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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 (1)

林立 发表于: 2016-1-10 08:59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  (1


第一篇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七日



    今天又下队去搞多种经营工作,照样由老职工带领,还有一位年轻人同去。早晨,太阳在山后射出扇形的光芒,就像孔雀开屏,山峰后张扬着缤纷的彩霞,晨雾在山沟底,炊烟在农舍旁,雄鸡在此起彼伏地啼叫。附近一个队的队长在催出工了,他站在山包上就像一只大公鸡,他把两手笼在嘴边作喇叭状,拉长喉咙喊叫:
    “嘿— —!男的到李家湾— —!女的到张家院子— —!”
    “喊你娘的冤!”领头的老职工张口就骂,显然是骂起好玩儿。一个老头儿,扛着把锄头,沿着田坎往大路走来,大概从自留地里回去吃早饭,我们的老职工迎面和他开起了玩笑:
    “陈烧火,扛的烧火棒呀?当心幺儿的锭子坨坨呵!”
    “老神经,下队去呀?路上莫害人罗!”对方用这样的话来回敬他。我是很乐意下队搞工作的,往天跑的是近处的队,今天去远征了。我戴着小草帽,挎着黄挎包,显得很精神。出门就听见老职工和别人开玩笑,说着有趣的隐语,我的心情是快活的。老职工绰号“老神经”,最爱逗别人的婆娘,惹火烧身,喊 “老神经”的人大多是妇女。我当然不能跟着别人直呼他的美名,出于对他的尊重, 我拜他为师。
    我们的师傅快五十岁了,高高的身材,块头很大,脸上常常挂着虚伪的笑容。听说他过去是大红大紫的人,因男女关系翻了船才走下坡路的。在供销社,搞多种经营工作是下队跑路的勾当,远不如搞门市掌握物资吃香,所以他显得很不得意,继而又玩世不恭,给我的印象是太诙谐,不太严肃。他是本公社的人,熟悉每个队的情况,他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作介绍,这个山沟是某队,那个山包是某队,队长是谁,出过什么稀奇事。我和年轻的同事一边听师傅讲话,一边提问,偶尔说一阵笑话,我觉得挺新鲜,挺好玩儿。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山沟里的堰塘闪闪发亮,路边牛脚印中的水,也圆镜似的闪着光芒。早上清爽的风,吹在脸上好象绸绢拂过,给人凉爽舒适的感觉,现在让太阳加了温,吹在脸上就不太清爽了。师傅脱下毛衣,袈裟一样斜搭在肩上,把布伞撑开扛在另一只肩上,迈开八字步,一步三摇地在前面走着。看着他老人家那慢腾腾闪悠悠的步伐,我感觉到了他的失意和无聊,他的空虚和自我解嘲。路边人家的狗,大概看不惯他那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撵到路上来汪汪汪地叫了一阵。他的嘴巴是闲不住的,不管碰上男人或女人,他都会无话找话,开几句淫秽的玩笑,惹来男人的回敬,女人的笑骂。我曾笑问师傅:
    “老的您也开玩笑,嫩的您也开玩笑,三辈人打猪草— —扯到一背(辈)来。,你老人家吃了啥子春药?越老越风骚!
    他老家的一番高论很令我折服:
    “站很高的是演戏,坐得矮的是看戏。台台儿上的有几个是真面孔?你莫看当官的说  得头头是道,满口的马列主义,背地干的事你晓得?我也是坐过台台儿的人,现在只不过把鬼脸子壳壳撕了。”
    他老人家说的是经验之谈,我只有洗耳恭听。我的那位年轻的同事是位转业军人,他矮胖的身体,油黑的皮肤,有着转业军人特有的症状:脸上长了许多小疙瘩。乡下对转业军人有一首顺口溜:
     “转业军人蓬蓬香,
      回来三天讨婆娘;
      军用物品转业费,
      三天搞个精打光。”
       穿黄皮皮的是转业军人很好认识,至于已婚未婚恐怕很少有人看出门道。据本愚夫的拙见,脸上疙瘩多的是未婚,疙瘩少的是已婚。我的这位兵哥哥还未结婚,满脸的疙瘩好象癞蛤蟆,他听着师傅一路上和人开玩笑,笑得憨厚可爱。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凡是犯法的都是聪明人。”此话大有道理,我们的师傅在男女关系上知道玩花头,他的智商肯定不会低,他和别人开玩笑确实好听。我们从山坡上的梯田边走过的时候,师傅和路边一位铲田坎的社员又说上了:
    “嘿,老张!怎么瘦成风灯儿架架了?给媳妇儿把娃儿做起没得?”
