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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门事件(短篇小说)

陈家麦 发表于: 2015-12-02 07:15 来源: 今天

[size=72.0pt]水门事件[size=72.0pt]

[size=14.0pt]陈家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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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是我听四叔讲的,是他与她的前尘往事。
  那是1967年,在水门公社引发的一场风波,故事的女主人公叫琴。
  直到今天,包括那晚参加她70寿筵的长辈和同辈人还是这么叫她。叫一个人的单名——琴,在那个红海洋的年代,属于很小资的,而且那女子长得如花似玉哦。
  算起来,那年她22岁。她是我大姑的小姑子——我大姑丈的小妹,也是我四叔的大姐夫的小妹。小了一辈的我自然叫她琴姑。
  光阴似箭,要不是到了马年正月,我到水门乡参加她的70寿庆(通常提早一年,即69岁生日时庆贺),要不是四叔主动跟我说起那事,也许它就珍藏在他俩的记忆中,我指的是即使与这二人关系亲近的人可能也未必知道得那么详细。可自从有了那晚,我也知道了。也许我是第四个知道并且知道得那么多的人,我说的第三个知情者当然是四婶,谁让她是我四叔的太太呢,至于她此前有否知道得那么多,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晚寿筵,我没喝酒,因为我给四叔四婶当车夫,正如一句流行语“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庆寿前,我也接到了琴姑的邀请。我当过她外孙女悦悦的师父。悦悦大二那年,到我们报社来实习,我来带她。如果没有这层关系,琴姑的寿筵恐怕没我的份。
  那晚,因为我的辈分小一辈,就坐在同辈的亲友桌。寿星的那一桌在大包间东头,我在中间一桌,西桌人员以孙辈为主。我看到东桌的四叔喝起葡萄酒,琴姑也在与人干杯,脸面红扑扑红的,反显得她的头发越发灰白了。岁月不饶人呵。
  小时候,我见她一头乌黑,梳了两根快到肩的辫子,那时大伙儿除了叫她琴,还爱叫她的号“小王芳”。也就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的妹子,文工团员,大眼晴一眨一眨像似会说话的,她是当时年代人心目中的一个青春偶像,连小屁孩的我也羡慕得要死。
  那晚,琴姑演奏手风琴,把寿筵推向了高潮。
  她边拉边唱《卡秋莎》,手艺不减当年,只是音色没从前那么清亮,像似枯了些水。也许我的四叔触景生情,领头跟着一起唱,于是老辈子跟上节拍。他们似乎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之所以对这些似曾相识,是因为琴姑来过我们陈家里演奏过,那时我恐怕5岁光景的样子,虽然我的印象朦朦胧胧的,但这种欢快的气氛也感染了我。那时,我能看到的小人书,其中非常罕见的是讲苏联红军打仗的,我们都知道列宁、斯大林、瓦西里,可卡秋莎是那些年轻的叔叔姑姑们私下里的热烈话题,我难得听到过一两回。
  我是不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问题是那晚四叔从寿筵结束一回到车上就开始话多。
  开车回城的路上,一出水门街,四叔就跟我聊了起来:“仓满啊,你晓得我跟琴的事吗?我曾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来跟你说说吧,这些恐怕对你有用……”
  仓满是我的小名。
  我从车内的小后视镜中看到四婶似乎对此没有过激的反应,微笑着正了正坐姿,多半是默许。当然,若是反对,也是无法阻挡的了。
四叔的话像打开了的高压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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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得从1967年的一块弹片讲起。

