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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志强

叁月不插秧 发表于: 2015-12-07 04:27 来源: 今天

大雨滂沱,冲刷着候机大厅的天窗,作为一个旅客,我不得不和同事老李渡过这一夜了。有什么办法呢?一次研讨会同时邀请我们两人,又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我们困在这个深夜里。饥肠辘辘,举目皆是焦虑的陌生人。一想到接下来几个钟头,我不得不与老李一起度过——一个嗜烟如命,过份热情的老家伙——我就发愁。
在机场餐厅,我点了一份牛肉面,他是盖浇饭。对着落地玻璃,外面是几个妇女,操一种异乡话大讲手机。我大嚼牛肉面,肉少而塞牙,汤寡然无味,此时的气氛也是如此,他谈起了单位近日的一项福利,据说,可以兼顾公平与合理。
年轻人,怎么无精打采?
无聊呗,我说。
同事摆出一副长者相,笑的时候露出了黄色牙齿。这一夜开动之初,窗外雨声不绝,老李讲了几个段子,其中两个荤的。玩IPAD的同时,我偶尔给予回应——第二个确实挺逗的,可惜他有口臭。
他滔滔不绝。
十二点左右,老李终于上厕所了。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环顾四周,餐厅以红黄为基调,仅剩下了我一个人。这使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一只巨大而无形的犀鸟体内。后来,隔着玻璃,一个中老年男子远远的出现——佝偻、喜悦、精神抖擞,似乎在厕所里遇上了什么喜事。他走进餐厅,把残水甩在我脸上,告知我,男卫生间没有抽纸了。
我们相对无言。
又撑了一个小时,即便是老李,也面临着话题的枯竭。烟灰缸里不少于八个烟蒂,偶尔,一个人经过,我们一起目送他……。后来,忍无可忍,我把电脑关了。同时发现不知何时起,老李目不转睛的盯着拐角处的一个广告灯箱——一对半裸的男女卿卿我我,若不是隶书的周大福三字,看上去就象三级片的CD盒。
我真的是出于无聊,才提出了一个近乎自虐的要求:
老李,还有什么段子,讲一个听听。
他那么专注,完全是一副早老性痴呆的状态,一缕头发披散下来,露出了苍白的秃顶。我拍了他一下,唤醒了老李,又重复了一遍。时间将近一点半,老李居然失了神,不太有讲话的热情。我再三要求,经不住软磨硬泡,他沉默了片刻,讲了一个故事,据说是亲身发生的。
可以说,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说这话时,他诡异的一笑,我有点担心,为了搪塞我,他也许会编造一个极荒谬的东西。不过,总比枯坐要强吧?
有一次,我忘记了一个名字。小朱,你有过这种情况吗?
我点了头,他很满意,老李以手支颐,一手挥舞着燃烧的烟蒂,继续说了下去:
一定有的,人人都有过一两次。
我也是这样,有一年,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去拜访我的另一个朋友。事情是这样的,老常的儿子——老常,全名常久得——要考公务员了。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答应帮忙,拜托一位久不往来的小学同学。一切都很正常,事前我打了电话,老常的礼品也够了档次。出现问题的一刻,是老常上楼时无意中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盯着这张胖脸,他头发湿答答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从头发里不停的渗下来,粘在眼皮上——下雨了,老常在雨中等了我半个小时。老好人手提礼品袋,一直不肯放下,只好不停的挤眉弄眼,我眼看一滴水从他额头淌下,渗过眉毛,曲折的到达了眼皮,终于坠落,下面是老常疑惑的眼神。
老李,你怎么了?
我瞠目结舌,发现自己记不起那个名字了。
这是真的。我一张口,那个名字就不见了。多么奇怪,我只记得是三个字,一个六十年代稀松平常的名字,既不典雅,也不粗鄙,但也不是建国、国庆这样烂大街的称呼,他有一个很有特色的姓,姓这个的人应该不多,在我一生里,好像只遇到过一个姓这个姓的人,类似于阮,就这样少见,但他并不姓阮。那他到底叫什么呢,我额头的汗一下子出来了。
我想不起来了。
老常一直在笑,浑身的肉都在发抖,汗水渗进了眼睛,他挤着一只眼,用另一只手肘去擦。不知怎么的,我也笑了起来,只不过我是苦笑,多么尴尬和难堪……
老常笑够了,才问,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也愣住了,开始明白问题的严重性,笑意一点一点消失,楼洞里很安静,透过墙壁,某家电话响了。老常大喊一声,说,想啊!
