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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2)

林立 发表于: 2015-12-31 08:44 来源: 今天

工作笔记(2


第二篇


一九七六年六月九日




今天下队去签订白肋烟和棉花合同,有一位县棉办室的年表人下队去查看棉花生产,我俩结伴同行。由于我是初次单独下队,我们的经理怕我挨饿,临行前教我跑农村的招数:
    “快到中午你就不要往下一个队跑了。——呃!队长,太阳当顶了呵!把你家的锅里多掺一瓢水,就在你这里吃饭罗!”
    经理一边教我,一边手搭凉棚望着天上,可谓言传身教。我心领神会,下队不能指望天天都有人留你吃饭,自己不能太内向太含蓄,主动要求的勇气是必须有的。
    我们清早出发,天空是雨后初晴的蓝天,东边依山的一溜坑坑洼洼的云,如同是一片荒凉的河滩;晨风迎面吹来,如同小孩儿的嫩手,抹着脖子抹着脸,让人感到舒服;被风吹拂的堰塘,浮渣水垢吹在一角,好似满脸污垢的小孩洗了一回脸,露出干净的脸庞;树林里的颜色深一层浅一层,深绿浅绿错杂相间;南瓜的嫩藤张着触须,蜗牛一样向前蔓延;天上的一群鸟显得很兴奋,它们的翅膀一抿一抿的,身体一冲一冲的,欢叫着向远方飞去。身处大自然的美景之中,我的心情是舒畅的,雨后初晴的路上有干处有湿处,我们一路上挑干处走,几乎是跳跃着前进。说实话,我很怕踩上稀泥,我穿的是新凉鞋,这种泡沫凉鞋总共才到十几双,开后门儿就开完了,我有幸买到一双,很是爱惜。
    我们经过一座古寨时,寨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有的小孩子是大着喉咙在唱书,还有一个调皮的家伙在唱儿歌:
     “这里的娃儿会唱歌,
     风吹石头爬上坡;
     我从你家门前过,
     看见你妈妈摇摇窝;
     你爸爸还在地上爬,
     摇窝里睡着你外婆。”
     听着不合逻辑的歌子,让人莞尔。大概老师还没来,学生们读书唱歌等老师来上课,显得比较自由。我对农村的民办小学是很赞赏的,虽然校舍简陋,往往是一个老师单打独斗,毕竟解决了农家小孩就地读书的问题,卖只鸡就能解决书本费,没有其它的费用。小孩们把学校当成安乐窝,清早就能听见他们在路上叽叽呱呱的说话声,不论怎么破烂的地方,只要有这一群小天使,就会充满蓬勃的生机。
    我们来到一个名叫富家的大队,找到了副业大队长,在他的带领下,去查看各个生产队的棉花地和烟苗地,然后找生产队长谈话,签订合同。据我看,签合同是搞形式,合同书只是生产队用来购买分配化肥的证明书,从未听说过因完不成交售计划而发生购销纠纷的。从实际情况看,许多队的苗子长在草丛中,缺肥缺苗,病虫灾害严重,明显地无人管理,将来的产量不可能达到合同书上的数量。合同书是油印的,交售数量是印好了的,领导上叫我去签合同并未作任何交待,我想年年都是这样走过场。我对工作是有很强的责任心的,我和棉办室的同志费了许多口舌,苦口婆心地去劝他们把作物管理好,争取完成交售任务。这样一来,我们和生产队之间的利害关系处于本未倒置的状态,为种好这些经济作物我们着急,他们自己倒显得无所谓了。为民作主是好的,促耕促织也不错,倘若事事都替农民规划好了,农民就把政府当成东家,自己的事情倒置身事外了。跑了几个队就到了中午,副业大队长的人缘关系很好,他把我们带到一位民办教师的家里去吃饭,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还有几个生产队没跑完,我们吃了午饭就上路了。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大地蒸腾着淡淡的青烟,风吹过施了肥的庄稼地,带来热烘烘的农家肥气味;桐树叶、包谷叶、高梁叶,叶面上好象镀了一层水银,摇曳着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天上的一朵白云,投下巨蟹般的阴影,在红沙泥的山坡上爬行。