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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自传体长篇小说《最后的山歌》第一章2

纆徽 发表于: 2016-2-28 23:10 来源: 今天

   壮族人的火塘
      火种永不熄灭---外婆的口头禅



第一部分


没有田地的孩子  




      百步,1999


      子牟。
      你的脸上,留着黑色的胡荏,你上车时,带着一种特殊的秘密的热情的气息。你果然长成小时候我想象你长大后该有的样子!你的眼睛没有变,你还是老样子。和梦中的那个你一摸一样!
      十八年后的的重逢,万水千山。没曾想过是在短途班车上。我慌乱,无言,一个是我的母亲,你的启蒙老师;一个是我的梦中人。你与母亲聊天,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我不敢说一个字。你甚至不知道我对你的态度,我后悔,我后悔啊。后来你匆匆下车,像以前一样,我们再次,擦肩而过。这次的错过,又不知何年了。


      第一次的错过,是在1979年。
     1979年,世道大变,上中学要开始统一考试。县里开始在全县收罗成绩优秀的学生尖子,这是全县唯一的面向农村的第一个重点初中班。这其实就是我们命运分流的开始。
      爱流鼻涕的阿为,也在暗恋你。我和她是好朋友。我们相约如果考上了重点中学,一定写信回来给你,不料世事难料,只有我一人考上,阿为和你留在当地中学。当地中学,可想而知,教学质量不如人意。
      也不知你后来到底读了高中没有。因为,我自从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对你的消息,就永远的断了。
      我只是觉得我把机会留给了阿为,她像我一样的喜欢你。
      在百步,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外乡人,你父亲是个邮递员,每天骑着一辆锃亮的绿色自行车送信。你的父亲娶了一个村里的女人,你的母亲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壮族人。我们是同一年生吧?我想你也许比我大一岁。


      永城-1999


      回到省城,回到小屋。梦见一个小眼睛的青年。第一次,不是你。这个青年,我没有见过。
      他的样子,就是在城市中混得很狼狈的文学青年。我在现实生活中是很双重的,我的朋友圈里,极无可能有这样的朋友。
      在我满墙书籍的书桌前,他摆开了他的手稿。他的手稿很乱,他的摄影作品很有个人风格。是女模特的美丽照片,前排三个是真人,后面一排排的穿着同样的衣裙,他们的嘴唇同样鲜红。还有黑白灰白的画画儿。
      他的手稿,他的文章真是热情洋溢阿。写得真好,写的是他们六个大专毕业生,坚持自己的热爱艺术的原则,坚韧的活在一个没有艺术的时代。那文章,真是行云流水,超出他年龄的稳健和成熟。
      透过我梦中朦胧的夜光,我辨认着他的才华横溢。我辨认出了他傲视群雄的才气。这世上,真有一种叫作才情的东西,他与功利不相共容。我在他那打翻毛边的手稿中,发现了这个大专生的不修边幅的才气。我猜不出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的梦中是几乎没有陌生人的。我记得我梦中阅读他的手稿时的感动。我被一种纯粹的东西所感动,那么清贫,那么艰难,一点也不向世俗低头。
      他的夹克很旧了,是深蓝和浅蓝拚色的运动式夹克。他的脸膛不是海边冲浪晒出的黑,他的黑,是狼狈的未成名以前的黑,让人猜不出年龄,也有飘舞不定的感觉,不知从哪里来,到那里去。
      现代的生活,产生了这样一群游移于梦想文艺和城市之间的心灵浪人,边缘的,游离的人。我的生活,离这种人相距很远。太遥远了。
      我也极度穷困过,但还是感觉距离遥远。尽管我的童年早餐是白粥,加上一些使白粥看起来很更稠的木薯粉,晚上睡在没有垫被的床上,我是知道我从那里来的。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而已。这个概念从哪里来,不得而知。


      我醒来后,想起了红楼梦,想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
      子牟,你一辈子活在深山的事实,让我过去每每想起你便思维短路,无从判断。那里是世界的尽头,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只有我,到处游走,走到那里,都将你沉重的背在我的梦里。
      曹雪芹的身世是怎样的,我忘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告诉我们,功名并不重要,一切皆空。这个观点,对我的家庭而言,是一个要命的观点。
      我们,除非是命运所迫,否则谁真能主动地看破红尘,不为功名所惑呢。从祖上几代的富禄双临的家族身世,往来无白丁,粮满仓满,主仆尽欢,到亡命落难的无名小村的教书匠,隐忍偷生,我们的童年,背负着骄傲与低头做人的十字架。


      卢森堡,2004


      前天梦到你时,是在卢森堡呢。
      在很多事情发生后,来到了欧洲。犹如逃离所谓功名路,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反抗,反抗某种宿命的安排。
      卢森堡和我们的村一样美。
      在卢森堡的山岗上兜转了两天,这个国家的森林小溪,尽收眼底。
      她是那样的美,站在街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听到音乐,但,不知道那音乐从哪里传来。看黄昏一点一点的浸染着小镇,教堂的钟声适时响起,增添静谧的感觉。
      美丽的欧洲大陆,让我如何去向你描绘,我看到一点一点美的景致,我总是想起我们的村,我们的百步。
      但是过去,白天我是不会想起你的,你不会在白天进入我的脑际。
      我想的是那样的画面,我怀念的是空山新雨后的意境,那个意境,我见过,我见过呵,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百步,1975,外婆