小声一点,我不是一直在想吗。
我抱头蹲了下来。
常久得象个围着石像祈雨的黑人巫师,不停发出一些毫无含义的语助词,搅得人心烦意乱。那个名字,它仿佛就在嘴边,我越是想抓住它,它反而离我越远了。
你手机里没有吗?
他终于起了一点作用,我翻出手机,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甚至没有一个汉字——我对记忆力的自信,现在看来未免有些盲目。这是长达十八页的电话簿,意味着我的朋友遍布这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串数字都联系着记忆里的一个名字,唯独第三页第四个名字失去了,我正盯着那串数字搜肠刮肚,电话响了,号码有点眼熟,十分钟前我刚拨出去一通,小学同学打过来了。
我硬着头皮,按了一下。
到哪了?
马上到,在三楼呢。
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为什么告诉他在三楼,我应该说还没到,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楼道里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急不徐,拾级而下。也许是有人扔垃圾吧,刚冒出这个念头,上方有人喊起了我的名字。
我的小学同学——如今是一个发了福的中年人,穿着灰色毛坎肩和棉拖鞋,在楼梯上出现。他胖了,也白净了,下巴光溜溜的,略显发青,衬衣白得耀眼,不复小时候那个黑胖的样子,我本想给他一个拥抱,但他伸出手来。怎么这么客气?我想。看到他亲切的笑容,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叫什么什么豪……
我佯作镇定,急中生智,居然硬挤出了一个称呼:
这是……呃……豪哥。
同桌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他的手被老常捉住,一顿猛摇,把那个名字:豪哥(多么怪异,好像在哪一部香港电影里听过)叫个没完。同学憨厚的笑着,这个笑容睽违已久,无论他如何变化,那种内敛寡言的样子总是难以消弭。好容易,常久得松开了手,提上东西,晃晃悠悠的走在前面,同桌和我对看了一眼,他长出一口气,笑了,伸出一条肥硕的膀子,揽住了我,有些不解,仿佛是随口一问。
你说,我叫豪哥?
看来,他一定不叫什么什么豪了,我绝望的想。该怎么回答呢,看着那张热切的脸,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燥热的要命,也使余下的三层楼梯格外的漫长。终于,到了家门口,他发现我的不妥,止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华青?
小朱,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我硬着头皮,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老老实实的说了吧。我无法看着他的眼睛,只好盯着白墙上的一个鞋印,它出奇清晰,一定有43号那么大。我听到自己说,老同学,我对不住你,你可不要生气啊……
他惊讶起来,专注的看我。

老李一声叹息,身为听众的我有一点愕然,没想到他这么推心置腹,我期待的不过一个荤段子而已。不过,老李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情节、氛围、环境都很适合让一个听众陷入情境。四周静悄悄的,柜台后面传来了细细的鼾声——一度,我们还指望那位收银小姐提醒航班呢!
老李一直在抽烟,烟雾不知不觉,从白色变成青色,缭绕、扩散,带走了我们的一部分,一起上升,盘旋在天花板附近,也使故事的氛围更加迷离。不知何时,排风扇开了,发出呼呼的响声。
他停顿片刻,我以为故事讲完了,就说:
老李,你的饭凉了。
一份盖浇饭纹丝未动,咖喱已经板结,覆盖在一陀大米饭上面,老李用调羹挖了几下,露出了洁白、新鲜的内瓤。这个人沉浸在回忆之中,既然热腾腾的米饭也无法吸引食欲,凉了,就更不可能了。

老李说:也许你无法理解,小朱。
我们俩,曾经是好友和小学同桌——XX市实验小学三班。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们的友谊建立在共同的爱好上:读书。后来,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然后是大学……。一种司空见惯的同学关系:多年来同在一城,曾经偶遇,但仅此而已,互留一个电话,永远无法在恰当的时刻又有适当的心情打给对方,如今同学恰巧在老常的事情上有一点权力,这是一个契机,我打给他,对方一口答应了。临行前,我有一些自责,对于那段逝去的友谊,我看得并不象他这样重。
那一天,为了回忆一个名字,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阳光充沛,透过玻璃窗,槐树顶端生出了一丛丛稚嫩的小叶子,在阳光下毛茸茸的,多么好的季节啊,我却象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被惭愧折磨着。一片阳光经过同学的颅顶,洒在我的脚下。在金色的光芒里,愠怒的他恍如一个秃头。一个久经岁月折磨的中年男子,可悲的谢了顶。
站在同学家的客厅,我一直在解释。
终于,小学同学瞄了一眼,又把身子缩了回去,从沙发后面冒出一个声音,你过来坐吧,老李,站那儿象什么样子。
那个声音象在与一个陌生人说话,我满腹的委屈,小朱,你也许不相信,当时我连去死的心都有,我——一个忘记了朋友名字的人——怎么有资格走进人家的客厅呢?