     对方不是好惹的,立马反唇相讥:
     “我们当社员的只要锅里有煮的,碗里有添的,心里就安稳。比不得你们当干部的,饱暖思淫欲,眼睛盯着别人的胯里。我们喝麦子糊糊吃马尔科的人,规矩得很,哪儿有心思想邪事儿!”
    “顿顿吃肉比不上肉挨肉,伙食差不一定孕妇少呵!我同院子的陈乌龟,吃没吃过好的,穿没穿过好的,年年都差口粮款,家里还拖娃儿滩。他屋里好恼火哇,一窝娃儿活像吃光队,吃顿白米饭就像打牙祭,晚上还盖蓑衣。去年上头好说歹说,把他弄去扎了精,总算把漏堵 住了。对付喜欢那一杯的人只有一个办法— —撬!你也要注意呀,听见吹角角儿的把胯里紧些呵!”
    “前头石包上写的就是扎精扎管儿,撬猪匠到处割卵子,偏偏没割到你头上!你好害人罗,你婆娘经赏包帕子,风都吹得倒。我们农田基建上差一根钢钎儿,硬了欢迎你来拗石头!”
     “衣袋里揣不得干粮,铺里放不得婆娘。现在豌胡豆出来了,计划生育工作队忙起来了,你们的枪里有不得子弹,有了扛起乱打,兄弟媳妇儿打不得呵!”
    “你是出了名的脚猪儿,走到哪儿都有一股骚味儿,我们白天活路狠,晚上吃了就睡,比不得你耍猪儿的名堂多。”
    “问题就出在吃了就睡上呀,睡不着就搞瞎日闹,抱住婆娘啃,当做干饭吃。你们不要死气沉沉的,搞点娱乐活动嘛!听听广播啦,读读毛主席语录啦,跳跳忠字舞啦,唱唱革命歌曲啦,混混时问,尽量睡晚一点儿嘛!”
    “唱呵唱呵,肚儿唱洋戏呵!干部都会说这些话!”那位铲田坎的社员大概不高兴师傅的指教,说了这么两句就不搭腔了。先前师傅和别人开玩笑是边走边说,这次大概是遇上了对手,站着说了一阵方才离去。
     五月的农村是一片繁忙景象,坡上的麦子,豌豆,胡豆收割下来,用嫩竹片打成捆子,小伙子拿着两头尖的圆杆儿,一头插着一个捆子挑着走,妇女则用背篓背。妇女的情景看来比较辛苦,这些捆子堆在背篓上很庞大,她们一个个涨红着脸,伸着脖子低着头,我们遇上这样的队伍就到地里去让路。在收割了庄稼的农田里,壮年的男子枷着牛在耕田,堰沟往田里灌着水,流进田里的水跟着犁铧走,新翻出的泥页慢慢地融入水中,留下一行行齿痕的泥埂。耕田的牛都是慢腾腾地走着,有时候还伸出舌头去卷割田坎上的草吃,耕者不但要挥舞鞭子,嘴里还得不停地嘘口哨。耕田的社员是很会搞副业收入的,耕水田时倘若翻出了黄鳝,他们会抓起来用稻草穿着,收工时黄鳝绞着像麻花,他们提回去给娃儿烧着吃;在犁耙挖了洋芋的农田时,他们在犁耙上挂个竹篓,将翻出的洋芋捡进竹篓里去,不失为额外的收获。
    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一片坟坡,师傅踢了一座荒坟一脚,说里面躺的是冤死鬼:这家伙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买下田产不到一年就解放了,找了个地主当,后来死得冤枉。他走了几步踢了另一座荒坟一脚,说里面是个风流女人,邻家的单身汉死了,她也上吊死了,传说为情而死。他捡起一块石头向一座荒坟掷去,说那里是某公社的干部,他先生是个整人害人的好角色,文革中挨批斗,群众将秤坨包在口袋里砸他,后来吐血死了。师傅对这几座荒坟如数家珍,一座荒坟掩埋着一个故事,说来娓娓动听,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见多识广了。此时一位在坟边挖地的老大娘停住了锄头,她把锄柄支撑着干瘦的下巴,有意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她可怜巴巴地对我们说:
    “同志啊,做好事啊!麻烦你们向上级反映一下,我们的小春没收到莫子。好造孽哟,糊糊都没得喝的……”  
    “您看错人了,我们不是察看灾情的。”我不等她说完就作解释;显然,她把我们当成下队了解灾情的干部了。从前搞浮夸反右倾,队上饿死了人不敢说,通过文化大革命,人们的胆子大了,看问题比较实际了。现在遇到天干,虫灾,打冰雹,绵绵雨,队上都是叫苦的,谎报丰收的少了,瞒产私分的多了,所以下队查看的干部是经常有的。我本想还说几句,师傅制止了我:


“莫理她!这个老娘坏得很!”
