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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头的一天

汪美波 发表于: 2016-1-09 10:06 来源: 今天

“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
_晋文子赵武

      老杨头很快就适应了小区的生活。每天早起看看太阳,踱步到大门拐角处的早点铺,看热气蒸腾的小笼包子出笼。不用暗吞口水了,还可以假装等着买包子豆奶,盯着那年轻媳妇死看。就看见白肉荡荡的。老杨头觉得小笼包配豆奶真是再好不过的早点了。
      吃完早点,咳嗽一声,吐口浓痰,任旁人投来嫌恶的目光,抬头一笑,自顾自的走过去,哼两句唱本:……呃…那刘皇叔把檀溪过……马耶,叫做的卢……
      自从屋里老伴过世,几个儿女成家立业分开住后,老杨头是终于又重新找回了一点感觉了。比起没拆迁之前,这小日子算是焕发第二春了。
但偶尔也闲得慌。上午,把屋里卫生清理一遍,听两段广播剧,打下瞌睡,醒来,就有些眼前发黑,雾蒙蒙的一片。凑到卫生间龙头下冲了把脸,揩干。转到窗前,开窗,向下望。
      院子里空荡荡的。几株红枫,一些绿草,散落的小白栀子花。对面楼张家里扎的几根晾衣架上,一些花花绿绿的床单晃荡。一看到这花床单,老杨头不自觉的笑起来。张家里那两老口子,收不清白,总是不等儿子媳妇反应过来,就将他们床单内衣的扯来一起洗。弄得那新媳妇说又不好说,只把自己老公做死的骂。搞得几栋楼里的人都晓得了,成了笑话。好在都是一个村组的,拆迁之前,都是老伙计的,几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偶尔,会有些老伙计,坐在院子中间的水泥桌椅上,下下象棋,打打鬼胡子。这些东西,却又是他没学会的。况且之前在老屋里,他也没这闲心。便是农闲时,也不过是与老张头两人一瓶早酒喝到接中午。要是老张家的出门打歪胡子了,便又添上些曲蜿豆黑豆豉,继续胡天黑地的乱扯一通。直到太阳落水,鸡鸭上笼。
      这样的日子终究是没有了,就跟老伴一样,说走就走了。那年老伴仅仅是摔了一跤,不知怎么就动弹不得了。儿女都在外,一时半会赶不到。也是多亏了几个老伙计帮忙,把手把脚的搬上三轮车,拖到县医院。但终于是没来得及。每次一想到这,老杨头就有些心酸。摸着脑袋闹不明白。好好的日子说这么断了就断了。不容辨白,也不容一丝牵挂,眷恋。但日子还得过。多少次的运动,一茬茬来去,都这么挺过来了。儿女也一个个成人走出去,倒跟个家燕似的,只在固定的时候飞回来。相比起来,老张头就好的多。小儿子刚结婚不久,开始也吵着出去。老两口几乎是生拉硬拽的留住了他们。“先生个胖小子给我带,以后飞上天老子也不管你们”。事就这么定了。老张头却也不再经常找他喝酒了。老杨头就笑话:儿媳妇要怀孕,你戒酒搞么子?细算起来,自拆迁搬到这个什么什么小区,一年多老张头只找他喝了两回酒。也好。这楼上楼下的,不比在老屋里。喝完酒,扯完谈,晕晕乎乎的,三步一颠的酝着味儿,听着狗在前后叫,就到家了。这里可不行,一个酒嗝没打完,可能就拌倒在地上了。那可不是好玩的。听说邻村一个老头,就是酒后从这楼梯滚下去,幸亏当时旁边有人,才没出事。但也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从此倒把那老酒瘾给戒掉了。      想到这里,老杨头又朝窗外望去。看邻村那老头是不是在打鬼胡子的人中。果然就在,还精神抖擞的,似乎在数落着别人牌出错了。把个水泥桌也拍的卟卟响。看来酒戒掉还真有些好处。啪嗒了一下嘴,老杨头笑了。心说别看你这时闹得欢,一到酒桌上,折磨不死你。戒酒这事,老杨头也是多次试了。尤其老伴离去的那一年,儿女们都劝说,要他戒酒。试了十多天,终于是没忍住,在一次酒席上呡了半杯。立马就恢复原状了。