经过一番挣扎,我鼓起勇气,堆起一副可怜巴巴的笑容。
老同学,你看……
老常在沙发上两手扶膝,一直尴尬的要命,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对面的主人,小学同学为老常倒水,让烟,问东问西,有一种过份的殷勤。他的一举一动,无非是为了惩罚另一个客人。我站在客厅的中间,绞尽脑汁,为自己寻找着借口。我讲起了工作,压力那么大,职称评定在即了,还有我的妻子,女儿也大了,远在南京上学,我为她担心,总是失眠,肝也不好,胆囊息肉很多年了。我甚至回忆起了学生时代。
人一着急,就胡言乱语了起来:
我记得第一次去你家,老同学,你家那么远,尤其是对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你还记得吗?你带着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当时到处种着水稻,还有一片很大的荷塘,……
我几乎是顺口讲起了这些尘封的往事。站在阳光里,我这么滔滔不绝,连自己也有一点惊奇,已经过了那么久,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荷叶肥大而拥挤,几乎看不到脏污的水面。荷花是粉红的,大部分都开过了,结满了莲蓬,我很想摘几个莲蓬玩,你很老练的告诉我,这莲蓬都是瘪的,不好吃。我记得自己很惊讶,不知道这东西可以吃。后来又发现,荷叶里藏着青蛙,很小,一跳就没了。
沙发上的老常一脸疑惑,我听到他问,老李?
我不理会他。
你看,我对同学说,你家住在六楼,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很奇怪,因为你把我领到了阳台上,那里有一张小床,原来你睡在封闭阳台上。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有五个姐姐,所以房子虽然不小,唯一的儿子也不得不睡到阳台上去,那里有一个书橱,堆满了书,有些大概是你爸爸的,也有一些小人书,大都破破烂烂,我记得其中有一整套世界童话名著,十六开,比普通小人书大很多,里面是外国童话改编的连环画,这一套书。我陆陆续续都借走了。
那套书里,有《长袜子皮皮》、《三月保姆》,讲一个秋风一起就撑伞飞来的的魔法保姆,还有梅特林克的《青鸟》,在那个年代,这多么奢侈啊。对小学生来说,可能还有一点深奥,离开你家之后,我一定在路上就开始看了,因为我印象中有这样一幕,我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水稻田里舀来的蝌蚪,另一只手举着那本世界童话名著,一边走,一边看,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当时,那里还是一片空城,根本不用担心会撞到什么……
不知何时,同学也转过身来。我回望过去,璀璨的一笑。
老同学,你看,我忘记了你的名字,这是我不对,可是我没有忘记我们的友谊,我应该感谢你,三十年过去了,它依然美好。
我的同学站了起来,向我走来。
经过一番剖白,他的愠怒大概已经烟消云散,说不定还会爆发一阵温暖的大笑。我准备好了,也伸开了双臂,打算迎接一次热烈的拥抱。但他的脸是疑惑的,慢慢逼近了我。
你胡扯什么?他低声说。
我听了他的话,象雷击一样抖了一下,我忍不住盯着他的脸,该怎么说呢,那张脸十分陌生,有一种恶毒的表情,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张脸……

回去之后,我把家里翻了底朝天。找什么呢,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一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例如一张小学毕业照,贺年卡,或者信件什么的,总会有一些的。很多年没有看过了,但是我相信它一定在某一个地方,积着尘土,泛着黄渍,等着把我从那个名字里拯救出来。
可是一无所获。那些橱柜、床头柜、三角柜、大衣柜、活动柜,装修时留下的许许多多见缝插针的抽屉、储物柜,所有那些漆黑、积尘、充满了樟脑气味的空间,连冰箱,我都翻了一遍,若不是妻子拦住了我,我差点把洗衣机拆开看一看。我期待中的那张纸,它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它在哪里呢?
