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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甘露的小说:《高跟鞋》

周瑟瑟 发表于: 2016-2-28 16:39 来源: 今天

高跟鞋






作者:陈甘露






1




我感觉到短裤已经粘在了凉席上,竹子的十字纹就快长进大腿了,叠放在小腹的双手,正冒着汗,黏黏的透出一股微生物异常活跃的味道。
不然,我陪你聊会儿天?她左手枕在木床尾,用四根手指撑住头,眼睛盯着自己枣红色的塑料拖鞋。刺耳的安静,让空气更加湿闷,感觉汗腺已经延伸到了大脑里,她的声音都像从水底传出的。
我点了点头,仿佛顺势滴出了许多水。
你一直都一个人?我感觉到她的眼神停留在了我的白丝袜上,又游移到了棕色的皮凉鞋上。
不是,以前不是。我发现她的脚趾细长,修剪得也算干净,不像其他人那样,涂着尸斑色的指甲油。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6年。以前和我在同一家公司,做文员。结了婚就没再工作。
少奶奶啊,谁不想。
不是,她得了肺病,医生说不能累。
隔壁房间传来男人粗糙的喘息,而且越来越急促,那股气在喉咙里仓皇打转,来回挑逗着喉头,就是无法刺破。女人的呻吟完全和木床腿摇晃的节拍吻合,丝丝入扣。
梅梅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她说只要跟着床腿叫,客人就没有不舒服的。她啪地站起来,我似乎听到了半湿的裙子从凉席分离,递了一杯水给我。
时间差不多了,我明天再来。一口把水填到嘴里,我拔下了门栓。
我已经连续来了六天了,这是第一次谈话。天可能刚刚才黑,明显比进屋那会儿要凉快一点,每走一步,都感觉汗湿的裤子用力拽着,像长了一条蜥蜴的尾巴。




七婆的煤油灯总是那么亮,十步外就能听见灰蛾扑撞玻璃灯罩,烧着面汤的大锅腾着帐篷形状的烟。
噶晚才下班啊,辛苦啊,年轻人还是要顾一顾身体啊,今天吃点啥?可能常年熬夜,七婆的声音有一种木质的沙哑,也有人说,是她长期守寡,让嗓子也干了。
还是冷馄饨吧。我提了一提那条尾巴,坐在了板凳上,煤油灯将我的倒影完全盖在了锅里。
七婆打开一个瓦罐,舀出一勺麻酱,浇在一盘冷透了的馄饨上。
思琳走了后,你就没开过灶吧?
我用筷子把一个馄饨推到调羹里,咬了一口,青菜有一点苦。
你这样不行啊,你那么年轻,不能白白耽误了。上次七婆给你介绍的王小姐,你面都不愿意见,人家也是读过书的,在百货公司,排着队的人追呢。
掏出手巾擦嘴时,又不小心看到了她绣的“淳”。我把盘子和四毛钱一起递给七婆,裤子好像干了。


今天,她居然戴了一个黄色的细发夹,长发被锁得像一整块帆布。
手心已经又有了汗,皮包上有五指印。她走过来,准备拴门,水红色的布裙子,有一朵朵大菊花,但却闻不到一点清凉味。
不用栓,我今天过来只是拿个东西给你,钱已经给了吴妈妈了。说话时,汗腺又莫名地开始肿胀,趁被蔓藤缠住之前,我飞快地打开皮包,拿出一块用布裹着的东西,放到桌上。
她还是栓了门。
走到桌旁,从茶壶里倒出凉水。一听到倒水声,汗腺就立刻安分了些,耳朵里,除了沉闷的心跳,开始听到隔壁房间,各种从鼻腔里喷出的气体。木床腿和地板的摩擦,总让人有一股想要飞翔的欲望。
我盯着她的手看,没戴任何东西,干净得像一个学生。她像绣花一样,翘着手指慢慢捻开布包,里面裹着一双藏青色的圆头高跟鞋。优雅的细跟,很像百乐门的香槟杯,即便是煤油灯,也能将它的圆润线条射出色彩,仿佛一根玻璃魔杖。
给她买的,但没穿上。
她马上坐在床边,菊花被死死地压在屁股下,将脚从塑料拖鞋里抽出,立刻塞了进去。站起来时,一脚高,一脚矮,像在跳舞。


天还很亮,弄堂矮墙上的牵牛花已经竖起了骨朵。曲线自然的短发贴在脖子旁,走路时,会轻轻拍打旗袍领口。膝盖以下,只有她的皮肤,比牵牛花的骨朵还光滑。藏青色的圆头高跟鞋,踏在石砖上,就像银筷子敲着香槟杯。


突然,这脚步声没了。
我睁开眼,台灯一脚高一脚低的亮着。
我伸手关了灯,翻身面向墙壁,继续睡了。




2




我用皂角油洗了头,别上了发夹,桃木梳上缠了许多头发。
梅梅过来找我借了贝壳油,她的背又坏了,竹凉席的十字纹,变成了血印。
你那死了老婆的小凯今天还来?她弯着胳膊,自己去涂背,双乳像茄子一样横着。
我没有回答,照旧把木梳上取下的头发放在那个锦袋里。
一刻钟后,他来了。
头发上依旧没有任何头油,顺贴又天然地形成了三七分,白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每一颗扣子都死死地钉在扣子眼里。皮包、皮带和凉鞋都是猪皮本色的那种棕。一进门,就看见耳根下涌出液体,没有汗水该有的盐腥臭。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递给我一个布包。
这跟我以前摸到过的皮都不一样,有一种和气温隔绝的冷静,冰凉的、似乎可以反弹出指尖的弧度。那种颜色其实很少见,有年纪的太太们不会穿,年轻的少奶奶们也不一定喜欢。但那个细跟,一下子就扎到了我的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调转头把血液送到心脏,瞬间的充盈,让我只想把脚塞进去。
给她买的,但她没穿上。湿漉漉逆流的血液,还是将这句话送到了耳朵里。我其实不在乎。脚塞进去后,后跟和大腿仿佛第一次成为一个整体,神经第一次畅通地将那股澎湃捅到两腿根部。
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热浪像细沙一样,堵住了毛孔。
他几乎快把所有的扣子都振落,才挣开我,掰开门栓,夹着包窜进了湿热的空气了里。