      也是山岗,也是一种茫然的流连。
      就是喜欢流连山岗。也许真的在山里走了太多的路,用我外婆的话说,是我的魂,流连在山岗上。
      这一段夜路,我太熟悉不过了。
      我与外婆也曾一起走过,不过是在白天,夜晚的那一部分,我大概是忘记了。
      赶路的心情总有一种永远没有尽头的绝望。疲惫,渴,饿,终点遥遥无期。翻了一座山又翻了一座山。那条路总是在丛林的深处无限的延伸。
      外婆的脸,沉静。
她的衣服,是自制的土布黑,裤脚宽阔。她蹲在路边,这深山老林的,她明知无人路过,却还是躲到一棵大树的背后。
      她挽起裙裤脚,并没有解开裙裤腰带,用手打开宽宽的裙裤脚,接着就听到了“滋滋”的声音。好像那干旱的土地久已没有甘露。
     我很想笑。
      我也学她的样子,躲到一棵树下,进行天溺仪式。
      那时候,很多鸟叫声,山林寂静,风吹着树,也有声音。我是怕鬼的人,我没见过鬼,但村里的孩子互相吓唬,到处流传鬼的故事,好几次我去给开荒的母亲送粥,一个人走过那一片山林,都是唱着不成调的歌,一边小跑,以为这样就可以驱逐恐惧了。
      走了大半天,山角下出现了一个小村庄。
      我拉着外婆的衣角:“到了吗?”
      “快了”
      “快了到底是多久阿?”
“到了那得村姑霸那里,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外婆的村子,像一个吊在山坳里的簸箕。在簸箕的最低处,就是外婆的木结构茅屋,屋子里光线幽暗,只有几缕金色的阳光穿过泥墙的缝隙,顽强地钻了进来。


     百步,1954年,母亲


  母亲行进在1954年时光隧道的那一端......她光着脚,在暮色苍茫的山涧蜿蜒的爬行。那是少女母亲,名叫梅香。她的面貌清晰,轮廓突出,双目坚定,行进在暮色中。她不知暮色后即是夜色降临,豺狼虎豹也必将出没于夜间。山里人与各种动物野兽相伍为邻,倒也习以为常。
   母亲归心似箭,坚定不移,并且别无选择的拨开撩到她脸上的荆棘,坚定地行进在山路间......此时,外婆正在手捻纺车......
   外公不知去向...战争......壮丁......土匪...梅香的脑海里没有父亲的概念,她的想念深处是母亲,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纺车,砍树的斧头,晒干的云耳......屋边的柴火......金刚树......土布被子...咬紧牙关的饥饿......
   但外婆呢,在纺线,她并不知小女儿几时从地区幼师放假回来,估摸着她该回了。夜渐深了,明天鸡叫第五遍起床,磨玉米面,一家人整天的食料,生火,熬一大锅的玉米粥,叫堂叔把西边的地犁了,东边的金刚树不好叫别人帮忙,得自己去砍了,开春时便有了上好的木耳,梅香下个学期的学费在哪里?小叔说壮家女不该去念书的......但......


      是什么使我的外婆变得那么坚强,那么温柔......灵魂穿越时光隧道,悲欢离合......一个故事怎么形容得出一个女人的孤苦和不幸?漫漫长夜,无法合眼,想起就心痛,1948年失去音信......炮声隆隆,他去了那里,没有答案,回答是孤独的漫漫长夜,刚开始时无休止的眼泪,无休止的挣扎,独自的夜,咬着牙,头发越留越长......没有音信,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似水流年。二十九岁开始守寡,黑发......灰白。最后,白发。








      百步1975


      塘火真是很温柔的东西。
      父亲走了那么多年了,印象最深的依然是他每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围着火塘烤火的情景。沉浸于往事的脸在火光的的忖托下,恍惚间好像回到过去的盛世辉煌。
      祖父时期是黄家鼎盛时期。从父亲向往的神情中我们都听出了他目前对作为一名乡村数学教师的压抑。这种不满的情绪,使我们这些女儿们有了某种重振家族的熊熊燃烧的企图心。“胡汉三又回来了。”这句台词在我的脑海里有神奇的力量。让我想到父亲的描绘加上幻想中的父亲老宅的雕梁画凤,就像粤东会馆一样精致奢华,凝聚了曾经的辉煌和锦衣玉食,代表过去一种生活,那种生活里有熟知唐诗三百首的私塾先生,也有很会煮空心菜的广东家厨。更有自学成才的音乐神童,我的会拉二胡和樊阿灵的父亲。无数的夜晚,家族的回忆成了一种向往,成了白天继续在人群里隐忍着的锋芒,变成了日常运转生活的动力。


      子牟,你不明白的,我们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子长大结婚生子种田了事。我们应该有不一样地,艰苦卓绝然后是神采飞扬的生活。我是不能和你一样的,尽管,你的父亲也是从城里来这里安家落户的邮递员。你的爷爷奶奶也住在城里。尽管,你的父亲,有一种与一般村民不同的落落寡欢的神情,与我的父亲还是不一样。我的父亲永远处于散步的状态,象是一尊现世的神仙。家道中落,逼迫他中庸归隐,退回到山林深处的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为什么你的父亲会来到这里,遇见你的母亲?
      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你是否也问过你父亲同样的问题。
      你对我的家事,想来也是一无所知。
     我们是与他们不一样地的。他们是谁?这个概念不是很明晰。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是“他们”中的一员。
      挑了水,砍了柴,沿着水渠散步,每天的黄昏,直到暮色四合,夜幕慢慢降临。我们这几个内心的精英迈着与众不同的步子,踱回又窄又冷的家中。怀着末路公主的心情,在上下架床上沉沉睡去。
      百步的风景人物像露天电影一样,有一种夺人心玄的柔情,与刚硬的那颗愤世嫉俗的心相比,那柔情是菜园篱笆边的野果,随处可见,随处可摘,而愤世嫉俗,就是那潜藏于地低下的大榕树根,盘踞在百步村的地下,成为疯狂骄傲而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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