妻子是一个爱整洁的女人,也是一个嘴巴停不下来的中年妇女。在我翻箱倒柜的时候,耳朵里一直是她的声音,当我精疲力尽,才冷静了下来。想一想她的说法,觉得不无道理,几十年了,搬家好几次,也许早就丢掉了。
在我的诱导下,她也开始回忆,二十年了,我一定讲起过我的同学,难道没有顺口提过他的名字?我打给几个同学,他们的电话记在一个毛了边的小本子上,其中一个在报了名字之后,仍想不起我是谁。无一例外,他们不记得我的同桌。我甚至打给了我的哥哥,在电话那头,他沉吟了许久,说忘了就忘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挂掉之后,我琢磨了很久,并不甘心。
当天夜里,妻子睡着了,我仍然搜肠刮肚,寻找着那个名字,还有一条线索,也是最确定的一个位置,那个名字就在我的脑子里,那里有无数个活动柜子,堆积如山,大部分都尘封多年,其中的一个存放着使我夜不能寐的答案。
我要做的,就是把它找出来!

又一次遇到常久得,是四个月以后。
被他端详,我有一点不耐烦。那是一个超市,人声噪杂,一个穿围裙的女孩手持小喇叭,满怀期待的看我,但常久得一只手拉住自己的推车,另一只手在人流中紧紧抓住我,想把我和他自己的推车一起,拉进一个角落。
常青,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了?
我口不应心的解释了几句,避而不看他的一脸惊讶,转身就走,我听到他说,老李,你还在惦记那档子事啊?当时,我提着一个空篮子,从收银台后面拼命挤了过去,逃出了狭长的地下通道。走上地面的一瞬间,在寒风中,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掩着羽绒服的领口,咳嗽着,在停车区找到了自己的电动车。
我也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你记得谢军华这个名字么?小朱。
(我摇一摇头)
我一直觉得似曾相识。你以为我回忆了那么久,就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吗?不是的,我有一个小本子,改天可以给你看一看,一直在我抽屉里放着,即便到了今天。看到它,你就知道我想起了多少。那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工作日记,已经有点烂了,我总是随身带着它,还有一根圆珠笔,一想起什么来我就写上去。密密麻麻,也许有三十页、或者更多,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我统统似曾相识。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我要发疯了!
只有一天,唯一的一次,我一度觉得自己接近了它。
那一天我在坐公共汽车,人很多,一个老太太站在我的旁边,白发苍苍,提着一个装黄瓜的塑料袋,她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我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可是,那句话突然钻进了我的脑子里,一道闪电把我照亮了!她说,代君峰下个月要回来了。我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那个老太太,她被我吓了一跳,直往后缩,一个妇女伸手把她拉了过去,不满的看我。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代君峰这个名字,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一直在想,是不是代君峰?
是不是……
那一天很重要,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
你知道吗,小朱,那个名字,我同学的那个名字,一定就在本子里面,我已经把自己掏空了,这半年时间,我仿佛又重新活了一遍,又一次经历了我有生以来的每一天。利用我能收集到的一切,我回忆起了实验小学三班的每一个人的面孔,名字,尽了一切可能……
可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记得那个名字了。即使跟它面对面,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还是不是?可能有很多次,我面对过它,然后又转身离去。我早已找到了它,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发现了这一点,几乎把我毁掉了。
遇到老常的那一夜,我坐在书房里,回忆着几个月来的一切,凌晨三点钟,我想之所以遍寻不得,也许正是过于投入,我深知自己是一个容易痴迷的人,痴迷于读书,又一度痴迷于游戏,或者痴迷于寻找……。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冷静一段时间。
大概一个月时间,我咬牙坚持了下来,不让自己去想它。我努力回想,此事之前,自己怎样生活?回望过去,那些日子平淡、满足,仿佛发生在前世。我整个人象行尸走肉,时间从来没有那么漫长,可是一个月居然过去了。于是,我又一次开始了。
这一次的回忆与过去不同,过去我在搜索,打开每一个活动柜子,发现不是,我就弃之不顾。可是这一次,我要认真的多,仔细的多,我检视每一幕回忆起来的画面,互相比较,冷静考量,那些美好的,温暖的,冰冷的,残酷的画面,那些我自以为亲身经历,铭记在心的画面,那些构成了我五十年高大树木的记忆年轮,使我成为我的那些东西,不知不觉的,发生了变化……
是的,变化。
一天夜里,我又看到了那片荷塘,荷叶也确实肥大而拥挤,我和同学驻足其间,风吹过,我深吸一口气,肺里充满了清新的腐败气息,然而,远处传来了喊声,是一个少年的嗓音,呼喊我的名字,
李华青!
