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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6)

林立 发表于: 2016-1-05 07:44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6



一九七七年五月五十五日





    今天上午公社出了通知,下午社属单位的职工到附近的生产队去栽秧。我虽然不会栽秧,对下队参加劳动是很感兴趣的,午饭之后,我们一伙人就有说有笑地动身了。

    雨后天晴,远山埋在云堆里,附近的山峦好似缥缈的岛屿,在云雾的开合中时有时无;当顶的天上有一块簸箕大的亮云,这团毛绒绒的太阳,如同雾里的探照灯,将灰色的苍穹映得白晃晃的;溪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水田里的水是充盈的,田缺处往外溢着清汪汪的水,不时响起孤单单的蛙声;燕子轻快地飞来飞去,农家屋后的竹,门前的柳,在微风中点头招手,或许它们是旧时相识;红沙泥的路是干干的,走在上面有踏地毯一般的舒服;黄泥巴路就爱和人做游戏,当我们走在泥泞的路上,这帮人就姿态各异,洋溢着欢声笑语。

    “小林,小李,走那么快做莫子?前头有女娃子在等你们呀?”我和转业军人走在前头,师傅在后头说起了玩笑话,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莫去跟童子娃儿比,你昨天回去会了家属的,今天走路偏偏倒倒的,摔了莫怪路溜呵!”我们的经理和师傅开起了玩笑。

    “老神经,我劝你少往屋里跑,隔壁院子的狗在哭,当心今年喂黄蚂蚁呵!”生资门市的老职工直呼师傅的美名,也来凑趣。

    “你妹妹那匹山……”师傅正欲发话,突然脚下一滑,坐在了稀泥上,众人大笑。经理将他扶起来,一边帮他揩稀泥,一边说道:

    “往屋里跑得好不好?经后再请假往屋里跑,我是不会同意的呵,对革命同志要负责任。”

    师傅那张嘴巴最爱打趣人,今天遭报应,显得很狼狈,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田里的青蛙咯咯咯地叫着,好象也在发笑;燕子飞过呢喃着,似乎也在说风凉话。

    我们走到一个位于山沟里的生产队,队长远远地接住我们,给我们递香烟。他把我们领到一个犁耙好了的水田边,几个社员挑来秧苗,星罗棋布地抛在水田中。于是,大家开始卷袖扎裤,一字排开,准备栽秧;挑秧苗的社员傻呵呵地站在田坎上观战,看稀奇。

    我知道分社的职工大都家住农村,许多人是栽秧的行家,又爱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以证明自己保持着贫下中农的本色,我岂敢与他们并排干?对于并排栽秧的人来说,被远远地关在秧行间多少有几分羞愧,屁股冲在前头的必有几分得意。我横竖是没脸的,干脆不要面子,自甘落后,独自到另一端的田角去填空,栽多少算多少。将一小撮秧苗插进稀泥里去,我能无师自通,讲步伐就不行了,我笨拙地往后退着,许多秧苗栽在脚印中,水一淹,看不见蔸。干了一阵,我感到腰酸腿软,我直起腰来歇口气,回首一看,看到了一幅奇观:不见我的同志们,只见一群屁股蹒跚而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蠢蠢地向前摇摆。从头部看人是看眉清目秀,从屁股看人大概是看圆润丰满,县银行那位女同志的屁股特别丰满好看,我为看她耽误了不少栽秧的时间。

    这时候,雾蒙蒙的阳光中下起了善良雨,队长喊了一声“吃烟罗”,就把我们带到他家去,队上为我们准备了打尖的小吃。我不知其它单位的职工是否都有这样的待遇,说不准是因为供销社把持物资供应,所以才优待我们。
    队长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这院子从前或许是地主的住宅,有宽敞的正屋和两排耳房。正屋的一半是队上的会议室,另一半是队长的家。我们坐在会议室里,向门外望去,两排耳房和院坝,院坝边的草树和牛棚,牛棚外的田野和农舍,不时络绎着进入眼帘。我们在会议室里吃着稀饭和炒胡豆,我感觉很可口。我边吃边往四面看,墙上一篇无头无尾的奇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禁放慢了夹胡豆的速度来观看:

    “— —牛啃庄稼一蔸,由放牛者赔粮一斤;猪拱庄稼一蔸,由喂猪者赔粮一斤,分粮时扣除。

    有偷柑桔者,每个罚款一元,拿获者得半;偷柑桔苗者,每株罚款二元,拿获者得半。

    割牛草猪草者,不论成人或小孩,每割庄稼一蔸,罚粮五斤。

    有抠花生者,每抠一蔸,罚粮五斤。

    坡上偷粮者,每偷一斤,罚粮五斤;拗保管室的,偷一斤罚十斤。

    堰塘偷鱼者,每偷一斤,罚粮十斤。

    有不请假不出工者,旷工一天,倒扣三天工分;三天不出工—一”
    奇文到此残缺,“三天不出工”是何处罚,让人产生悬念。这显然是生产队订的规章制度,条文的核心内容是防盗,在农村想做到一尘不染,确实是个问题。小姑娘去打猪草,悄悄跑到油菜田里去剐边脚黄叶,被生产队长逮住了,倒出来一看,有许多青叶子,于是把背篓缴了,弄得哭流塞鼻的,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赶路的人口干了,踩断高粱梗包谷梗来解渴,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偷树的人把树子砍了,在树蔸上糊些泥巴,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年自然灾害”年头,坡上的包谷看起长得好好的,里面的玉米被人暗地啃光了,对这种以腹盗粮者如何去防范?据我所知,有的保管员就是偷保管室的贼,看守柑桔者就是偷柑桔的贼,看守鱼塘者就是偷鱼的贼,看守什么偷什么,轮流看守轮流偷,这种情况相当普遍。况且,当强盗不是老百姓自愿当的,老子说得好:“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中国缺圣人乎?从很多生产队的帐面上看,工日价值只有三角来钱,年人均口粮三百来斤,吃、穿、用,都在这上头,如何度日?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儿,社员在正规地分配之前,用不正规的方式分享了自己的劳动果实。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喊声传了过来,从一间耳房里跑出一位少女,她拉着隔壁门边的老太婆哭喊:

   “奶奶!奶奶!”

