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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3)

林立 发表于: 2016-1-01 08:59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3


第三篇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二日



今天早饭后,我正准备下队去,公社新调来的刘书记在公社门口对我打招呼:
    “小林,今天下队我俩个一路,有个伴儿。”
    “好呢,我去拿挎包!”我高兴地回答着。
     师傅在屋里的巷道中对我神秘地招着手,等我跑拢之后,他悄悄地对我说道:


“莫跟他一路!弄不到饭吃!他在华山公社当书记的时候,下队去查看灾情,别人看他是书记,在他吃的豌豆糊糊里放了些白糖。后来开会讨论灾情的时候,他说那个队的日子过得不错,吃的豌豆糊糊还放白糖。此言一传出去,他下队就没人招待他了,弄不到饭吃。现在调来我们公社,情况还是一样。”
    我闻言吃了一惊,慌忙跑到巷道口去,对正在等着我的刘书记说道:
    “刘书记,您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等会儿我来撵您。”
    “你他妈的拖拖拉拉的,活像个妇女!”刘书记很不高兴地嗜嚷着,讪讪地走了。我看他没精打采地走了很远,才从另一条路走了,对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应该敬而远之。
    晴朗的天空中起着一团一团的絮状云,晨雾笼着的山,露出山巅的岛屿。雾里的人家扑朔迷离,一声声拼命喊叫的公鸡,将人间烟火昭示给行人。我走到一个名叫大坪的大队,在路上凑巧遇到大队的检查组前去检查生产,我便加入到队伍中去,混在队长们中间滥竽充数。
    我们的队伍不算庞大,一共有十四个人,由大队书记带队,各生产队的队长参加。我们的领队眼睛有问题,不知是长期害火眼,或者是患有严重的痧眼,短短的几根睫毛,眼睛眨巴眨巴的,他不时手搭凉棚在前头张望,那姿式很像军人行举手礼,又像孙行者探路。视觉的不便并未减少他的兴头,他兴冲冲地在前头走着,不时挥手指点庄稼,发表他的高见,大家跟在他的后面,谈论着庄稼方面的事情。
    羊肠的小道和田坎把我们拉成一长串,叨着烟杆儿的嘴巴不时巴嗒着往外冒烟,高高低低走过山坡,弯弯曲曲走过田坎。山头上的农田基建上,红旗在飘扬,石匠的钻子打得叮嘣叮嘣的响,抬工的号子喊得很响亮,显眼的石包上刷着石灰浆,写着“向荒山要粮”、
    “要高山低头”这样的豪言壮语。在早稻田里,社员们拄着长短不齐的棍棒,跷拐着脚,在薅秧。我们看到了欢乐的劳动场面,有一个队的社员一边薅秧,一边学梯田梯地的抬工喊号子,他们怪异的声气,风趣的性语言,逗得妇女开怀大笑。当今的社员是条龙一一变色龙,社员的肤色和心情是随着季节变化的。在冬春交季的荒月里,社员的脸色黄得发黑,心情很沉重,田野里听不到笑声;在小春收割之后,社员的脸色变成浅黄色,心情变得轻松,田野里有了笑声;在包谷出来之后,社员的脸色红彤红彤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对育龄夫妇大敲警钟。眼前刚收割了小春、麦子、豌豆、胡豆、春洋芋分下了户,社员们有了卡路里,于是就抛去了荒月的凝重,显得轻松而愉快了。我听见一个小伙子的声气在嘶哑地嚷着:
    “喂喂!我们来搞男女合喊号子,男人家先喊,女人家跟着喊,要不要得?”
     众人大笑。一个泼辣的女人嚷道:
     “滚你妈的!我们喊不来你那些二流子话!这里还有大男小女,你回去喊给你幺妹儿听!”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年头缺少笑料,更缺少谈论的话题,社员们想取取乐,最安全最能引起共鸣的,自然是两性关系。有位队长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天不说必,太阳不偏西。”显然,他是熟悉社员们的话题的。