农家的炊烟还没散去,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推磨声、咯咯咯的母鸡打鸣声、汪汪汪的狗叫声,让人感到浓浓的乡村气息。老鹰伸着翅膀在山谷里滑翔,一种黑得发亮的鸟,清晨就在门前的树上嘎不溜嘎不溜的叫,或许就是古诗中说的乌臼鸟,它们见到老鹰总会去追赶一程,捍卫自己的家园,保护屋前屋后的鸡群。现在种庄稼都是搞间作,在割了小麦的麦茬儿中间,又长起了一行行的棉花苗;原来春洋芋行间的包谷苗,现在长得粗壮茂盛了。早稻长得绿油油的,在挖了洋芋的田里,新栽的秧苗还没转青,带着几分嫩黄色,田里浮着洋芋的残叶断梗。田坎边新挎的泥土现着齿耙的纹路,田坎豆的窝子里残存着草木灰。在这炎热的正午,在农家的屋前屋后,有人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甚至于不戴草帽,光着脊背,为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尽心尽力。
    我们走到富家五队,远远地看到一座大院子,从那里传来响亮的母鸡打鸣声,好象在欢迎我们的来临。这座大院非常美丽,院前院后长着青青的树木和竹林,石榴树开着火红的花朵,枇杷树结着青黄色的果实,屋侧檐沟边的魔芋长得很茂盛。令人感到遗憾的是,院子的外围有许多厕所和猪圈,从敞开的粪坑里飞出许多小蚊虫,矮小的猪圈里传出沉闷的猪嚎声,空气中混着农家肥的气味。
    我们经过一排厕所和猪圈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一间窄小的屋里正热闹非凡,洋溢着欢乐的喜气。有人告诉我们,老光棍儿今天喜事临门,女方看人来了,据观察家们的估计,这桩婚事一定会成功。我不禁暗地里寻思:这对苦命鸳鸯一定是箩筐配簸箕,斗笠配蓑衣。长得好的姑娘嫁给工作同志去了,或者嫁进城里去吃黑市,再不然嫁在农村也得挑个好人户,轮不到老光棍儿去依红偎绿;你不嫌我丑,我不嫌你穷,这倒是很现实的婚姻组合方式。
    我们被当成重要的贵宾给让进了屋里,主人很恭敬地给我们递香烟。他大约三十岁了,矮胖的身材,油黑的皮肤,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如象一副镣铐,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头发是新剃过的,拙劣的剃头匠用推剪把他的头发从下往上直推了很远,使他两鬓至脑后很宽的地带成为不毛之地,白瓜瓜的。他那一双打惯赤脚的片片脚,穿了一双不太合脚的胶鞋,鞋帮撑得胀鼓鼓的。他的形态比平时大概变了许多,一位邻居打趣他说:
    “嗬!花狗儿,今天好规矩哟,斯斯文文的,活像个书生!”
     他很不自然地憨笑着,机械地行动着,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好象缺少润滑油,涩涩地不太灵活;他好似一个傀儡,显得有些身不由己,一群小孩向他要香烟,他憨憨地一一散发了。这些小家伙大概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慷慨的馈赠,他们洋洋得意地炫耀着,学大人那样叨在嘴上巴嗒着,有个小女孩细心地揣进衣袋里,对她的小伙伴说“我拿回去给爸爸吃!”她的小伙伴跟着说:“我也拿回去给爸爸吃!”简陋的屋里一片生气勃勃的景象。
    我打量这间房子,它是一间寄附在别人墙上的土墙屋,窗下砌着一座柴灶,灶里还在冒烟,两个帮忙的妇人正在锅里洗碗筷;灶边上放着半个猪头的骨骸,这稀罕的头骨出现在他的灶边上,很让我惊讶。屋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子,墙上挂着斗笠蓑衣和两把锄头,一块新编的竹篱笆挡着一张床,整个家当就是这些。我无缘看到篱笆后的床铺,只听得几个女人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未来的主妇显然坐在床上。这时候,副业大队长露出潇洒耿直的本相,显得有点儿轻狂,他对着篱笆大声喊叫:
    “喂!莫躲在耸架子里哟!快些出来给我们递烟罗!这里来了两位城里的工作同志,快出来嘛!”