而在这拆迁过来后,分到这楼房套间里,门一关,好像个棺材样__死活是一个人了。酒,反而更成催眠药,和睡眠直接联系起来。白天倒确实喝得少了。主要原因,倒也不是怕摔跤__喝了不下楼就是;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只要不是大热天火辣太阳或者落雨落雪,院子里就会热闹起来。一些老少堂客们,提个录音机,穿得个花花绿绿的,跳什么广场舞。搅得人午睡也睡不好,广播也听不进。起初,下象棋打鬼胡子的老头们还提下抗议,说你们这太闹了。结果屋里的老棒子们一吼,一个个不敢吱声,灰溜溜走了。
但这事并没完。抗争是持久的。老头们不敢明里反对,却在暗中使坏。比如故意拿过二胡来拉,弄几样夹叶点子来打。堂客们开始也没管,可跳着跳着,荒腔走板了跟不上节奏。嘿嘿……这堂客们一看,好啊,给我来阴的,看老娘我玩不死你。
第二天,带了个高音量录音机,一下打到最高音。二胡刹时就哑了。夹叶点子拼命地锵锵噫锵锵……,也终于没能冲破包围。这事后来明争暗斗,几经周折,算是有了个折中。老头们搬出以前多年的老支书,由他打圆场,商量好,院子上午归老头们使用,不管是下棋打牌唱戏,老少堂客们不得干涉,下午专做广场舞舞台,老头们愿意的也可以来跳。有人就说那晚上呢?他们城里听说都是晚上跳咧。老支书说,晚上你们都没孙子带的话,那也自由活动,随你们斗。堂客们一想也是,除了老杨头孙子孙女在外地读寄宿,谁没个把孙子带咧,况且上午也还要洗衣服收拾屋里,便宜这些老东西了。老头们就呵呵呵地笑,说不愧是老支书啊,这么多年下来后,这本事可没少一钱啊。走,去喝酒去喝酒。
太阳光有些碜人眼。老杨头想往下喊一嗓子,又突然忘了该说些什么。好像一股气堵在胸门口,半天,没回过神来。有些火燥的拍了下窗,倒把手震痛了。这一下,倒让他头脑也似一颤。心说见鬼哒,怕是么子脏东西上身了。你说这崭新的楼房,油光水亮的,又不比以前住过的茅草屋黑瓦屋,除了门要老关上,太阳照进来,那也是一屋子的亮,未必那些龌龊东西还呆得住?好比那分田到户几年后,土墙茅草顶的屋实在住不得,东挪西凑的要盖个半砖半土的瓦屋。除旧那天,墙角里挖出一窝蛇,正孵蛋的蛇被一锄头斩成两段,在地上扭了半天后,死了。乡邻们都七嘴八舌的说些预兆。说的最厉害的就是那蛇修炼了会来报仇,害得孩他妈几个晚上没睡好,在梦里说胡话。终于是请了后山的济生和尚来烧香念经了一番,才算了结。
      济生和尚是早见他的佛祖菩萨去了。 这两年,又是拆迁办厂的,后山也早推平了。起初一帮老人还反对,连老支书也带人去闹过几回。但儿女辈本来就不觉得这后山连同那小庙有什么好,加上平摊到手的钱也还亮晃晃地闪眼,倒是十分赞成的。等到后来拆自己屋时,虽还有些舍不得,但手往兜里一伸,也不吱声了。
      也是穷怕了啊。儿女们小时候苦够了,长大后对钱都看得重抓得牢。转过身,到厨房,碗柜里摸出个酒瓶,拧开,呡了一小口。打个嗝,肚子里的小笼包肉味回上来。怕是在酸菜莓菜的地儿呆不习惯,往出逃呢。下意识的摸了下酒瓶,有些凉意。
      又踱到大厅里。家是搬了,陪着老杨头的,却还是这些黑色酱色的家什。从黑瓦屋里到这亮敞的楼房里,它们也并未见出几分精神来,一开关之间,也还叹两口气吱哑一声。墙上只剩十大元帅像了,以前挂毛主席,华主席,后来又挂邓主席,一搬家,是只剩这十大元帅像了。本来老伴的寿像也挂墙上,上个月大女儿来,说是老做梦梦到她娘,把寿像拿去了,说是要上香供一下。倒是蛮有孝心,偏偏就不想想你老子梦到婆婆了怎么办?打开收音机,“……1179千赫,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湖南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是戏曲时间,请您欣赏京剧“窦尔敦……”又是京剧?老杨头又调了几下,没有花鼓戏。这时楼下却哄嚷起来,又好像谁在喊什么。