    我询问原因,师傅讲了一个悲凉的故事:
    “这个老娘的幺儿媳妇,长得活像画报上的演员儿,那媳妇儿是个热心肠的人,碰上男人女人她都爱打招呼,笑眯眯的,嘴边现着酒窝。这个鬼老娘说她作风不好,风骚,挑唆儿子虐待她,把一个嫩笋笋的人逼得跳堰塘死了。”
    我不禁回头看这位老大娘,她那皮包骨的面容隐现出髅骷的轮廓,发出将死的预兆;但是,这种瘦骨朗筋的老人也许是长寿的。我们的封建思想是何等地顽固啊,一位貌似软弱的老人,骨子里也会隐藏着封建思想的恶鬼,随时都可能扯下人皮,去吞噬美好的生命。
    我们查看了这个生产队的棉花和烟苗的管理情况,发现这些作物在乱草丛中好象野生的一样,只有那有秩序的株距才显出人工种植的痕迹。我们找队长谈话,提出严格的管理要求,催促他们除草施肥,打药治虫,说了许多的大道理。队长很诚恳地赞同我们的意见,大诉其劳力不足,缺钱缺肥的苦处。他苦着脸摊开两手说:
    “队上的母猪病了,打一针就没得钱;耕牛病了,抓副牛药都是畜牧站赊的。找钱买农药,哪儿有?说句老实话,看到信用社的  就不好意思,往天贷的几笔款都没还,哪儿有脸又去贷呢?”
    可以这样说,有钱存的生产队不多,大多数生产队是寅吃卯粮。种庄稼的时候白手起家,样样开支都靠贷款,庄稼收割之后,将贷款一还就所剩无几,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贷款,如此循环。我们搞多种经营工作耍的是嘴皮子,手头无权无钱,面对生产队的实际困难,我们除了鼓励和鞭策,还能做什么呢?只要队长肯顺着我们的意思表表态,我们就满意了。
    天上渐渐地布满了浓云,调皮的风大概玩累了,不再去翻动桐树的叶片,不再去牵扯绿柳的裙摆,也无意去摇曳新竹的嫩竿;农家的炊烟不再作袅娜的舞步,受了大气的压力,头巾一样披在屋顶上;山谷里滑翔的老鹰,不时扇几下翅膀,大概缺了风的助力;苍穹好象一只扣着的锅盖,给人的感觉是沉沉的闷热。时间对我们来说并非是一刻千金,倒像是水田多余的水,任由它平静地往田缺处流去。饶舌的师傅已沉默不语,把一只手叉在腰上,迈着迟缓的脚步;转业军人把军衣脱下搭在手腕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走;我敞开外衣,两手叉腰,努力打起精神。我们走进一片树林,师傅掏出家伙来撒尿,地上的落叶间有几只黑色的大蚂蚁,他摆着水龙头扫射,热腾腾的尿液将几只蚂蚁淋得狼狈逃窜。陡然,我和转业军人都有了尿意,我俩不约而同地掏出家伙来跟着师傅撒尿,我们三个并排扫射。楚人歌“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歌“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似乎越是低级的东西越有人响应,上次撒尿我们也是一人开头两人响应,岂非偶然乎?师傅用那因抽烟熏黑的两指,夹着撒尿的玩意儿抖了两抖,物归原处;转业军人的脑壳摆了两摆,打了个尿惊;我最后撒完,加快脚步往前赶去。我们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山沟的景色一览无余,师傅指着一座冒烟的草屋说道:
    “走!我们到张队长家去吃饭”
    到不相识的人家去吃饭,我是从未经历过的。我很不愿走亲戚,对坐在酒席上不能乱拣菜,当有人请菜时方下箸的进餐方式,我是很不习惯的,我望着那座披拂着炊烟的草屋,竟有满腹的疑虑。但是,主人家的热情款待,和蔼可亲的笑容与爽朗的笑声,不但使我的疑虑云开雾散,还深深地感动着我,使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男主人给我们发烟叶,陪着我们在堂屋里聊天;女主人特意从屋梁上捅下一块腊肉来,忙着为我们做饭。这年头,屋梁上悬有腊肉的人家不是很多,捅腊肉招待的客人都是贵客,我何德何能,与他们素昧平生,我为受到这样隆重的款待有愧于心。吃饭的时候,主人很少吃肉,一大碗腊肉都是由主人奉在了我们的碗里,我们吃的是捞的干稀饭,他们自己吃的是米汤一样的清稀饭,我的心里就很不安了。临行,主人执意不肯收我们付的钱和粮票,一家人站在竹林边为我们送行;我们走下了一片山坡,回望茅屋,他们还站在屋侧目送着我们。主人的家里并不富裕,他们的蚊帐是黑黑的,房里是空空的,洗脸的毛巾没有毛了,洗脸盆是木头的,他们拥有淳朴厚道的天性和慷慨好客的热情。