    床,被称为“耸架子”,新名词。未来的主妇羞涩地不肯露面,不知是位西施或是东施,她躲在篱笆后的“耸架子”里,哧哧地笑个不停。我有一种预感,这种爱哧哧傻笑的女子绝非窈窕淑女,更不是出水芙蓉或二八佳丽,很有可能是那种浑身蛮劲儿,无半点儿             斯文的矮胖女子。这时候,那一群小天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的身上,他们规规矩矩地围着我们看。这些可爱的小孩儿,一个个都是花脸,有的恐怕是很少洗脸,有的是用手背揩鼻涕造成的,脏纹路好象猫儿的胡子,从嘴边伸到两颊,很是好看。
    这些天真的纯洁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一种敬畏的神情。他们的眼睛清澈如水,黑眼仁像一对黑宝石,看他们的眼睛 就看到了灵魂。他们纯洁的心灵或许把城市想象得太遥远太美丽,而“工作同志”在他们的心目中必定是很幸福的人。这些小孩子也是有见识的,他们明亮的眼睛就像照妖镜,围着我们看,终于识破了我们的原形。有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儿说道:
    “他们不像‘工作同志’,没戴手表!”
    说得好!说得妙!就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说实话的小男孩儿,这小孩儿的一句话说得我很尴尬,说得我苦笑。因为他们所见的“工作同志”,必是指的机关单位的驻队干部,或者下乡检查生产的脱产干部,这些人有头有脸的,大都戴着手表。社员们把看手表戏说成看“猪蹄子爪爪”,大概是讽刺他们不看太阳看手腕的怪模样。我是借调的集体单位的职工,棉办室的年青人是季节性的临时工,我们的工资低微,仅够糊嘴,哪里看得起“猪蹄子爪爪”呢?
    我们坐了一阵就告辞了,照样去看烟苗地和棉花地,然后找队长谈话,接着就签订合同。我只觉得这种走过场的工作越干越轻松,成了套路,我们在太阳快落山时把整个大队跑完了。副业大队长邀请我们到他家去过夜,我巴望的正是这个邀请。于是,我们沿着山沟向上爬去。
    太阳渐渐地浸沐于西山的暮霭之中,由圆到半圆,逐渐失去耀眼的光芒,最后成了一个血红的大圆球;再由圆到半圆,冉冉地沉入西山之后。山脚下横亘着一层迷蒙蒙的暮气,那丛竹掩映的人家便显得扑朔迷离,收工的社员和归栏的牛羊渐次隐去。两个割草的放牛娃,背着齐头高的青草,走在我们的前面,当当地敲着镰刀;一个牵羊的男孩儿,在山沟里缓缓地走着,那羊儿咩咩地叫个不停。那牵羊的男孩儿一边走,一边用高亢的童音唱道:
    “羊子咩哟咩哟,快点回家去哟;羊子咩哟咩哟,快点儿回家去哟……”
    他反复地悠长地这样唱着,山沟里回旋着他悲凉的童音。我只觉得这山歌简单而又感人,悲凉而又好听,如同黄昏的杜宇,晚寺的钟声,一声声勾起行人怅惘的心绪。
    副业队长的家座落在山顶的斜坡上,他家的房子是寄附在隔壁墙上的几间偏房,屋檐很低,伸手可触到檐边的瓦。门前有一块晒坝,晒坝上堆着麦捆和豌豆捆子。屋前有竹林,竹林边上有贮藏红苕用的地窖。我已筋疲力尽,便坐在门边的石条上喘气,队长的女人正好放工回家,她把扛在肩上的锄头往墙边一放,便系上围腰洗锅做饭,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帮着烧火。
