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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8)

林立 发表于: 2016-2-27 08:19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8



一九七八年六月八日




    自从当众受了公社书记的批评,我对前途不抱太多的幻想,看问题比较实际了。经理要求我早开门,晚关门,中午不关门,让我每天浸泡在毒气里,我的身体垮得很快。隔壁农机站的会计,一个病入膏肓的家伙,经常在门外对我说:
    “你屋里我进都不敢进来,农药化肥冲鼻子,你是怎么坐住了的?脸都黄了,见马克思我俩个一路!”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毅然向经理提出辞呈,要求回到我自己的集体合作店去。经理是很挽留我的,我兼着伙食团长、盐肉仓库保管员、屠宰场收秤员等工作,他知道我不会乱来,况且每月的工资才二十一块钱。我去意已决,在搞移交的日子里,他为我谋到了商店经理的职务,地点在和平公社,算是对我的嘉奖。
    和平商店地处开万公路边上,交通比较方便,民风不及山上的淳朴。初上任的时候,两件事情让我耿耿于怀。
    第一件事情是理发。我们单位旁边有几棵槐树,树下摆了个理发摊子。一位理发的顾客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如同佛爷;理发匠弯腰驼背地围着他转,态度谦卑,动作轻柔,服务周到。我看他服务周到,等他理完之后,我也坐上椅子去理发,谁知理发匠的态度突然变了。他刚才弯腰驼背的姿态变成了岿然不动,他左手的中指和拇指就像一把卡钳,紧紧地卡住我的两个太阳穴,时而往左扳,时而往右扳,完全以他的得心应手为转移,我这颗头好象不值分文。洗头时他不用刚才用的香皂,给我用铝瓶装的肥皂水;这铝瓶是德国拜耳公司装农药用的,看它磨光了的样子,必有成百上千的人被它毒害过了,想到同胞们的脑壳同样高贵,便将自己的脑壳伸了出去。修面的时候,他把刮下的污物抿在我的脸上,等存多了再一刀铲掉,很会节约劳力。理完发,我将不满情绪告诉门市里的营业员,她裂开嘴笑着说:

    “你还算好的,找热水洗了再修面!社员都是一家一户的剃包年,田坎上碰到了在田坎上剃,学生娃儿在路上碰到了在路边剃,都是干剃,头发铲得一片飞,刀儿刮得唿儿呀唿儿的响,刮得一个个咬牙裂齿的。他来摆摊子,主要是给单位上的人理发。刚才那个理发的是公社的李书记,他当然要弯腰驼背的,如果他晓得你是我们单位的经理,一样给你洗香皂。”
    第二件事情是晚上看电影。刚换一个环境就有电影看,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嘱咐营业员坚守岗位,自己却姗姗地走往放电影的院子,大概是当经理的责任权利。走近那个院子,院坝里站满了人,三五成群的人络绎而来,楔子一样打进了人缝里去。拿着油竹筒、向日葵杆儿、火把之类的人,必定是远处跑来的;坐在长板凳上、占着放映机周围的最佳位置,老人小孩排排坐的,必定是附近的人。儿童往人群里钻,如同包谷地里去了小猪;男人往人丛里挤,如同高粱地里去了牯牛。我没有硬挤的能力,便挨着墙根伺机向前移动;披拂着浓重的汗臭,拱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较好的位置:前面的高个子正好错开,矮个子留下一道缺口,从这里可以看清楚整个银幕。电影开演前,一个人站在放映机旁的板凳上,上下挥动着手,声嘶力竭地喊叫:

“前面的坐下!前面的坐下!”

黑压压一片就坐下去了,不管地上是何情景。
    “坐下!坐下!”
    那挥动着的手朝着我拍打,声音带着气忿了。我无遐惶惑,蹲了下去;或许弓着比别人冒出一个头,有人在我脑后敲了一下,我回头看时,大家嘿嘿地傻笑,一不留神,脑后又着了一下。我很生气,决定离开是非之地,如同是陷入了泥潭,每挪一步很艰难,往往是别人捏着我的脚帮我找路。冲出重围时看见,院坝里的人分成四道梯形:前面的坐在地下,中间的坐在板凳上,后面的站着,最后面的站在板凳上。
    场里在放映战斗故事片,我很留恋难得一遇的盛况,就在场外听电影。凭我的经验,听声音我就知道电影的情节:当嗡嗡地响起飞机,轰轰地响起炸弹,我知道敌人很猖狂,战士们伏在地上很辛苦,有惊无险;当“大帝大帝”的军号声响起,我知道战士们在冲锋了,敌人的未日到了,胜利在望;当场里传来“哇哇”的惨叫声,我仿佛看到敌人如像泥塑木雕的,战士们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很快就将敌人消灭了;悲壮的音乐传来,大概死了一个人,电影接近尾声。果然,很快传来了胜利的欢呼声、凯旋的进行曲,站在板凳上的人纷纷下来了,院子就像一颗快要爆炸的炸弹,弹片快要飞出来了,我赶快躲到路边去避让。

   “麻狗儿!”

   “夜壶!”

