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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4)

林立 发表于: 2016-1-02 07:38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4


第四篇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今天到华山公社的茶道供销社去,为单位上联系买木材的事情。刚走出单位不远,在堰塘坎上遇到一个洗衣裳的熟人,一个身体瘦弱的单身汉。他很热情地对我打招呼:
    “林同志,下队去呀?”


“不下队,去联系买木材。你真精灵,衣服洗了就晾在丝瓜桩上,后头的洗了前头的就干了。热天有热天的好处,把裤子洗了晾起,打光条条洗个澡,上坎就有干裤子穿。”我热情地和他说着话。

“说起羞人,哪儿是在洗衣裳呢?喝口水,肥皂就没得!”他站起来和我说话,脚下的石头上堆着几样浸湿的东西,旁边的水里有一头水牛在滚澡,扇着耳朵打蚊子。我们是很相熟的,他因身体瘦弱当了放牛娃,黄昏时他在树林里放牛,我晚饭后去树林里散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他原来不是单身汉,他是因妻子的食量大而逐妻的,他常常谈起逐妻的事情,心中有念念不舍之意:
    “她样样都好,就是块头大,食量大。她一顿要吃三海碗,家里哪儿有那么多粮食吃呢?我们两个的口粮,她一个人吃了大半,我吃自己的那份是够吃的。那年槐树快开花的时节,家里没得吃的,我给她把话说清楚了,叫她另找一个不差口粮的人家,凭她的模样是找得到的。那天我把家里的鸡杀了,我们吃了一顿好的,晚上同了歇,第二天她就走了。平常她的食量那么大,那天她鸡子都吃不下去……”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里滟滟地闪着泪花。
    “后来你没看到过她?”我问。
    “梦里还是经常看到,还是那样望着我笑……”他哭起来了,横着手臂抹泪,小孩儿那样地抽噎着。我知道他的心里很苦,我不能说一句责备他的话,我安慰他说:
    “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了,现在把身体养好,再找一个老婆,单身汉不是人打的,尤其在农村。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我不是天生就瘦弱,前几年我妈在,请吃杀猪饭,请吃团年饭,红白喜事,凡是走亲戚妈就喊我去。我在农田基建上也抬得起石头,四个人抬的两个人我也抬得起,扭扁担他们都扭不赢我。现在妈不在了,没人疼我,我喂不起猪,肠子都起了锈,哪儿长得好呢?劳力好的人家,分粮的时候有工分粮,大挑挑的往屋里挑,差口粮款的只分点儿基本口粮,把命吊着,哪个肯来跟你?”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无言以对。世上许多事情非人力可为,我不敢娶农村的姑娘,我害怕吃不起黑市,假如娶了,说不准也会逐妻;我的工资很低,伙食团吃肉,同事间闹聚餐,我不敢响应,我的身体也很虚弱。每当我们在树林里无话可说的时候,那正是我们感触良多之时。所以,我们见了面很亲热,我们不但同病相怜,而且有着穷苦人的处处可通的心灵。
    “你慢慢儿洗,我还要赶路,明天太阳阴了陪你放牛。”我要走很远的路,不能陪他闲聊,向他告辞。