    主人家在忙着做饭,我们无意袖手旁观,棉办室的年青人帮着刨洋芋,我帮队长推磨,往磨眼儿里喂麦子。农家的小姑娘,漂亮又能干,她的双眼皮的眼睛含着笑意,小小的嘴唇红润润的,蓬松的发辫上挂着麦壳,她有节奏地干着活计。她灵巧的手把麦杆儿捆成小捆子,堆在脚旁边,用火钳依次夹进灶里去,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她的脸宠映得红红的。锅里在咕噜咕噜地煮稀饭,桌上摆着的咸菜、黄黄的炒豌豆、冒气的焖洋芋、喷香的麦子巴巴,都在向我频频招手,勾引出我清汪汪的口水。
     我吃了晚饭之后,便走到竹林边去赏月,惊走了宿夜的小鸟,惹来一阵萧瑟之声。主人家的小儿子给我端来了矮板凳,很乖地坐在我身边。
    这是一个睛朗的月夜,山乡的月亮格外地皎洁。月亮的好处在于温柔,让你看个够;它像一个文静大方的姑娘,让你仔细看她的脸宠,初看只觉得光彩照人,慢慢地看出了远山一样的眉,长着绒毛的唇,淡淡的几颗雀斑,这无伤大雅,你会觉得更真实更美丽。
    这时候的月亮充满自信,落落大方地擎着脸庞,群山一齐抬头仰望,各各披着鲛绡的轻裳。对面的山坡上有个大队办的果园,浓黑的树影里闪出一点如豆的灯光,从那里度来数阕生涩的笛声,呜呜然唱着思乡曲,那里有个重庆知青还未返城,他将苦闷诉与明月。在离坐地不远的秧田里,数只萤火虫缭绕而起,好象风中的星火,闪烁着飘摇而去。在蛙类虫类的笙箫声中,身边的小朋友给我讲故事,他讲捉蚱蜢捉萤火虫,他讲和姐姐用泥巴修桥造屋,他讲外婆给他缝新衣服,他讲他认为有趣的种种事情。我被他的故事迷住了,这些故事全无天灾人祸的忧愁,尽是天真活泼的欢喜。渐渐地,我被他带入了童话世界,忘却了人间的艰辛,分享他的高兴。
    夜气有了凉意,主人已将屋里收拾妥当,招呼我去睡觉,棉办室的年青人安排在另一家搭铺。安排我睡的床铺显然经过一番整理,灰色的被盖平顺地铺在竹席上,折起一只角,冬瓜形的老式枕头摆得很工整。当我撩起被盖时,一股刺鼻的尿骚臭扑面而来,我估计被盖从去冬以来从未洗过。由于年深日久,被盖分辨不出本色,那重迭的补疤必是窝藏虱子的场所,为了多一层保护,我和衣而睡,把被盖扎在脖子上,以防臭气漏出。好心肠的男主人,不知拿的衣服或者裤子,在我的铺里乱舞,帮我驱赶蚊子,如同是捅了马蜂窝,纷纷扬扬的灰尘落在脸上大有感觉。
     我心闲气定地躺在床上,虽然有不如意处,我毕竟在享受贵宾的待遇,他们自己,他们平时,条件比我还差许多。此时窗栏里透进几缕温柔的月光,野外传来大自然的笙箫,我不能抱怨我的命蹇,正是由于时运不济,方才读懂了大自然的诗篇。正当我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在离我不甚远的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呼喊声,这粗旷的夜半呼声震撼人心:
    “李德贵!李德贵也!”他喊这个名字起码有七八遍,我没有听见对方的回音,只听见他后来粗声粗气地说道:
    “你屋里快点儿来个人!你妹妹家里有事!”