吊灯把吴妈妈的影子照得像小鸟,还会在灰色的墙上跳跃,门牙只是稳稳地咬住烟杆,没有吸。
哼。这是一刻钟里,这道影子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桌子上,几叠袁大头,像鸟巢一样,吴妈妈放下烟杆,用拇指擀了擀竖起的袁大头。
我知道劝不住你,十几年的身子钱都拿出来了,还能说什么,大家都是女人,只盼着你不白糟蹋了自己。


走出公司后,我朝翠屏楼的反方向走。还是没有风,但短裤没有那么紧,没有褪尽的太阳晒得我脖子有点痒。电车的喇叭声从拐角处传来,其实很像狗在叫。
路过一家苏北杂货铺,我买了一封山芋糕,每次她咳得喉咙咽不下东西,我都会把山芋糕化在开水里,用调羹轻轻一压,能感受到它们松垮的投降。
七婆的摊头还没有横在弄堂口,我快步跨进房门,换了拖鞋后,立刻把山芋糕从包里拿出,摆在桌上。
冲凉后,换上了背心,电扇痴呆地转动着,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呼啸的,是一间空床,只有蚊帐会稍微搭理它一下。
我背对电扇坐,打开山芋糕,白色的粉末顺着滑落腿间,想着前一晚的梦,感觉舌根搅动的,是白蚁穴。




3








吴妈妈一直没有赶我,还托人给我找了份活,给马戏团的动物洗澡。离开时,我把那个锦袋给了梅梅。
拖着一只竹箱子,回头,它不过是两层高的土墙楼,也许曾经还有一些小清雅,所以取名翠屏。或许,这不过只是一道障眼的帘子。
那双高跟鞋还是用布裹着,外面还垫了贴身衣裤,竹箱子里,它是最舒服的。


除了张老板,马戏团里的所有动物都比人金贵,特别是那三匹白马,演出前后各要洗一次澡。它们的屁股正好和我头高,每次洗澡,我都会想起梅梅。她在竹凉席上来回搓动,不厌其烦地踩着床腿摇动的节拍,发出和白马差不多的叫声。
这里还有一只母猴子,会走钢丝。给它洗澡不麻烦,只需要把它整个摁到水桶里,它的爪子就钳在我的手腕上,让我有想给它涂指甲油的冲动。
别人都不喜欢冬天,早晨醒来,木桶外面都有一层冰,要先把冰轻轻敲了才能提着去打水。其实我的活,反而轻松了。冬天,篷子里看戏很冷,烧炭,张老板又嫌贵。马戏团的生意就不太好了,动物们洗澡的次数也就少了,那三匹白马,也不过一周洗两次。


直到第二个冬天,我才病过一次,我以为是肺病,结果只是发烧。梅梅坐了一辆黄包车,从翠屏楼带了一床厚棉被,还有一些姐妹们不要的旧衣服。
不知道你造的是什么孽,好好的头牌不当,来这里给畜生洗身子,以前,让你陪客人洗澡,那是得花大价钱的啊。坐在竹床边,背对着我,梅梅翘着褐红色的指甲拧了一把帕子,搭在我额头。
火呢?屋里一个火都没有,怎么让人活。梅梅摸出漆皮烟盒,抽出一支,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望了一圈骨灰盒一样的房子,又把烟塞了回去。
临走时,她把那个锦袋扔给了我。
都是这玩意儿害了你。走出房间时,我才听到她穿的是高跟鞋。铺了一层阴湿气的地板,衬不出鞋跟的清脆,像套着两个麻袋。




今天吃啥?又是冷馄饨?看见我拐进弄堂,七婆的木头嗓子就响了,她马上从凳子上站起来,锅里的热气直愣愣地扑腾向天空,我感觉脖子又痒痒的。
嗯。我把皮包轻轻放在小桌上,扯了扯短裤,坐下。
浇了麻酱的冷馄饨放在桌上,“啪”,七婆将一颗水果糖搁下,感觉这颗糖比这盘馄饨还重。
王小姐的,你看你,让你去见,你理都不理,人家嫁了李处长的侄子,你看看这水果糖——进口货。
我把一个馄饨推到调羹里,皮上的麻酱以极慢的速度在滑落,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咬了一口,露出整齐的青菜末。
都几年了,侬为啥不找个人过日子?侬又不是没钞票没房子,找个小姑娘不要太容易啊!递盘子和钱给七婆时,她含着水果糖。裤子又粘在腿上了,我提了提尾巴。




电影开始流行的那年冬天,张老板说生意不做了,还是给了点遣散费。
我拖着竹箱子,回头,静静看着白马们、猴子被装上车。开出大概40米,一匹白马发出了很像梅梅的叫声。
我知道是哪一匹,我把它蹄子塞进高跟鞋里,当时,它一脚高一脚低地被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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