    山上的桐树林里,斑鸠在咕咕地叫着,山下一湾绿油油的稻田里,传来秧鸡咕咚咕咚的叫声,布谷鸟的清脆啼叫,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分外好听。我们的师傅吃饱了肚子,就像一辆加了油的破车,呱嗒呱嗒地上路了。他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说着别人的隐私。他说公社换了几个书记,每个书记都是男女关系出的问题,现在的几个书记也好不到哪儿去。在他的言谈中,文书啦,部长啦,财粮啦,统统都有问题;甚至于说到公社那位女广播员,好象成了公社干部的一块鸡啄地,谁都可以去扇扇翅膀,弹弹脚杆。
    “王书记大概没问题,他嘴皮绷得紧紧的,不苟言笑,显得很严肃。”我提出我的看法。
    “提都莫提他!请吃杀猪饭,妇女都不敢来接他,背地尽干哈儿事!”师傅马上反驳,一脸不屑的神情。
    “赵书记总没问题,他看起蔫死蔫死的… …”
    “他蔫死蔫死的?牛都日得死一条!他婆娘一年刮两次娃儿,瘦得像根藤藤儿,好凶!”师傅不等我说完就抢着说。
    “他搞整自己的婆娘由他,只要不乱来就是好的。”我发表我的意见。
    “天晓得!他下队不给人说地方,一个人发单线儿,他有他的窝子,阴险得很!”师傅反驳我。我对师傅的言论是这样来理解的:他本人因男女关系出了问题,那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没出问题的也不是好东西,所谓“说别人的丑,遮自己的羞”是也。
    我们走在溪边的路上,两边的茅草坡上长着稀疏的松树,一棵棵只有碗口粗,不成树林。听师傅讲,从前这一带是黑松林,一个人走在山沟里是有几分害怕的,传说曾经有人听到过老虎的吼叫,后来大办钢铁,吃公共食堂,把树砍来烧了。他讲吃食堂的时候,农家是不准烧火的,公社干部经常手搭凉棚在山头上了望,发现谁家有烟火,就去兴师问罪,轻则打烂坛坛罐罐,打人捆人的事也是偶尔有的。那时候锅儿顶罐等炊具是收缴了的,农民想煮点儿东西吃,只能用陶器,有的为了躲避搜查,甚至于用撒尿用的夜壶,情况相当严峻。他那时是区上走红的干部,打屁吹得起火燃,晚上有炊事员悄悄地弄东西给他吃,他的身体没吃多大的亏。就是那时,思想走火,让一位姑娘怀了孕,惹来很大的风波,结果从行政部门下放到业务单位。他自嘲是下面那个吊起甩的东西不争气,害他走麦城,从此一蹶不振。他说他现在想开了,看淡了名利,搞多种经工作还散淡一些。
    此君淡泊名利,定然山讥水笑。我觑看他的表情,他的两股眉毛全无悔意,笑眯眯的眼皮甜滋滋的,分明还在回味他的风流韵事。这时候,我的思路回到了凄惨的少年时代,想起了父母饿得脚肿的惨状,想起了饿死的弟弟妹妹,倘若他们不死,现在已是亭亭玉立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了。弟弟死后装在一口大箱子里,妹妹死后用破席子裹着,活着的流了很多的泪,他们幼嫩的尸体埋在河边的沙滩上,后来被洪水冲走了;那岸边的杨槐已绿树成荫,坟侧的灌木至今犹存,那里聚着我一生中最伤心的张望。正当我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时候,师傅的叫声惊醒了我,让我回到了现实中来:
    “有蛇!有蛇!好粗呵!”