    呼朋唤友之声不绝于耳,火把引着三五的人群分道而去。这样的电影有何看头,也值得社员们兴师动众,可见文化生活的贫乏;我一脚踩在牛粪上,算是凑热闹遭报应。
    我来此地两月了,今天进城给单位进货顺便看望父母,我舍不得花钱坐客车,拜托馆子里的老厨师帮我拦货车。老厨师五十多岁了,嗓子很洪亮,鼻音很重,好似半导体喇叭;他经常系着围腰在店门口嚷叫:“刹一脚!”“带一个!”帮人拦货车。由于他认识许多司机,他的半导体喇叭很有威力,他帮人搭货车十拿九稳,我相信今天回城没问题。这时候,食品组的组长在公路那边望着我吼:
     “林经理!今天给肉你们不要,我有言在先,经后你们就莫想要肉了!”
     “赵师傅,你好歹去弄些来吧,这些龟儿子得罪不起!”我对老厨师说,老厨师边走边嘟哝:
     “这些卖屁股死的没起好心!好肉没你的份儿,开后门儿就开完了,坏肉硬踹给你!”
      食品组的组长浑名“冉酒罐儿”,好酒贪杯之徒。他家里想建房子,如果有农民送给他木材,抬的瘟猪来他也会收下。我们馆子是用肉大户,食品组是必须供应的,如果杀的是好猪,我们明明听见了猪叫,他用各种理由来支吾,人不知鬼不觉就把肉卖完了。如果杀的是瘟猪,他会主动喊我们去提肉,倘若遭到谢绝,就放出话来相威胁,可恶之极。这年头农村杀猪是卖一留一,必须先交售国家一头自己才能宰杀一头,如果只喂了一头猪,想宰了自己用,就必须买交售了猪的“返还证”。目前黑市的“返还证”大约是三十元钱一张,这可不是小数目,杀得起猪的人家不是很多,自由市场上是买不到猪肉的,我们虽然知道食品组做事不合理,拿它没办法。

    上午九点钟了,还没拦住进城的货车。每次响起马达声,老厨师和其他职工都会出门去看,帮着我喊,结果都是无功而返。我对搭货车有个不正经的看法:漂亮女人好搭车。对门供销社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只要她俩一招手,不管生车熟车,都会哧的一声刹住,如同鬼使神差。有一次,我指着一辆飞跑的货车和她俩赌彩,如果她俩能喊停这辆车,我请客吃糖。结果她俩一声娇呼,那司机眼明耳聪,硬生生将车刹住,车轮把公路擦出两道黑印子;烽火戏诸候,司机觉得好玩儿,馋兮兮的看了几眼,一踩油门儿,屁股冒烟,走了。我们男人在公路边招手,如同屠夫唤猪,怎会听话?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往天帮人喊车,开个玩笑就喊停了;今天喉咙喊沙了都喊不停一个,要茶要水的司机也没得,有点儿妖怪!”
    老厨师几次无功而返,发着怨言。我对老厨师是宽容的。他解放前是卖壮丁的兵痞,在国民党的部队里鬼混多年,他吹牛聊天之时,把手端在胸前嘎嘎嘎地比划着用重机枪扫射的样子,讲述他从前打仗的经历。

    “打的哪一个?”有一次我忍不住发问。

    “先打共产党,后来反正打国民党。”他讪讪地笑着,一副当兵吃粮的没心肝模样。由于他的历史复杂,我来上任前,领导上叫我从严掌握他,我时时用警惕的眼光看他,并无怪异。他的几个女儿都很漂亮,还有两个待字闺中,这两个宝贝为他增色不少,我处处以晚辈的身份尊重他,不无瓜李之嫌。然而,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世界观很复杂,我发现他对我是阳奉阴违的,骨子里是瞧不起我的。有一次,我拿着碗去供销社的伙食团吃饭,有人在屋里向他问我,我听见他在屋里说:

   “拿着个狗钵钵才走!”

   还有一次,我听见有人和他讲话:

  “你们来了新经理,听说很能干。”

  “毛都没长硬,懂个球!”我听见他如此说。

    我不能因他对我不敬而去“从严掌握他”,他毕竟饱经苍桑,看问题有他的标准。他常说,酒,没有从前的好喝;肉,没有从前的好吃;药,没有从前的能治病;人,没有从前的讲信义。他经历了不同的社会,心里有一杆秤,我对他的言论常常是洗耳恭听。
    我们这里常来狼与狈,一个跛子牵着个瞎子,瞎子给人算八字,跛子给瞎子引路,挣的钱两人分,不拆不扣的狼狈为奸。此时他们手拉手地从门前走过去了,到他们的老地方去等人送钱来。稍后,对面粮店里有生产队交粮来了,有的生产队会来馆子里吃东西,馆子里快热闹起来了,再没车我就不走了。
    正当我准备取消回城的念头时,马达声响起来了,在一片吆喝声中,一辆货车在门前刹住了。我们单位的许多职工都参加了为我拦车,几个做黑市买卖的小贩跟着起吼,场面相当壮观。这时候,从驾驶室里下来了一个司机,招呼坐在车厢上的老头儿下来,那位老者满脸尘土,须眉皆白;他颤抖着从车厢上爬下来,堆着笑脸走到司机面前,感激之情难以言说,做出打躬作揖的举动。
    我们单位的职工都不认得这位司机,看来不吆喝也会停车下人。 我看见,驾驶室里有两个漂亮女郎,我不禁羡慕起开车的行当,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只能是那老者腾出的地方。当老厨师和司机谈妥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就爬上了车厢。我安慰自己:人间不是天堂,开山放炮的是死了未埋,煤矿工人是埋了未死,我本是苦命人,赤条条无牵挂,何处去不得?
    沿途风沙扑面,尘土飞扬,公路两边弯下的榆树令头皮发痒。社员们爱采榆树叶喂猪,很多的榆树被拉弯了。曾经有位公仆对我说过,广栽榆树有备战备荒的意义,榆树有富含营养的树皮,饥荒时可以做食品,所以公路两边栽的都是榆树。政府想得很周到,栽树都想着国民生计,倘若再遇上三年自然灾害,我们有了这些“战备粮”,饿死的人就会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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