“带包人丹呵,路上抿在口里,可以防治发痧。”他说着关心我的话。
“我有清凉油!”我向他挥了挥手。
我顺着堰塘坎走去,青蛙咚咚地跳入水里,石头坎子的裂缝中,青蛙的叫声宏亮而深沉;悬在水边的南瓜叶南瓜花,招惹来草鱼的凯觎,不时有鱼在水边蹦跳,起着或大或小的漩涡;沿着堰塘坎的一排木桩上,绞缠着豇豆藤丝瓜藤,错杂相间地垂吊着豇豆的丝瓜;在鹅儿黄的丝瓜花、南瓜花上,瓢虫就像蜜蜂的情敌,悄无声息地常来造访,穿着漂亮的七星道袍;向日葵如同听见了上帝的口令,一致弯曲着花苞向东看齐,包谷就像荷枪实弹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畦行里。一口堰塘,水之所在地,格外地显出蓬勃的生机。
    我爬着懒洋洋的上坡路,山梁上黑郁郁的松林遥遥在望。平常,我望着上接云天的松林颇涉遐想,我想象那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想象那里是世外桃源,想象自己去采蘑菇走迷了路,从此就披发穴居直至千古。然而,当我千辛万苦地爬上那座松林的时候,却发现松林不及远看时那么茂密,栋梁之材寥寥无几,地上现着新砍的树蔸,这里哪能是避秦的去处?
    我走过山梁上的松林,向山下冉冉而去,路边的草不时弯弯曲曲地摇动着,蛇在草里穿行。我看见一条粗大的菜花蛇,缓缓地从前边的路上盘曲而过,在这行人稀少的路上,确实有几分让人恐惧。下到山腰处,迎面碰上了一位爬上坡的壮年汉子。他头戴草帽,肩上搭着一条汗巾,手里提着一根木棍,很像一条梁山好汉。我们在一棵桐树的树荫下停住了,很友好地攀谈起来。
    “你的路还远吗?上头有条菜花蛇,有小碗儿粗,要注意。”我提醒他早作心理准备。
    “我到梁那边去。菜花蛇吓人,没有毒。天气好热呀!”他一边回答,一边摘下草帽扇风,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汗,露出豪爽的面容,结实的肌肉。
    “擦点儿清凉油吧。”我看他热突突的,打开清凉油送到他面前。
    他用指头醮了一下,抹在太阳穴上,很高兴地说道:
    “风一扇,凉悠悠的,很舒服。”
    “拿去吧,我还有一盒。热天带在身上可以预防中暑。”我将清凉油送给他。
    “那怎么要得呢?多谢了!我们防中暑用苦蒿,当然没有这个好。你到哪儿去?”
    “我到华山公社的茶道供销社去,这条路我没走过,不晓得还有多远。”我回答道。
    “下到山底,再走几里平坝就到了。这一路下去有几条恶狗,偷脚咬人,不开口叫的,咬了不少过路的人。我走这条路都带着这根棍子,赶着打了几次,后来见了这根棍子就跑,不敢拢来了,你拿去吧。”他将手里的棍子交给我,显得慷慨大方。我接过这条热乎乎的棍子,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看它油光光的模样,必有很长的历史了。
    “这是齐眉棍,学打用的。”我很内行的说道。
    “是的呀!我爸爸给人背过枪,习过打的,这条棍子是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走夜路拿着这条棍子,遇上豺狼也不怕。”他遇上了识货的人,显得很高兴。
    “你爸爸还在吗?”我问。
    “还在?他哪儿活得出来呢?他给人背过枪,属于坏分子,每次开斗争会都有他陪杀场。他的身体原来是很好的,上了年纪,惊吓多了,死了几年了。”他很遗憾地说着他的父亲。
    “倘若不受惊吓,将息得好,可能还在。”我说着同情的话。
    “那还用说!他本来可以活一百岁!他是做了很多好事的,给人医劳伤,给人接骨头榫,从不收钱的,至今还有人念他。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下面那一沟桐子树阴惨惨的,从前那里吊死了人,由于死得冤,传说有点作怪。你大起胆子走,邪不压正。”他说着关心我的话。
    我看着一沟苍翠的桐树,斑鸠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山下的村庄,点缀着冉冉飞翔的白鹭。这一眼望去,说不尽赏心悦目,何来人间憾事,让人悲上心头!在一个遥遥可见的山峰上,有一个石头砌的古寨,寨下的崖壁很崇峻,有两只老鹰在寨顶上盘旋。他顺着我的视线,指着那山寨说道:
    “那叫石门寨。我听爸爸讲过,从前那里聚过绿林好汉,打过仗的。据说张献忠洗四川,拿那寨子就没办法。”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昂起了威武的头颅,络腮胡子的脸上起着神往的表情,或许他在遐想古代的风云。他的身量,他的豪爽,处处显出英雄本色,然而,他纵然有万夫不当之勇,这世上岂有他的用武之地?
    “你平常做些莫子?”我问。
    “除了做庄稼,还能做莫子?我家也说得上是世代习武的,懂得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医术,认得许多草药,平时有熟人请,帮人医跌打损伤,从来不收钱。你看,就用这些草药粉子。”他把挂在腰间的药袋给我看,我凑近一闻,果然有很浓的草药气味。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想悬壶济世,他医治世人的筋骨,我医治世人的灵魂。