     这男子的声音沉寂不久,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犬吠声。妹妹家有事呢?对我来说是个悬念。我猜想是年青的夫妻打了架,需要娘家来人调解;我猜想有谁得了急病,需要半夜去请医生;我猜想她家遭遇了不幸,需要娘家来人商议。总之,这夜半呼声绝非佳音,我脑子里想的尽是各种可能发生的坏事情。就这样在猜想之中,在蛙类虫类的管弦声中,我短暂地睡了一觉。
    或许是白天看见别人相亲,梦里我也颠三倒四地去相会情人;又或许因为我的婚事不顺心,梦中的情人转瞬即逝。后来,我梦见自己在山上艰难地爬涉,走迷了路,天快黑了,而道路遥远,我心里充满了焦虑和忧愁。梦里复杂的精神状态,荒诞之中必有道理。我从未做过完整的美梦,或许与我的处境有关。失眠之中,我想起了我的“茨冈”女郎,这位女郎在我的朋友之中备受非议,我对她却一片痴情。然而,我的相思是单相思,人家的工作单位比我的好,她可不领我的情。于是,我又想起了自己狗尾续貂的那首《秦妇吟》: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天生丽质做本钱,不是贵人她不嫁。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相伴富贵郎,趋炎附势不知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夫婿不论老与丑,只求家产与高薪。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丈夫倒了霉,趁早改嫁识时务。
     嫁鸡随鸡不分手,好马驮着痴汉走……”
     严重的骚扰打乱了本诗人的雅兴,我的身体就像游击队出没的丛林,时而这里蠢蠢欲动,时而那里神兵天降,咬得我很痛。虱子形似琵琶,行动迟缓,有儒雅之风,蠢蠢欲动必是它们了;虼蚤神出鬼没,善于蹦跳,神兵天降的必是虼蚤了。我决定用电筒来照一             照,看看这些蟊贼是如何在行动。我撩起被盖,憋足一口气,就像潜入水中一样,一头埋入被窝里,打开了电筒。我清楚地看见,在那补了许多疤的包单上,布满了斑斑的血迹,点点的红印。显然,有很多的吸血鬼曾经在这些地方被镇压了。我本想细看一番,无奈憋足的那口氧气已经用完,温热的尿骚臭熏得我没法坚持,只好浮出头来,终止了勘探。我曾听师傅讲过,山里人有对付虼蚤的神秘武器,名叫“虼蚤棒”。棒子是竹子做的,四周钻了一些小孔,很像一支笛子,在这根多孔的棒子里套进一根小棒,小棒上涂抹上煮熟的洋芋或红苕,哪里有骚扰就把棒子伸向那里,虼蚤进了小孔就被粘住了。我过去一直很纳闷,老年人何以把公安兵背的冲锋枪叫做“虼蚤笼笼”呢?现在才明白,冲锋枪的枪管外面有套管,套管上有许多小孔,类似虼蚤棒。由此可知,“虼蚤棒”古已有之,外国文献上似无此类武器可考,必属古老民族之绝门暗器。我不禁开始设想,假如主人家发给我一支“虼蚤笼笼”,虽不及公安兵背的苏制冲锋枪那么神气,我也会左舞右抡,对虼蚤大开杀戒。
    我再不能入睡了,赤手空拳地和虼蚤搏斗,凡是模到一个小疙瘩,就使劲儿地一阵乱掐,似乎越掐越多,未得片刻安宁。我怀疑是自己的神经太敏感了,或者虼蚤和人类一样,喜新厌旧,爱吃新鲜货;人类不是么,吃着这样想那样,有了家花想野花,何时有个满足?或许我的贱肉并无滋味,只因为我是城里的崽儿,虫豸便呼朋唤友,前来尝新。当雄鸡第二次啼叫时,我听见有人开门,到厨房里去做事情,先是砍猪草,然后是烧火煮东西,从门缝里透进一闪一闪的火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隔壁院子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屋里隐约地看得见了一些东西。主人家的乖儿子,睡在我的脚那头,晚上睡得憨憨的,全无虼蚤骚扰的反应。此时他睡眼惺松地爬起来,站在床前的踏板上,向着床侧的尿桶里咚咚咚的拉尿,屋里的空气刺鼻起来,我就起床了。
    男主人看见我起了床,笑嘿嘿地对我说:
    “昨晚虼蚤多吧?我们这里的虼蚤多得不得了!”
    我推说因一夜好睡没有感觉到,我如此说并非是出于虚伪说谎话。主人家一家大小对我礼遇有加,满腔热忱地用丰盛的饭菜招待我,把最好的床铺让给我睡,我怎能去给他们制造遗憾和不安呢?吃了早饭,我迈出他家的门槛时,我真诚地向他们道谢,回首与他们依依作别。



最新回复

林立 at 2015-12-31 08:46:54
第一篇太长了一点,发不上来,只好从第二篇开始。这是改革开放前的纪实散文,看了这些文章如同看到那个时代。
林立 at 2016-3-04 12:45:03
我对农村的描写是一流水准,文笔是抒情的,刘再复的散文诗也不及我的清新淡雅。但我并非目中无人,艾芜的《南行纪》、屠格列夫的《猎人笔记》,以及三毛的散文,都应该排在我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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