     农舍旁的田角上长着剑叶的菖蒲,石头箍的水井盛着清汪汪的水,水渠边的黄花长得郁郁青青。屋前屋后的竹林里,四季豆地里、南瓜棚里、苦蒿艾叶的草丛中,出没着觅食的鸡群,母鸡总是埋头觅食,公鸡昂着头显得很矜持,时时炫耀着它的威武。桃树摘去了果实,只剩下葱绿的风景;李树正当年华,结着带粉的李子;杨柳不事生育,潇洒地在水塘边对镜梳妆。看着农家清幽的环境,假如能去除可怕的贫困,处处都显得可爱可亲。
    山路上不时看得见羊粪的颗粒,推粪虫在牛屎堆里忙着收获,锄头砸死的蛇,在路上招惹着苍蝇,让行人感到一阵恶心。世人对蛇是有很深的误解的,认为蛇是最可厌最歹毒的生灵,只要手里有家伙,见到蛇是必打的,或许这是上帝的意旨。这时候,一个牵脚猪儿的老头儿,让猪走前头,他走后头,牛耕田那样地向我们走来,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
    “张脚猪儿!你两兄弟莫打架呵!它先上你先上让着点儿哟,把我们队里的母猪整死了是要赔的呵!”
    “你婆娘桃子红熟了,圈板都打烂了,今天去给你婆娘收窝,包园儿给你下八九个崽崽儿!”老头儿用这样的话来回敬他,惹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逗狗日屁眼儿,惹火烧!”有人为老头儿喝彩。
     “你那两颗米米好大呀!割下来可以炒一满碗!”有两个队长又互相开起了玩笑。确实,那头脚猪儿的两颗睾丸足有拳头大,摇头摆尾地走过去了。
    我们走过一片棉花地,薅过的地方铲下了杂草,褐色的泥土蓬松松的,只见棉花地里竖着许多的锄柄,薅草的社员却不见踪影。
    “龟儿子一早就吃烟!躲到哪个必卡卡去了?”一个中年男子骂起来,显然是这个队的队长。我们正要往隔得不远的院子走去,从那里却跑出一群男女来,他们一窝蜂地往地里跑,拿起锄头就开挖,一边红头脸赤地笑,使得场面更加尴尬。刚才骂人的队长走到地里去,气鼓鼓地说道:
    “昨天啷个说的?眼睛夹在胯里!坚持半天就把你们苦了?偏要出洋相!”不消说得,为了应付检查,生产队昨天都做了一番布置。无奈社员不配合,让队长脸上不好看。接着,正、副支书轮番上阵,站在坟包上去教育这群贪耍的社员,他俩站在坟上讲得头头是道,讲得很有水准,支书的话是这样结束的:
    “同志们,我们贫下中农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要身在农村,放眼世界,在平凡的劳动中发光发热。我们要学大寨、学大庆,男的要学王铁人,女的要争当铁姑娘。我们时刻不能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受压迫,我们要握紧手中锄,解放全人类!”
    我由衷地鼓了掌,其他人都蹲在坟侧围成一堆,“啵——啵——啵"地巴他们的烟。这伙烟民人多势众,他们居然制造了一道烟雾缭绕的风景。社员们埋头薅棉花地,男人的嘴里叨着烟杆儿,姑娘们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抿着嘴笑。地里还竖着一把锄头,队长很生气地问:
    “哪个的锄头?人还没来?”
    “是福生的。”众人回答。
     队长立刻缓和了怒气,打住了话语,两位支书也没说话。这时候,从院子那边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光着头,将草帽戴在抱着的小孩的头上。他走拢之后,把小孩放在坟边玩耍,拿起地里的锄头,开始薅棉花。
    “福生,你老母亲的病还没好?”队长问。
    “还没有。这几天娃儿只好自己带着,请队上原谅。”迟到的青年男子说道。
    “惟愿你母亲长命百岁才好,帮你拉扯一把娃儿,你又当爸爸又当妈,是个问题。”队长说着同情的话。
    “福生,她那边有信来没有?寄不寄点儿钱来?”支书很关心地问。