        又转到窗前,向下望,还是那堆老头。几个踱开了些,呵呵笑着,说着什么。邻村那老头兀自站着,神情激动,口沫星子乱溅的在说。众人摇头,好像有些惊奇的样子。老杨头心说这些个鬼打架的,搞么子名堂。五楼上面还是听不怎么清楚。就见老张头也在下面,挤在水泥桌前在看什。老杨头喊了声“秋爷(读die)”,老张头抬头,就拼命招手。老杨头心说倒看你们在搞么子鬼。到厨房装了些曲蜿豆,提着小酒瓶就下楼了。
         到时众人已恢复平静,有几个踱着步说着说着就隐入楼梯间了。只邻村老头还一脸兴奋,桌上面前已堆了一些小竹棍。老杨头虽不打牌,倒也知道这小竹棍就是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原来拆迁之前,后生们都基本在外打工,剩下乡邻几个老家伙,农忙不用说,便是农闲,也多半挖个鳝鱼后山采个草药换钱。除了那家红白喜事,或是请土地,过年什么的,打牌还是不多的。搬到这幸福小区,幸福是幸福,就是没农活干日子有些不得完。后来这歪胡子就开始流行起来。也是拆迁后,多少有些闲钱,一时倒成了老头老太们的最爱。
         但这一打牌,就让村干部有些不满意了。说“爷爷(读die)们”你们打牌是可以,还是不要桌子上放钱了,现在社会主义新农村,要请究点精神文明。老人们说哦,社会主义新农村还管几个老倌子打字牌?村干部就说,不是的咧,牌还是可以打,放钱上面就像赌博了。现在新农村建设抓得紧,习总书记电视讲话都说要搞好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咧。老人们说嗯,那不打钱的你来,我们天天陪你打好吧。村干部就笑,说“爷爷(读die)”哎,你们也学下城里人搞几个筹码咯。那以前你们打牌不是也打了输烟的吗?弄几个筹码咯。免得搞检查的下来不好看,我也交不得差。
      于是,这社会主义新农村就变小竹棍了。也还是因为有几个不抽烟的,纸烟又经不得揉,才用了小竹棍代替。等打完了,再数棍子结帐。看邻村老头门口一大堆,想来是赢了不少,怪不得这么高兴。老张头秋爷见他过来,就打个哈哈说你个老鬼也不下来看下,天天听广播有么味。老杨头就呵呵两声说你们看个牌也这么闹腾,到底么子大不了的事?老张说刚才牛老倌(也就是邻村老头。)胡了个大牌,16红的对子胡,打了这么久的牌,都是第一次看到。

[ 本帖最后由 汪美波 于 2016-1-9 10: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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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美波 at 2016-1-09 10:08:45
老杨头哦了一声。心说你个老鬼,看牌一股子牛劲,偏偏不陪你老哥喝酒扯谈了。这儿媳妇还把你也收拾了不成。
        就凑拢去看。几张字牌翻来揭去,反正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摇下头,正准备找老张头说些闲话,却听对面楼上老张家的已在窗口扯着嗓子喊吃饭了。老张头应了一声,又招呼老杨头一起吃饭。老杨头掏出酒瓶亮了亮,说不了不了,我随便灌两口算了。老张头笑了下,也不勉强,就走开去。这时又有喊声起,打牌的老头们也起来,摸索着结了帐,一边互相招呼,一边散开了。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老杨头一人了。在水泥桌边坐下来。几根不知谁落下的小竹棍,静静躺在上面。偶然一阵风来,小竹棍慢慢滚动,跌下地。老杨头俯身拾起,在手中掂量两下,又拿起敲打水泥桌面,口中唱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哟。那有道君王安天下呃,无道的君王哦,害黎民……”