    老太婆默默不语,态度木然,一位中年妇人跑出来,将手中的竹块向少女打去。那妇人打了几下之后,便坐在地上数数落落地哭起来,好象刚才的竹块打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心里显然不好受。这惊心动魄地场面让我们摸不着头脑,大家茫然地面面相觑,陪着我们的生产队长说道:

   “这个女娃子太不像话!她在读高中,学校隔得远,她有本事把花纤维的被面改成了连衣裙,平常她和同学合铺睡,家里不知道。现在她的姐姐要出嫁,向她要那床被面,她拿不出来,她做了连衣裙!这个女娃子长得好,文化高,就是满脑壳的资产阶级思想。该挨打,打死不亏她!”

   老队长一声声愤慨的述说,让我的心情沉重起来,一句话:农村太穷了!天空中的善良雨停了,檐间还凝着伤心的雨滴,院坝里觅食的鸡,聚在屋檐下,各自梳理着淋湿的羽毛。挨打的少女不见了,我猜想她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在那里梳理她受伤的翼翅,用泪洗涤她的委曲……

    我们单位的两个小伙子邀我到屋后的树林中去采蘑菇,此二男满脸的粉刺,见了异性就像两只公鸡,免不了拍拍翅膀,弹弹脚杆,浑身不自在。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谈论交女友的事情,我的劲头远不如他俩的高。毕竟,我是超过晚婚年龄的老大难了,相亲多次都没成功,看着他俩劲头十足的样子,我往往只是傻笑而已。眼下他俩鼓励我说,今年我会走桃花运,如果我今天能采到几朵蘑菇,定是吉兆。我觉得他俩对我既是祝愿也是耍笑我,老处男不是好当的,我傻呵呵地同他俩往林中走去。
    林中的地上有酷似黑木耳的地耳子,草坡中的泉水里有螃蟹在爬行,斑鸠在林中穿飞,有一种红嘴壳的鸟在喳喳的叫着。松树柏树散发出油脂的清香,清风徐来,林涛轻响,阳光从树叶间筛下,光影在地上彷徨。我一朵蘑菇都没采到,何曾见走桃花运的吉兆,树林中的蘑菇或许是有的,只是由于我的眼睛盯着林中的美景,没有专注于阴暗的地方,所以才没有发现那东西。纵然两位小伙子又会嘲笑我是老光棍儿的命,我也不会因求吉兆去改变我的性情。

    我们的经理带头动工,我们栽秧栽到黄昏时才收工。黄昏里,向谷口望去,西空浸染着灿烂的红晕。灿烂的西空好似一把打开的扇子,三角形的谷底是灰色的暮气,然后由绀紫到桔红,由桔红到橙黄,由橙黄到鹅黄,混混沌沌往苍穹弥漫。谷口那边有一棵高大的树,群鸟时而飞起,时而降落,在落日霞光的背景中,恍若翩飞的纸钱灰。布谷鸟在山谷里叫着,声音清脆而嘹亮,我无端地高吼一声,同样有共鸣的音响。爬到山腰上,回看来处,暮气沉沉,炊烟缭绕。空谷里,一声女人的呼喊如莺舌巧啭,声音娇嫩而妖娆,听后让人骨软筋麻:

   “前头的慢点走嘛!等我们一下嘛!”

    我听出,这是县银行那位女同志的声气,她生得体格丰满,皮肤白嫩,她栽秧时的那副屁股,特别富有性感的魅力。我对她是颇怀好感的,她来我们公社搞社教运动,是社属单位工作组的成员,常驻我们供销社,我们在一个伙食团吃饭。搞社教运动的工作队与当地人是不合群的,散步时他们走在一起,我们本地职工走到一起,显得泾渭分明。这位女同志知道我是刚参加工作的,肯定没问题,她对我很热情,我们的四只眼睛也经常扭在一起,显得很有人情味。今天,我不辜负她的多情,我对她那蹶起的屁股着了迷,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又做起了同床共枕的美梦。这时,她那勾魂摄魄的一声娇呼,让我心醉沉迷,不能自己。
    爬上山顶,天上闪着熠熠的星星,湛蓝的苍穹变成了淡青,西空浮着几片彩云;青山缺处,暮霭堆积。秧田里有一种深褐色的小蛙,它们的喉头噙着水,叫的声音园润而有节奏,如同木工拉锯,从傍晚开始,通宵达旦不会停息。路边的狗在汪汪地叫着,猪圈里的猪在呜喂呜喂地哼着,推磨的磨搭勾在嘎吱嘎吱地响着,这是傍晚时乡村的交响乐曲。农家的炊烟漫过了竹林,向行人送来柴火的香气,咩咩叫着的羊儿钻进了竹林里,沿途撒下羊粪颗粒。我虽然感到很饿很累,心情却是很愉快的,我借故在路边清理鞋中的泥沙,等待我暗恋女郎的来临。当她走扰我的面前,我搭讪着与她同行,闻着她的香气,吸着她的荷尔蒙,医治我多愁多病的身体。

[ 本帖最后由 林立 于 2016-1-5 07: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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