     果然,我看到一条粗大的黑蛇,弯弯曲曲地朝山下梭去了。
    “蛇往下梭,天有雨落。”师傅念念有词。由于我戴的是小草帽,我是很怕下雨的,转业军人却笑嘻嘻地举着伞说:
    “天要垮了,现在该它发挥威力了!”
     转业军人的伞是他自己用塑料薄膜和旧伞柄做的,我戏称为“太阳出温床”,遮雨可以,挡太阳不行,平时拿在手里是个累赘,有时当做打狗棒,看着它快要派上用场了。转业军人喜上眉梢。
    我们走进一座院子,在队长的家里坐下来,一边叫人去喊队长回家,一边等主妇烧茶喝。这一等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队长才回家,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去查看棉花地和烟苗地。我看到的情景令人寒心,由于遭受冰雹的袭击,棉花苗和烟苗稀疏地残存在地里,若不留意,完全可以看成是荒地。队长失去了补救的信心,我们用很多道理去开导他,鼓励他,从坡上直说到他家住的院子里,他都没有吭一声。
    天快黑了,院子里有小孩牵着羊咩咩地回来了,鸡开始向各自的门前徘徊,家家户户不时有人进出,忙着家务。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吃饭和过夜的问题,师傅向队长说过三次了:
    “唉!要不是时间紧,我们今天硬是要在你这里吃夜饭,在你这里歇。”
    “是啊!你们忙,我就不留你们歇了。”
    队长显然不愿意招待我们。据我所知,队上有规定,凡是上边来的人在某家吃了饭,按人头每顿饭补助一斤谷子,由于要贴菜贴油,劳神费力,一般的人家都不愿意招待上边来的人。队长的心情不好,今天不留客。
    脸皮厚的师傅看队长确实不肯招留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硬着头皮上路了,情况是相当狼狈的。队长们看重的是公社书记和驻队干部,我们搞多种经营的是杂牌军,遭冷遇的情况是有的。夜幕从远处拉过来了,山沟里弥漫着淡淡的黑烟,稍远一点的农舍看去成了迷糊的黑团;天边就在眼前,近处的山梁就是天地交合的界线;蚊虫成团地在面前飞舞,撞着额头撞着脸。夜色朦胧的山坡上,传来了清甜的童音,那小孩深情而嘹亮地喊着他的爸爸,深深地感动着我,勾起了我对童年的一段回忆:
    那是一九五六年前后,父亲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教书,村校设在古庙里。秋天的夜里,满天繁星,山坡上有农民呜呜的吹竹筒,大概是在恐吓吃庄稼的野兽吧。偶尔,夜色中传来喊人的高呼声,那是家里的人担心出门人,拿着火把去接他一程。父亲常去中心校开会,深夜才回来,他买不起电筒,提着一只三角风雨灯。我常常坐在庙门口,呆望着对面的山梁,守候那萤火虫般的灯光。父亲有历史问题,夜里常常同母亲对泣,我幼小的心灵也不平静,总担心那灯光永远不会出现了。然而,父亲是位坚强的男子汉,他不负我的期盼,那微弱而孤独的灯光毕竟出现了。父亲走路走得很快,那灯光先在山腰上的树林中时隐时现,继而冉冉地上了山梁,然后蜿蜓曲折地向古庙走来。我兴奋地大喊:“爸爸——!”我的声音单纯而清甜,深情而嘹亮;父亲总是那样回答:“回来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慈祥。二十年过去了,父亲已是鬓发苍苍,而我早已失去了单纯的童音,带着苍凉的身世开始流落他乡。