       自从拆迁搬来,似乎太阳也出得少了。总是有些云,要不就是阴天。为这事,老杨头与唱夜歌子的金爷还曾讨论过几次。金爷说后山的庙被拆的那个晚上,他半夜听到有什么在吼。“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不好形容不好形容……,反正骇得我一泡尿都憋回去了。”金爷边说过摇头。后来,陪死人过夜了几十年的金爷,也改行不干了。听说去了一家专门接红白喜事的什么礼仪公司照看设备,天天搬弄些洋乐器,再也不用对着死人过夜了。
        而其他的乡邻,倒也都清楚只怕是哪里出什么问题了。但一来青壮年们打工的打工,跑生意的跑生意,谁也没时间管;二来老伙计们也都没想明白,也不知从哪里下手,也就一直这么过,生活倒也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唱了几句夜歌子,觉得口里有些泛味。把小竹棍往桌上一丢,骨碌碌的又滚到地下了。顺手掏出小酒瓶,呡了一小口。再丢几个曲豌豆咀嚼。风时不时的掠过,炸辣椒的香味也跟着乱窜。四围楼层,一些声音隐约传来。几个麻雀在树上,好像玩累了,也静了下来,歪着头不知想什么。似乎也没地儿可去。自从老伴去后,老杨头就常常有这感觉。好在现在不比以前,消遣的玩艺儿多了。老张头就经常看电视,偶尔也跟打牌的跳广场舞的起下哄,马上又快得孙子了,小日子过得,连额头上的皱都似乎快平了。
汪美波 at 2016-1-09 12:26:16
老张头这时显然是在吃饭了,或者吃完后在饭桌边打嗑睡。其他人呢,估计也是。
四四方方的院子是四排楼房围起来的,进去的通道只有东西向的两个。老杨头向两边望了望,期待有人能偶然的走过来。就像在老屋里时,中午或傍晚,总有收工晚的人牵着牛或背着犁走过。又或者是一只外出觅食或走草的狗,快步跑过。
只有些微风。炸辣椒的味淡下来,也渐消失。来回走动几步,到草坪里抓起一把白栀子花,放到鼻子前嗅两下。找个空酒瓶插一下,放在卧室里也好。不比以前了,花草都是集中到一起了,听说还叫什么绿化带。老杨头突然就有些想笑。但终于是抄着手,往楼道里踱去。
近边小树上的麻雀,受了惊吓般,哺哺地向高处飞走了。

( 二)
仍旧是被一阵嘈杂的歌声吵醒,睡在躺椅上,老杨头并未起身。自从划分好院子使用权后,每天的这个时候,喇叭都会准时打开。那些情情爱爱的歌怎么听都让人心烦。
起初,老杨头也去凑下热闹。和几个老家伙,在旁边指指点点,说这个腰扭得好,那个手甩得好。慢慢的,就觉得无聊起来,“天天那么扭屁股晃脑的,也不怕闪了腰”。几个老头就呲呲的笑。后来,这些个老少堂客们居然穿上了短裤,下面说是套的长筒子丝袜。这些个老不修的,简直是……简直是……。反正老杨头想了半天,是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其他的老头倒也只是看笑话,总之拗不过家里的老棒子,也就随她去。
又往墙上张望了下,老伴的遗照不在,孙女上次来,说要给他在墙上挂个时钟,好掌握时间。老杨头说你等不及要给你老爷爷送终是吧?孙女就急了,说不是的不是的。老杨头就笑,说老人家要什么时间,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孙女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都快急哭了。还是在城里读书好啊,说的话想的事硬是与人不同。可就是几个月才来一趟,让人心里牵挂。
其实儿子虽说都不在身边,倒也不是不考虑老爷子一人孤单。也曾要接他去城里住。老杨头死活不肯,怕过不习惯,也怕儿媳嫌。再说他们弄钱也不容易。儿子一想也是,就不勉强了。但又开始托人说媒牵线,要给他再接个伴。