越来越近,我的哥哥身穿一件军绿色上衣,大踏步闯入这个画面,他伸手去够一朵盛开的荷花。白荷在水中间,他的身体倾斜到那种地步,使我不得不大声喊叫了起来,生怕他就此掉入乌黑的泥塘,而我小学同桌的影子,正令人惊讶的,一点一点从那副画面里褪去了,象水渍一样,蒸发掉了,踪迹全无……
我的哥哥举起了一支莲花——它异常洁白。哥哥说,那些看似饱满的莲蓬,都是瘪的,根本没有莲子可吃。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
风,从开着的窗户里进来,吹着身上的毛巾被,妻子的鼾声均匀的响着,在巨大而莫名的一种惊悚里,我一身是汗,那是五月的一夜,我问自己,这是不是偶然?
第二天,我哥在电话里糊涂起来,我又解释了一遍,是在小时候,你有没有带我去过荷塘?我急促的说了很久,他却一言不发,终于,他打断了我,用肯定的语气说,怎么没有,咱家旁边就是荷塘啊。
我呆住了,他很困惑。
你都不记得了?在我们搬到郑州以前……
我挂上电话,心中充满了问号。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疑问即将解开,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一定是我最近神经太紧张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喝了几口水,竭力从惊慌失措中挣脱出来。

妻子下班之前,我一直翻箱倒柜,所以她走入家门,发现一片狼藉,新旧书籍遍地皆是,她走进卧室,那里也是一样,最后,她在阳台上发现了我,我坐在多年前丢在那里的一只樟木箱子上发呆,手里拿着一本书。
又怎么了?
我抬头看看她,把那本书递给她,是一本《世界童话名著》,她不解其意,翻开看了一下,发现是一本连环画,从她的手里,我可以看到在那一页,长袜子皮皮正爬上苹果树梢。多年没有翻开,一只细小的蠹虫匆匆沿着她的手背爬了上去,她厌恶的拍着衣袖,把书扔在了地上,我又捡了起来,翻开第一页,上面有两行黑色钢笔字,龙飞凤舞,显然是一个成年人的笔迹。这时妻子在我身后,念出了我一直凝视着的那些字,祝华青生日快乐,她又仔细看了看那个签名,李永顺。
这是爸爸写的,怎么了?她问我。
你要出门?
我一边系皮带,一边告诉她,我不在家吃饭了。
妻子极为不悦,说天都快黑了……

晚上八点多,我又一次站在那个小区,许多扇窗户发出温馨的黄光,在几乎是通明的夜幕里,楼前的两排冬青黑魆魆的,一盏小灯照亮了我的去处。刚走进楼洞,灯就灭了,我在黑暗里站住,犹豫了片刻。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我想。
楼道里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有人拍了几下巴掌,失望的说,停电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摸黑上了六楼,喘息着,在黑暗中寻找门铃,铃响的那一刻,我突然想扭头逃跑,但是门开了。一个人举着蜡烛站在里面,光芒有限,他努力想看清对面的人是谁,我却已经看清了那个被一点火光照亮的人,我的同学还是那副打扮,和半年前毫无二致。
是我,我低声说。
他和半年前一样热情,揽着肩膀,把我带了进去。招呼我坐下,把唯一的蜡烛放在茶几上,那些家具,沙发,巴西木,统统藏在黑暗中的某处,假如我没有猜错,黑暗中还有他的家人默默的端详着我——一个衣帽不整、神色惊慌的中年人,在这样的时刻来访,确实古怪。
他甚至没问我的来意,一直爽朗的笑着,老李啊,说起来,我一直想找你聊一聊,上次太尴尬了,是吧?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嘛,我也经常丢三落四,可就是一时想不开,搞得大家不欢而散,你又说了挺多莫名其妙的话,把我给搞糊涂了……
我默默的听着,在黑暗中积蓄着勇气,他又一次大笑的时候,我打断了他,掏出那个小本子——我一直在口袋里紧紧捏着它,对他说,请你看一看,上面有没有你的名字。
他怔了一下,接过了小本子,凑在蜡烛下面看了两眼,我紧紧盯着那颗油亮的头颅,他贴得那么近,头发有点燃的危险,只见他抬起头,老李,你还没忘记这件事啊?