“也许我们经后还会见面。”我伸出手来,向他道别。
    “只要有缘,就会相见!”他热情地伸出手来,紧握着我的手,吐词不凡。他与我萍水相逢,以棍相赠,并处处替我排忧解难,让我感到了人间的友谊,让我感到了人性的可歌的一面。
    借着这根祖传齐眉棍的威风,路边人家的恶狗躲着我,山沟桐树林里的鬼魅杳无怪异,一路上坦荡太平。下到山底,顺着溪水是一条平坦的大路,未走多远,路边上有一座清幽的庙宇,门前的两棵黄桷树投下亩许浓荫。我或许是比丘转世,骨子里有几分出世之想,每当我看到清幽的环境就很神往,好象那里就是我的归宿。
    我登上石级向庙里走去,想去看看庙里的情景。才进庙门,便看见陈旧的庙堂里摆着一排排的课桌,后面的空地上堆着猪草,一个青年女子正在挥刀砍猪草。她见到我显得很惊讶,满脸通红,低头干她的活。我和她是一路货,见了异性不善于勾搭着说话,见了姣好的异性更是脸红紧张,全无半点潇洒。这个村姑相貌不恶,两个人红头脸赤地呆着不成个体统,我站了一会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在庙里逗留,便出来坐在庙前的石阶上乘凉。
    时间到了中午,小溪边有几个洗衣的农妇,她们把洗了的衣裳晾在溪边的李树上,把李树点染得斑驳陆离。其中有一个裸着上身的农妇,她那闪悠悠的一对奶子就像飘扬的旗帜,格外地招摇醒目。溪边的农舍袅着炊烟,门前的几株垂柳扫着荒径,似乎在欢迎着我这过路的客人。突然,我感觉眼睛一亮,从农舍里走出一个娉婷的姑娘,她的外貌很洋气,走路的姿态很闲雅,我一看就知道是从大城市里来的知青。她对我看了两眼,莫名其妙地对着我喊“唐文书”,我迷惘地看着她,不敢答应,也不好把脸掉开。她喊了几声知道看错了人,她没有一点羞涩的样子,对直向我走来,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我闻到了她的香气。她穿着粉红色的的确良上衣,乳峰把胸襟撑得胀鼓鼓的,两个奶头轮廓清晰,三角形的领口露出乳槽;她穿着补了疤的旧料子裤子,臀围丰满而有曲线美;她的脸蛋白里透红,两条辫子盘在头上,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我不知女人审美男人是何标准,但是,我有被女孩子喜欢的历史,大概容貌还不太粗俗。从前母亲和邻居聊天,常常夸奖我:
    “我屋里云川,小的时候没下过地,女娃子抢着抱,大了越长越丑了。”
    “你幺儿将来会娶个好媳妇儿,长得端端正正的,你的福气好。”邻居说着恭维话。母亲听了很高兴,我听了心里很受用,总以为有个天仙样的媳妇儿在等着我。在读小学中学的时候,女同学是很爱同我交往的,求她们帮忙,借东西,都是有求必应,左右逢源,我自以为是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花中选花不成问题。但是,十年文革耽误了我的青春,我和女孩子有了一段距离,我见到她们以老大哥自居;八年无职无业的闲愁,我和姑娘们的距离更遥远了,我与她们相比好象成了老一辈,若要成双成对,显得不太般配了;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单位的丑陋把我也丑化了,我这块宝玉变成了泥巴做的须眉浊物,在漂亮姑娘面前不堪入目了。每当我看中了某单位的一个姑娘,拜托媒人婆去撮合的时候,媒人婆总是说着这样的话语:
    “你不行儿吧,集体单位的。人家是国营单位的,人又长得好,我就不去跛子打毽儿— —空甩一腿了。”
     久而久之,我与女人产生了隔阂,产生了陌生感和自卑感,见了中意的女子心跳得厉害,越是想看越不敢看,脾气变得古怪了。如今,当这位美貌的重庆知青火辣辣地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就像久旱的禾苗遇上了太阳,怎么经得住那样的光和热呢?先前我和她对着看,后来我坚持不住了,把眼睛避开了,好象她成了男子汉,我倒成了羞涩的少女。
    “你这位同志吃了饭没得?”她亲切地问我。
    “吃嗒!”我闷声闷气地回答,说着谎话。
    “你为啥坐在这儿?”她柔声地问我。
    “歇凉!”我又闷声闷气地回答。