你别说,还真有。邻村的一个守寡多年的女的,五十多岁,男人是开三轮摩托拉货的,出车祸走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找人。说起来,以前在老屋里,秋修冬修,挖山开渠时也见过。一张长脸总是板着,也不多与人说话。这搬迁后,转性了,天天跟着老少堂客们跳广场舞,一张脸也开了,黄里透着红,头发也学人染黄了。老张家的在跳舞时与她混熟了,扯七扯八扯到这事上。那女的也不反对,说当个面再说。
好吧,这一当面,老杨头差点出了个丑。口里说年龄相差了十岁,合不合适?却又看着那女的打扮的洋气,多梭了几眼。老张家的就笑,说你个鬼家伙,急么子?以后你们搭伙过,要帮我们搬下录音机拿下音箱,这还不是搭帮了广场舞。老杨就讪讪的笑,那女的也笑。
后来,这事终究也没成。那女的嫌他一身酒气,说孩子他爹就是喝酒出的车祸。老杨头也不意外,只是再下去看跳舞,别人玩笑一开,问今天又瞄上那一个了?那老脸多少有些挂不住。
汪美波 at 2016-1-09 12:29:19
在躺椅上摇晃两下,老杨头觉得口里有些干。中午还是忍不住灌了两盅,在躺椅上晕沉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了。
起身,到洗手间,对着龙头灌了几口水,又伸手接水抹脸,在老皮瘩拉的脸上搓了几下,水也顺着往下滴。老杨头并不喜欢这水,总觉得有股洗衣粉味。但多年的习惯了,以前那在田里干农活,口干了,便和牛一起到湖边,分开两头,两老伙计同时喝水,那才叫一个畅快。牛喝水总得半天,还不时抬起头来,哞叫一声,磨着牙齿反刍一下。老杨头也不急,走过去给它拍下蚊蝇,伸手捧水给它洗泥污。那时太阳总是很大,清澈水光的反射下,牛与他,都会出神一会。
这如今,什么都是机,这个机那个机,喝水也搞个饮水机。老杨头摇了下头,走到窗口。录音机声音小了些,怕是也跟花花绿绿的堂客们一样,有些累了。有些年纪稍大点的,已经站在旁边了,互相说着什么。还在摆着手扭着腰的,动作也迟缓下来。几个老头或蹲或站,指指点点,不时传来一阵哄笑声。
回到躺椅上,又往周围墙上望了望。老伴不在,十大元帅在。可以肯定的是,十大元帅不跳广场舞,但似乎也说不定。老伴要是还在,肯定也是会一起去赶这热闹的。那一年还是搞集体,双抢刚完,听说后山那一侧的乡镇上来了演人戏的(花鼓戏下乡,乡俗称人戏,区别于木偶戏皮影戏,此一称谓,也是消失了的语言了。作者注),几个年轻媳妇,也不顾劳累,拉着老伴就翻山去看。搞得半夜他与老张头举着火把去接。回来后,躺在床上,也不睡,只是说那蛤蟆精好丑好惡,炼的法宝都是铜钱,那刘海哥生的就是娇嫩,好白好白的,不像你个黑皮老秋的。老杨头就说蛤蟆精没迷到你,刘海哥倒做了妖怪的事哦。老伴就过来揪他扯他。说我看你倒像个黑熊精,辛亏没等你看到胡大姐。
这一下也就三十多年了,人戏是早没了,看人戏的人都自己演戏了。
汪美波 at 2016-1-09 13:45:59
继续摇晃。老杨头很多时候都不再去张望跳舞的人们。似乎一阵风吹来,“啪“的一声,阳台上靠墙的撑衣槁吹跌地上。老杨头起身,一犹豫,又躺回去。管他呢,晚上收衣服再捡吧。
阳台,面向南。两幢对立的房子,中间一条小街。一些门面开着,有气无力的卖买着杂货。多半门面空置着,积攒了些尘灰。楼层往上,便被晾晒的衣裳占据了。它们随着尘灰的舞动,常常是被忽视的存在。而一般是在清早,洗衣的人对面站着,喊一声,打个招呼。或者拔开衣物,露出脸,不说话,只彼此一笑。仿佛有什么契约在心里达成了。
然后,便是一天的空闲,直到晚上,收了衣服,就彻底沉默。
(三)
醒来,又有些炸辣椒香味从楼下传来。有点尿胀。老杨头站着抖了半天,心里终于畅快了。
楼下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捉摸着也是该吃饭了。老杨头却一点饿意都没有。兜里揣着个酒瓶,就下楼了。