我紧张的问,怎么样,有吗?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躺回沙发里,黑暗马上把他的面容吞噬了。他一定在黑暗中看我,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这样吧,老李,我……。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埋头在茶几下面摸索了起来,我等待着,心里砰砰直跳,然后他直起身来,把一个白色的东西递向我,似乎是一张纸片。
拿着,老李,这是我的名片。
我怔怔的盯着他的手,把名片接了过去,攥在手里。你不打算看吗?他看着我,奇怪的问。
你是几班的?我突然急促的问。
什么?
我问你是几班的,小学几班,哪个学校?
他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我着急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说啊!我喊了起来。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闪了几下,客厅里突然亮若白昼,我惊慌失措的打量着四周,发现一个穿小熊图案睡衣的妇女和一个年轻胖子坐在不远处,不满的看我。
同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
啊,来电了。
骤然降临的光明使我一阵头昏眼花,四周的一切急遽旋转了起来,我听到有人说话,老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小学同学,我是三班的,你……好像是一班的吧。
我又落荒而逃了,第二次。和第一次不同的是,更加狼狈,更加可悲。在一片通明中,我踉踉跄跄的走出那个楼道,它所照亮的不仅是台阶,你明白吗?同学的话,不仅证明了我心中的疑问,也使我发现了真相。
真相。
你一定猜不到,小朱,我发现了什么?
一切都清楚了,呵呵……
我从未有过一个小学好友,我去拜访的那个中年人,只是多年来偶然被我借用的一个形象。
四十年前,我的小学生涯孤独寡味,没有任何值得记住的东西,所以,当时的我——一个喜欢读童话故事,想象力丰富的男孩——为了填补这个空白,想象出了这一切,一个友好的伙伴,既是同桌,又是同好,我们交换书籍,互相拜访,我甚至虚拟出了他的双亲,还有令人难以相信的五个姐姐,可是又很真实,不是吗?那源自一部80年代的罗马尼亚电影,弟弟因此睡在了阳台上……最后,我把这些定型下来,不断的回想,在课堂上,在黑暗中的被窝里,还有许多个独自冥想的假日……日复一日,它逐渐成为一幕幕真实可见的图景,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
四十多年后,小男孩成为一个中年人,曾经确实的画面也模糊不清了,某一天,我居然去拜访了那个虚拟的同学,你猜怎么着,我不记得那个杜撰出来的名字了……

凌晨五点钟,飞机来了。
登机时,老李的机票一度消失,后来又出现了,一切都混乱又匆忙。进入机舱那一刻,我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夜终于结束,飞机在凌晨起飞,除了我和老李,旅客寥寥无几。
空姐们不慌不忙,在帘子后面聊天。
我兀自兴奋,身旁之人已陷入了萎靡。忍不住,我又一次端详着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个子不高,满脸褶子,早早秃了顶,不过五十岁就一副老朽的样子,此刻,他缩进座椅,衬衫领子一直堆到了后脑勺,露出了一截掉了色的黑色皮带……。
过了一会,鼾声响起。
飞机爬升时,我抓住扶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机窗外,黑夜中的云层那么的不真实,通明的机场成了一线远景,机舱内明亮异常,旅客们个个一脸适意,没有意识到在密封的舱体之外,飞机进入了一个更大、更浩淼的黑暗世界……,我闭上眼睛,发觉体内有一种不适,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是那个故事在作祟。
先生,您喝水么?
我谢绝了,空姐露出了职业的微笑,转而问我的同伴。
老李睁开眼睛,拒不开口,空姐有一点尴尬,又问了一遍。当我意识到出了问题时,老李正死死盯住空姐的胸部,目光如痴如狂——在那里,女孩戴了一枚铜制名牌,上面錾刻着一个鲜红的名字。
这时,我才明白那场业已结束的大雨是何居心。
作为一个机灵人,我强自镇定,编出几个借口——同伴病了,这都怪那场大雨。
我一再暗示,是他的“那方面”出了问题。
女孩半信半疑,按我的要求,取来两片阿司匹林,外加一杯热水。回来时,善良的女孩问我有没有必要广播一下,在飞机上找一位医生。在我的劝慰下,她才放下心。又过了一会,老李昏昏睡去。途中,她几次经过,我俩会心一笑——阿司匹林真是万灵药方。
飞机抵达时,我的同事已恢复了正常。

[ 本帖最后由 叁月不插秧 于 2015-12-7 04: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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