走出门去,山谷里又响起了嘹亮的回声:
    “二姐!二姐也!来了没得?”
    “嘿儿罗罗嗬!”沟底传来女人的吼应声,共鸣声响彻山谷。主妇回屋,面有喜色。
    一会儿,一个背着背篓的中年妇人走进门来,主妇把她接进内房里去,在那里立即忙了起来。我听见了咚咚的舂米声,沙沙的筛子声,唿唿的簸米声。二姐送来的是谷子,正在加工,真真的等米下锅。实在难为了她们,不大一阵功夫,主妇端着一瓢米出来了,二姐跟着出来帮着烧火,屋里顿时充满了生机。
    屋里在忙着做饭,我看向野外,太阳冲破了云雾,焕发出耀眼的光芒;蒙络山林的云雾,象鱼网被提到了山顶上,化为雍容的絮帽;老鹰在沟壑的上空滑翔,画眉鸟在灌木中嬉闹,斑鸠在桐树林里咕咕的叫着,蝉虫在核桃树上发出震耳的聒噪。门前的一坡包谷地,包谷棒子好似秤坨;屋侧的一块番薯地,稀疏的番薯藤子遮不住地皮;石头坎子边的几窝南瓜,开着寥寥的几朵黄花,结着几个碗大的南瓜。相比之下,不是庄稼的植物长得格外地茂盛,路边的茅草淹齐人的腰际,崖边的青藤遮蔽了崖壁,灌木荆棘掩沟覆地,造物主与人类在比本领。
    这时候,从坡上的溪沟里走来一位老大娘,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拿着扭成坨的黑布,腋下夹着几株包谷,看着她蓬头驼背的样子,让人心里难受。她走到屋前,放下腋下的包谷,打开扭成坨的黑布,挂在李树上去晾晒,原来那是刚洗的衣服。主人说这是他的母亲,分了家的,她住那间草屋。老大娘晾好了衣服,从她的屋里端出一钵皱巴巴的洋芋,坐在檐下的石头上刨起来。她蓬乱着白发老态龙钟,有只眼睛没眼珠,有眼珠的那只眼睛也是粘糊糊的。她刨了几个洋芋,撩起衣角去揩那只粘糊糊的眼睛,嗫嚅着说道:
    “我说了好几回了,想买一盒眼药。我存了几斤干菌儿,山上变不成钱。志儿,下回你去赶场,帮我把菌儿带去卖了,顺便带盒眼药回来。再不先把钱垫起买了,经后我想法补你。”
    “晓得呀!”儿子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母亲就不开腔了。过了一阵,老大娘打开通往这边的门,用火钳夹了一块燃着的木炭回去,在她那黑暗的屋里生起了小小的烟火。
    主妇煮好了一大钵稀饭,焖熟了半锅洋芋,又在炒南瓜丝了。南瓜丝起锅的时候,不知是油少了或是切粗了,南瓜丝硬翘翘地伸出碗边,主妇用手抹,把菜拢往碗里去,然后伸出舌头去舔手,显得津津有味。铲了三碗南瓜丝,又烧水下了一钵面条,我很难相信这是几个人享用的午餐。
    开饭了,桌上摆着大钵的洋芋,大钵的面条,大碗的南瓜丝,还有炒胡豆和数种咸菜。我们只有四个人,一方坐一个,面前摆的虽然不是酒楼的宴席,每一样食品都很可口,显示出主妇的贤惠和好客。其间,老大娘拿着碗来过,她毫不掩饰地说道:
    “我在隔壁就闻到了米汤香,起码有半年没沾颗米了,清口水直往外冒,我要来喝碗米汤。”
     说着,他舀了一碗米汤,站着一口气喝完,咂了几下嘴巴,颤动着回去了。两位主人未招呼她吃饭,看来这里的亲情比较淡薄。
    我吃完饭之后,主人和叫做二姐的客人还吃了半小时,其间谈论着一件大事情,我留意倾听,终于听出了名堂:原来,主人家有个儿子在大队办的茶园里干活,年纪大了还没订婚,二姐打算把自己的侄女儿介绍给他;由于山上的小伙子不容易找对象,主人担心婚事能否成功,拜托二姐多加成全,天长地久,经后慢慢酬谢;二姐话中有话,暗示那位姑娘长得不太好看,希望男方不要以貌取人,丑话说在前头,免得经后扯皮。男主人一迭声地说道:
     “我们农村人不讲好看!不讲好看!穆桂英儿好看爱杀人!只要身体好,人勤快就好!”
     听口气,只要是蹲下拉尿的就行。男主人做了很多规划,争取明年把喜事办成,二姐表示尽力成全。谈话之间,大钵的洋芋、大钵的面条、大碗的南瓜丝,在竹筷的啄食下消失了踪影。原来,他们的肚子是橡皮做的。
    主人饭后抽了一阵烟,然后我们去砍竹子。他的力气很大,几斧头就把碗粗的楠竹砍倒了;他扛着两根楠竹在林间崖畔行走,显得很轻松。我的负担是把雨伞,却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走拢我们单位时,太阳已经依在了山边,他领了钱之后,还要走二十多里的回头路。临别,我们紧紧地握手,想到漫漫的羊肠路、齐腰深的茅草坡、牵衣扯裤的荆棘丛,我默祝他一路顺风。

[ 本帖最后由 林立 于 2016-3-1 07: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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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 at 2016-3-01 07:28:01
上网得知,论坛推出了我的前几篇纪实散文《工作笔记》,很欣慰。我的笔记真实的记录了那个时代,有史料价值,文学价值也很高,给热爱文学者提供了文化大餐,希望编辑继续推荐。如果推出一组我的短篇小说,如《草帽》、《百进百出》、《难忘的一天》、《夜路》、《两根老板凳》、《怀念金峰村》等等,同样不会给编辑丢脸,倘若敢推荐我的诗剧《回归》,定然有不同寻常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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