“那何须坐在外面,到里边儿去坐噻!”她用好听的重庆口音邀请着我。

“算啦!我就坐在这儿!”我拒绝了她的邀请。

她看到我不可救药,嫣然一笑,潇洒地走进庙里去了。这时候,我的心情难受起来,我砸了大腿一拳头,恼恨自己的猥琐。我满脑壳的叛逆思想,仇视孔孟之道,我常常幻想自己是《聊斋》中的书生,突然间遇上了一位美丽的狐狸精,没有太多的过渡阶段,我们便牵帷一笑,极尽缱绻了。事实上,我幻想的恋爱故事从未发生,媒婆给我介绍的对象,就像用筛子筛过一样,或多或少都有问题,我相亲十几次,何曾见过一位佳丽?今天,老天爷开恩,让仙女下凡与我相见,谁知我命薄如纸,无缘消受天赐的良机。
    有个山头上涌起了黑云,预示着不久将有雷阵雨。我恋恋不舍地往庙里望了一眼,便向大路走去。这地方的斑鸠很多,有一种叫声凄凉:“莫哭呵— —姐姐! 莫哭呵— —姐姐!”有一种叫声悠长:
    “咕咕— —咕!咕咕— —咕!”听乡下的朋友讲,前一种叫的斑鸠体型较大,羽毛起着青色的铜钱花纹,名叫“铜钱斑”;咕咕叫的斑鸠体型最小,全身的羽毛呈朱红色,名叫“火葫芦”;听说还有竹林里筑巢的“笋壳斑”、岩上筑巢的“岩斑”,体型最大,数量较少。我从平坝上的稻田间走过,平展的秧苗起着绿波,秧鸡在田里咕咚咕咚地叫着;田坎边的绿豆红豆长得茂盛,豆叶上有蚱蜢在蹦跳;苍鹭飞来,无处落脚,盘旋了一圈才没入绿波之中。途经一片树林,鸟语清风挽留着我,让我一路留恋,慢悠悠地走着。
    走出树林不久,迎面碰上了一个老头儿,不知怎么搞的,他把我当成了故人,非常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打开了话匣子。他的瘪嘴不停地开合着,几颗包满牙垢的黑牙时隐时现,他说他是孤人一个,托共产党的福,不出工基本口粮照分;几个女儿早已出嫁,自老伴儿死后,没人给他偎脚,晚上睡不着觉;国家事,管他娘,能吃且吃,能喝且喝,刚才到幺女儿家去喝酒来着,等等等等。他说话时酒气熏人,口水不时溅在我脸上,如果我肯倾听他的酒话,他可能会讲两个钟头。我有点儿生硬地从他的紧握中扯出手来,边走边敷衍,那老者谈兴正浓,犹在我的身后兴致勃勃地罗嗦。是啊,人要独处,除非是神或是魔鬼。这老者晚年丧偶,满腹苦水,今天想借着酒性发泄一通,阡陌上逢着我这个赶路人,我哪有闲心去听他说个够?假如我也来倾吐苦水,岂不要费去几多的春秋?
    我在茶道供销社办事的时候,雷阵雨下起来了。事情办完,雷雨之后,我就往回走了。
    雨后天晴,空气湿润而清新。从一处破云那儿射下一束强光,就像电影机把画面射向银幕一样,那束强光斜射在一个山岗上,青 色的屋、绿色的树、层层梯田……都格外地显得生动而辉煌;一只孤鹤飞过光柱,又给景物点缀上淡淡的苍凉。
    我孤单单地往回走着,我穿过那阡陌相连的绿油油的稻田时,我打扰了青蛙们宁静的守望了,它们在我走近时咚咚地跳入水里;我穿过那片苍郁的树林时,雀鸟儿还在议论我这异乡的过客,一路上我听到啁啾的鸟语;我走过桐树满坡的山岗时,斑鸠在不停地叫着,我真不愿匆匆地离去。回到那座古庙的时候,我仔细地张望,希望能够再看那个重庆知青一眼。邂逅一面,那倩影深印脑中,竟有绵绵的情意。我甚至于担心起她来,一个绝色美人,千里迢迢从大城市来到山区,日子一定过得很苦;她的美色如同一块天鹅肉,定然让瘌蛤蟆们梦寐以求,时时以优先安排回城相勾引,但愿她能平安无事。我算是尝到一见钟情的味道了。遗憾得很,我左看右看,不见她的芳影。在爬上坡的很苦的时刻,我对她产生了浪漫的幻想,一路上温情脉脉,心猿意马。
    我爬上山梁上的松林时,太阳已经沉下了山岗,回看来处,深远的山谷装着半沟云雾,数颗星辰。松林里起着萧萧的风声,不时有斑鸠拍翅的声响,倘若此时窜出一条吊晴白额大虫,我会勇猛地与它搏斗,成为打虎英雄。我把齐眉棍扛在肩上,担着星月,顺着山梁冉冉而下,一路上沐着萧萧的晚风。我找到了梁山好汉的感觉,倘若适逢乱世,我也会站在弱者一边,去打富济贫,除暴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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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 at 2016-1-02 07:42:35
发的时候格式扯乱了一点,影响不是很大,将就看吧,这可是好文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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