“她很关心娃儿,信是有的。她才上班儿,哪儿有多的钱呢?她答应转正之后每月寄五块钱来。”那位名叫福生的青年回答着。

这时候,那放在坟边的小孩在地上爬着,扯着坟上的草玩儿,草帽不时滑在一边,露出清秀白净的脸庞。支书和队长们都蹲下去逗他,一时间议论纷纷:
    “到底是重庆知青生的,模子好一些,长得白笋笋的。”有个队长说道。
    “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怀疑,大城市的女娃子肯跟你一辈子?遭劫的时候打下凡来,劫数一满又回天宫,牛郎挑着娃儿去追织女,他过得了天河?拿锄头把把的人迈得过城乡之间这条门槛?”支书这样说着。
    “福生也是找来的麻烦,帮她挑煤炭、挑水、做自留地,活像她的奴隶。后来有了感情,结了婚,有了娃儿。现在她为了招工回城,把婚离了,娃儿也不要,说走就走,不讲良心。”本队的队长数落起来。
    “我们大队的女知青就数她长得标致,宣传队演《红灯记》,她演李铁梅演得好,哪个青年不想她?可惜有始无终,农村留不住她。”副支书也开腔了。
    “你们莫说她!她也是没得办法,走前哭了几个晚上,我都不怪她……”福生这样说着的时候,扯起衣襟去揩脸上的汗水。我意识到,他是借揩汗水去揩泪水,大家都有同感,打住了议论,感受着他的辛酸;风也哽咽住了,太阳躲进了云层,空气非常沉闷。
    我们绕着大队的地盘转了一圈,检查工作就算完毕,然后到大队安排的人家去吃午饭。我们坐在主人家的堂屋里聊天,午饭正在操办之中,队长们的嘴上有事无事都叨着烟杆儿,无从知晓他们的心绪,我坐着感到毫无趣味。突然,从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声嘶力竭的猪嚎声,在坐的人迷惘地看着本队的队长。
    “好容易喂条肥猪!准备交了做开支,几天不吃食,打了几天针不见效,昨天畜牧站开了证明,只好杀了分来吃。”本队的队长说道。
    “说不定有人想吃肉,搞的鬼把戏。”有位队长发表看法。
    “我们队里一条水牛,牛鼻眼儿扯烂了,翘起一坨肉,晚上被人割去了,想吃肉想起了病。”有位队长谈起了家常。
     “现在的肉食确实紧张,病号儿想吃肉,大队开张证明,一回供应半斤,跑几片坡,不一定天天有肉卖。”支书说道。
    我坐着感到无聊,到邻院去看热闹,那里已围成一堆,大都是小孩和老人。杀猪,在生产队无疑是件盛事,那情景也值得一看:
    一个精干的杀猪匠,用刀在一只猪蹄上割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拿一根细长的铁棒从口子里捅进去,从猪皮下捅往不同的方向;接着,他的嘴巴好似一只风箱,两个腮帮子一鼓一收地往口子里吹气,猪皮下鼓起的线条好象尺蠖虫,一尺一尺地往前伸去;一个人拿着短棒在猪身上捶打,吹吹打打,干瘪的瘦猪渐渐地变成一条肥大的猪。当杀猪匠弄妥当之后,生产队的会计拿着算盘和秤来了,他把算盘敲得很响亮,说着稀奇古怪的话:
    “川二两,陕半斤,河南侉子斤打斤!每人半斤,陕西佬儿!”然后,他掏出一个本子,坐在一堆麦杆上,开始计算每户人家应该分的数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儿,偷偷地在他的衣领上插上一根打了圆圈的麦杆儿,打扰了他的注意力。
    “龟儿子妖艳儿!来来来,把猪屎筋给你嫂嫂拿去!”他摘下嘴上的烟杆儿笑骂着,又把嘴皮一撮,鸡拉屎那样,喷出一股清汪汪的口水。那淘气的小孩儿得手之后,笑嘻嘻地跑开了。
     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了热火朝天的进餐场面,队长们的肚子都有橡胶的性质,经得住膨胀,又有熔炉的功能,不论什么都能消化。他们都不说话,一碗接一碗地扒饭,唿啦唿啦地吃面条,直吃得汗流满面。一位身材矮小的队长,脱下了白布汗衫,挺着孕妇一样的肚子,又去上尖打围地添饭,我不免替他捏着一把汗,担心他怎么吃得下去!
    当所有的队干部都鼓起肚子成了孕妇之后,在善良的正、副支书的共同指挥下,主人家的一大群孩子就来打扫战场,对残存的饭菜作最后的终结。这些可怜的孩子很懂事,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默默无言地在旁边伺候着,争着听使唤,为我们打洗脸水。现在,他们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场面比刚才的队长们更加火爆激烈。这时候,他们的母亲,一位慈祥的中年妇人,出来充当公平的裁判,她时而往某个儿子的碗里夹面条,时而往某个女儿的碗里加干饭,大家都是她的心头肉,她想让每个孩子得到合适的份量。她微笑着照看这一群孩子,其乐也融融。
    午饭后的空气很沉闷,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大家都显得很困倦。眨巴眼书记要求大家打起精神来,抓紧时间评比出先进生产队,看看流动红旗花落谁家。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掏出烟包来,有的在卷烟叶,有的在点火,有的在吞云吐雾,有的在鸡拉屎一样喷口水,屋里顿时烟雾缭绕,一片忙碌。最好看莫过于“接火”,一个人先把烟斗吸燃,另一个人把烟斗倒扣在上面,两张脸挨得很近,两张嘴巴同时开合,随着“啵— —啵”的巴嗒声,合着节拍往外吐烟。我想,彼此借打火机省事得多,何必两个人像演双簧一样去‘接火’呢?其中必有娱乐的成份。
    农村基层干部的会议往往以抽烟为准备运动,以聊天为序言。聊天的内容有红白喜事,天时地理,流言蜚语,男女绝育的扎精扎管儿之类的事情。但是,今天这个大队的干部却对现代科学争论了许久,这场高雅的争论是这样开始的:天空中发出闷雷一般的轰鸣声,副支书就说这是新式战斗机在飞翔,并说这种飞机飞得比声音还快。中午吃饭脱衣裳的那位哈儿队长起来反对,他粗鲁地说道:
     "卵!吹牛不要本本儿,飞机哪儿有声音快!"
     于是,十几个人形成了两派,一派坚持新式飞机飞得比声音快,另一派则坚决否定。有的人是在发表自己的高见,有的人是在跟着起哄取乐,七嘴八舌地乱成一团。眨巴眼书记制止住了哄乱,开始有条有理地讲述今天的检查情况。然而,正当他讲得起劲儿的时候,他陡然停住了讲话,万分性急地扯出裤腰,用指甲沿着裤腰在探索着什么。
    “虼蚤!”
    他探索之后得出结论,很从容地将裤腰收回原处,又开始了政治性的讲话。各队的队长挨着讲话,他们的发言千篇一律,老是那么几句话,听着让人烦躁。我的工作本身就是走过场,此队已经走过了,没有陪坐的必要,中途我就找借口走了。

最新回复

林立 at 2016-1-01 09:02:23
我的纪实散文别具一格,在散文界必有一席之地。数十年过去了,我们仍能看见一个鲜活的人间,这就是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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