自从与那跳舞的女人的事黄了后,下午是再没去过院子里了。只有傍晚,众人都散了后,老杨头才会提着酒瓶溜达下去。
空气中除了流溢的菜味,似乎还有残留的香水味汗味。“就是散场了都还留些儿味来恶心人,这些个疯婆娘“。话是这么说,但慢慢地老杨头也开始享受这些混合味,并习惯了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的晃荡。老伴走后到拆迁搬家的这一段日子,他也多少次的兜着一瓶酒,到后山脚下,看着太阳渐渐的掉下山崖,灌一口酒,骂一声娘,或叹一口气。现在,太阳落山是看不到了,天总是阴沉,火烧云是有一些的,却也总是浑浑的,没那么红亮了。老杨头灌一口酒,不知该骂娘还是该叹气。似乎除了早上吃小笼包子外,也就这个时候有些心里畅快了。
东西向的两个出入口,有时进来两个人,说着话,又消失在楼道里。有时沒人,麻雀也都躲起来了。那层楼里有小孩在哭闹,大人有的在哄,有的拿根棍子在敲打桌子。小孩抽抽噎噎的越发哭大声了。
老杨头就坐下来,哼两句夜歌子。又扯一把草,在手上脚上搓揉,搓的皮都染上一层绿,这个是很好的驱蚊药。那些个小化生子们一天到晚不是这个机就是那个药,楼房没住几天,一个个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
起身,拍掉手上身上的草渣,沿着水泥坪走一圈,老杨头已经能清晰的看见,光线是怎样从老张头家的窗台慢慢退去的。就像往年年底池塘里起鱼,挖开一道口子,用网拦住,水哗哗望外流,慢慢的黑色淤泥就袒露了,一些鱼就乱跳,或张着口喘气。关在这楼层里的人倒是不喘气,除了早年在外做过工的几个老头外。但也说不定,有几户人家的儿女回来,也时不时的有些争吵,只是这日子也少了。
再踱一圈,老杨头觉得自己有点像牛赶场了。只是并没人骑在背上,拿着鞭杆。天色越来越暗,楼层里突然安静下来。老杨头啪嗒下嘴,摸了摸下巴,往西边楼群望了望,终于决定回家。
这时,却见两个大小孩从西边过道进来,捏着下嘴巴吹口哨。哨声有点像青蛙叫。以前老屋里,每逢四五月,总有些瘦高个的外地汉子来,戴着草帽,穿着水鞋,背着个竹篓,拿着杆子,钓青蛙。那嘴里,也是这么个哨声。老杨头也曾打过招呼,问过。但那些人总是一口外地怪腔调,说半天,不知讲的什么名堂。但似乎并没对农事产生影响,天老爷也并没因没马骑了而大发雷霆,也就没谁管这些人。后来唱夜歌的金爷,在打丧鼓时,把这些外地人编进歌里,挖苦那打对手鼓的,倒也引起了一阵没心没肺的笑。
近了,一看,两小孩都不认识。搬迁后,几个村的人都集中住在一个小区,这家孙子那家外孙,老杨头是彻底弄不清楚了。再一看,其中一稍大点的孩子,手里牵着根细细的塑料绳,绳子另一头系在一只青蛙腿上。青蛙全身鼓着气,一蹦一跳,也不叫。小一点的孩子在旁边拍手,赶着青蛙走。
老杨头看着那青蛙鼓起的绿眼睛,又望了望手上的绿草汁。想叫住那两孩子,说你们这么玩青蛙,会遭雷劈的呢。却听那里传来几声喊,大点的小孩就猛的扯起绳子,抓住青蛙,向前张望一下,招呼着另一个小孩一起向东边楼房跑去,马上不见踪影了。
老杨头噎住半天,又摇下头,终于向楼道走去。黑暗彻底垂下来,罩住了楼群,院子。
(尾声)
自从搬迁住进幸福小区,老杨头也像以前分田到户一样,很快适应了生活。每天吃早点,偷看包子媳妇;上午听收音机广播,看老头们打牌下棋斗嘴;下午,喵一下老少堂客,在心里嗤笑一下这些老不正经;又在躺椅上迷糊半天。到晚上,老杨头就把灯全打开,在房间里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有味,仿佛以前那些黑灯瞎火的日子全回来了。老杨头因此睡了也不再关灯了。老杨头说,谁说人死后眼一闭,棺材里什么也带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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