    我们三个鬼影在乡村里流浪,农家的窗里透出了灯光,那敞开着的门,雾蒙蒙的软烟,可亲的乡音,不时勾起我思家的心绪。我们走过一座大院时,师傅说里面有个商店,就带着我们进去买烟。我知道师傅的名堂多,有板眼儿,心里充满希望。果然,店主人和师傅很相熟,况且认得转业军人是本公社书记的儿子,就主动留我们歇。匪夷所思的是,师傅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道:
    “刚才那边的队长留我们歇,我们的时间紧,今天想爬到山顶的大队去,硬是走了。要是知道在你这儿歇了,说不定那边还会多心。唉!”他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在一边暗自好笑,鸭子死了嘴巴硬,丧家之犬还死要面子。店主人老于世故,他很直爽地说道:
    “天都黑了,鸡子早都进了窝,你们夜饭也没吃,还要到哪儿去?算了,我是真心留你们,不是外人。”
    于是,师傅使出大师级的表演艺术,他很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
    “算了!他妈的!今天就在这儿歇!他那边要多心,让他去多心算了!”
    店主人是位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他穿着老式的对襟衣服,趿拉着一双旧布鞋,一副乡村小商贩模样。老板娘肥胖而善于应酬,她往锅里加了两瓢水,拿出一块腌肉来,开始忙着做晚饭。他家烧煤不用风箱,用的是手摇鼓风机,这是乡村的新发明,既节约煤,火力又大,惟一的缺陷就是占人手,必须不停地摇动,否则就会熄火。店主人一边唿噜呼噜地摇鼓风机,一边扭着头和师傅闲谈,炉火映照着他干瘦的脸庞,在他身后的墙上投下一团晃动的黑影。
    夜深了,田野中的布谷鸟在清脆地叫着,隔壁不知是谁家,唿唿地在推磨,噗噗地在砍猪草;有个小孩在悠着声气哭泣,不时传来妇人的呵斥声:“哭!打死你!等会就吃饭!”在另一个方向,有个男人的声气在问:“碧儿,洋芋煮好没得?”接着听见水往缸里倒的响声。这时候,公社的广播站已经停止广播了,时间是晚上九点钟了,难道农村还普遍地没有吃晚饭,都在忙碌不休吗?既忙且穷,难道我们的国土就真的这样贫瘠?
    我已困倦至极,在现代化的鼓风机的摇声中,在隔壁的推磨声和有节奏的刀剁声中,时断时续地打瞌睡。真奇怪,这些短暂的困盹竟是一些短暂的梦。我每次醒来都朦胧地看见,在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货架上花花绿绿的杂货在晃动;老板娘在忙着做饭;老板儿在摇鼓风机;师傅在搔烂脚趾丫;转业军人在打瞌睡。说真的,我希望店主人不要搞花头了,不论给点儿什么东西吃都可以,只是不要挨时间了。
    不知我又打了多少次瞌睡,做了多少个短梦,才在主人的招呼下迷迷糊糊地吃饭。主人殷勤地请菜,顺便讲到他的儿子是下乡知青,希望转业军人回去给他父亲说一声,招工的时候帮点儿忙,师傅很轻率地说道:“不成问题!”
    饭后,店主人把我们领到楼上的房中,指着一张床很自豪地说道:
    “放心!没得虼蚤!”
    于是,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铺睡。师傅高大的身躯横下来好像一只巡洋舰,他睡中间;我和转业军人好象两只护卫舰,我俩一边一个。师傅那双烂脚趾丫的脚掌伸在我的耳边,时时因骚痒而互相搓着,散发出烂咸菜一样的臭气。鹭鸶哇哇的叫声由远而近,通过屋顶,渐渐远去。凭我的经验,我揣测外面在下雨,鹭鸶是很爱在雨夜啼叫的。我没雨伞,担心明天会淋得像个落水鸡。师傅那把有弯柄的布伞,农村叫做“撬猪匠伞”,可以晴雨两用,可以用来打狗,还可以当做文明棍拄着摇摆,让人羡慕;他日有了闲钱,也买把那样的伞来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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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 at 2016-1-10 09:01:01
第二天早上,吃过了头晚上的剩菜剩饭,我们便上路了。天上下着雾蒙蒙的细雨,四周的景物隔着轻雾的帘幕,山中布谷鸟的叫唤,显得悠远而深邃,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了行人溜滑的脚印。路边的蒲公英失去了球绒,兀自擎着残损的花萼,带刺的荆棘开着白色的小花,结着桑葚一样的浆果。这样细雨蒙蒙的天气,是很适合种庄稼的,栽红苕藤,栽高梁苗,种田坎豆,都是好天气。我们踩着溜滑的脚步,还没走上五里路,师傅就和路边一位栽高梁苗的男子攀谈上了。这位男子是大队的副业队长,他和师傅很熟悉,谈话谈得很投机。陡然,师傅的话峰一转,很响亮地说道:
    “老表,路溜得很!今天就在你这里钓鱼,明天再走!”
     对方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所措,犹豫了很久才答应下来。于是,我们朝他家走去,下午钓了半天鱼,钓了很多的鱼。晚上,大队书记,驻队干部,民兵连长都来了,在等钣吃的漫长时间里,顺便开了个干部会,我们都是列席的贵宾。师傅喧宾夺主,大讲搞多种经营的重要性,显出吃嘴皮子饭的深厚功底。大队书记,驻队干部,民兵连长都讲了话,会上还作出了关于本队一个人贩子的处理意见。我对贩卖妇女颇为费解,人是会讲话的,怎么能被拐卖呢?我想,被拐卖的妇女必定是想跳出火坑的人,她们想开始新的生活,给了小人可乘之机;倘若我们的生活好了,人贩子必定绝迹。
    第二天,师傅在路上颇为得意,他说昨天钓鱼钓得好,把大队干部,驻队干部都钓来了,这些人吃东西最积极,呜一声就来了,不会缺席。他还说他的一篇讲话引起了领导班子的重视,这比我们直接找队长谈话强多了,这个大队就不用跑了,可以打道回府。
    当我们走到离供销社不远的地方,转业军人和师傅耳语了几句,师傅就叫我去单独跑两个队,然后回单位去休息。他说他们走另一条路,去看大队办的果园,说这样节约时间,提高工作效率,时间又变得一刻千金。我坚决不同意,我也要去看果园,他俩唠唠叨叨地给我做思想工作,耽误了很长的时间。
    他们的努力失败之后,我们便一起去看果园。快要走拢果园时,他俩却说,天快黑了,果园的人早走光了,他俩回老家去过夜,明天再回单位。他俩叫我从另一条路回去,并说这条路没有岔路,我不会走错。我陡然明白了,他俩是本地人,在同一个队里住,想回家却打着工作的幌子,想把我支开又不好明说,费了很大的周折。
    分路的时候,他俩回头尴尬地一笑,然后向着落日的西山走去。落日的余晖里,他俩的背影形同鬼魅,猥琐至极。当然,我不能一味地诅咒他们,他们猥琐必有猥琐的原因,他们的心里必有歉意,毕竟,我们没有随意招待客人的能力。
    我独自在曲折的山沟里走着,走得轻快又孤单。夜已来临,西空残存着一抹彩霞,在一个光秃的山头上,一个人影冉冉地升起,他走得单调又匆忙,两条腿像张合着的剪刀,一会儿就走完了黛色的弧形,冉冉地从另一端沉了下去。蝙蝠在山沟里翩翩地飞着,昆虫在乱草丛中吱吱地叫着,偶尔从两侧的岩上垮下一撮石子,沙沙地响着。我在陌生的路上是如此坦然,我敞开胸怀,健步如飞;鬼魅的树,熊罴的石,均一一猥琐地向身后遁去。我穷愁潦倒,孤独寂寞,但我从不颓废,信念非常执着,我坚信世上有我的路,有我的去处。
林立 at 2016-1-11 09:00:51
当初我的九篇笔记在《紫月诗刊》贴出,点击量突破十万,并且每天都在增加,可谓“洛阳纸贵”,名震一时。现在紫月网站不在了,要看我的文章只好另寻网站了,我相信在这个网站仍然有很高的点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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