“这么说吧,那块弹片击中琴的下腹……”四叔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但因有很大的冲力,形成了惯性,回忆马上继续向前推进。
  有人从外面扔进来一颗土制手榴弹,是把雷管和炸药装在玻璃瓶里的那一种。炸出来的一块弹片击中了她腹部,顿时琴姑昏了过去,流血不止,生命危在旦夕。
  后来,我写这个故事时考证了当地一位老人自印的书《一位老红兵的文革回忆录》。他从初中起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这起被定性为“水门事件”的时间应当在19663月底。是红总司的人干的,具体是那一位已无从查考了。
  当时,县里自上而下分成两派,一派是红总司(红卫兵造反联合总司令部),另一派是红联司(红卫兵造反联合司令部)。从字面上看,两者区别仅仅是“总”与“联”字。
  那些吃公家饭的人首先带头站派,而不站派的逍遥派则是少数,受站派的人共同鄙视甚至成为攻击对象;与其两头受气,不如站了一派,当两面派是很无耻的。所以,在公社中心小学当音乐教师的琴姑也跟绝大多数教职工一样旗帜鲜明,她站的是红联司派。
  两个派的人都自称是最忠于毛主席的。于是,为了表忠心为了拉更多的人加入自己的派系,各自成立宣传队,当好革命的播种机。
  有时,两支队伍在同一条街上走到一起来了,街中心很快像摆起了两个比武的擂台,成了一个非常热闹的景点,引来越来越多的群众围观。
  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看哪一队的观众“上座率”高。
  两派宣传队员狂热式文艺表演的同时,还穿插着激烈的争辩,都说自己的派最正确。随时有可能“擦枪走火”,火药味越来越浓。
  琴姑一袭白衣黑裙,胸前别有多枚毛主席像章,英姿飒爽,自然成了“水门公社红联司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名最活跃的主力宣传队员,打快板敲腰鼓拉手风琴,被人称为“小王芳”。一个公社,连这样出色的美人儿都站到了红联司一边,怎不成了红总司的眼中钉肉中刺?
  红联司宣传队走街穿巷,进生产队下田头,发动更多的贫下中农加入到红联司队伍中来。
  又是一个艳阳天。
  琴姑换上了军装,除了没戴帽徽领章,活脱脱像个文工团战士小王芳。
她站在公社农机站大院的一个制高点上,也就是一辆农用拖拉机车斗里向社员们宣传,一会儿拿了快板念最高指示,一会儿拉起手风琴,与队友们合唱《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前身),接着独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飞来一颗手榴弹落在拖拉机旁,轰的一声,一股大气浪,将她掀翻……
  后来,据站红总司的琴姑的一位表叔私下跟四叔说,公社红总司出此毒招,也是来自县红总司头头的意见。他们见琴姑太有煽动力了,就派人盯梢,趁机投上一弹,把这枚“钉子”拔掉。
  水门公社“小王芳”腹中手榴弹弹片生命危险的消息不迳而走,很快反馈到县红总司总部,作为特大喜讯在县城敲锣打鼓游街,迅速扩散开了。
  琴姑被公社红联司队友营救,红总司庆贺一番后,闻知她没被当场炸死,决定乘胜追击,派出人马到处搜寻琴姑的下落。要么把她抢夺过来狠批,要么置她于死地而后快。
  形势对琴姑相当不利。
  我的大姑也就是四叔的大姐连忙差人到陈家里送“鸡毛信”。
  报信人说,公社医疗条件本来就差,加上都把革命力量投入到派斗中,琴姑虽已被秘密转移到一地但随时会被红总司的人发现,更大的问题是她身上的弹片还没取出,公社卫生院没这条件,加上没有良好的麻醉止血措施。琴姑处于昏迷发烧中,需要到县人民医院动手术,眼下每拖延一分钟则意味着她随时有生命危险。
  传信意图已明显,希望四叔施手相援。
  而那时的两派各有了武器。
  据《一位老红兵的文革回忆录》记载:当时,两派的冲突已升级,受到支左驻军工作组的支持,到武装部或驻守部队抢走武器。
  在水门公社红总司人员严加防范的情形下,一个虽勤于练武但常为自己前途而苦闷的小青年,也就是我的四叔却临危受命,为营救一位在当地颇有知名度的姑娘,要冲破重重难关,莫非他有盖世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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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光荣又艰巨的重大任务似乎非我的四叔陈龙翔莫属。当然,他也为琴姑的危难处境十分牵挂。
  我后来推算,四叔那年25岁,正好大了琴姑3岁。我见过两人有过一次美好的会面。至少她是他心仪的一个女孩。
  那是1966年国庆节前,琴姑作为一名基层文艺骨干,抽调进城参加全县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大会演排练。大姑特地回了一趟娘家,利用休息日,把她请到陈家里吃顿饭。若是出于尽一下姑嫂之情,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琴姑穿了白衣黑裙,背了一架手风琴,光这身行头就引起人们很高的点击率和回头率。

琴姑在陈家里如公主一般受宠。
  饭后,月亮出来了,洒了一地银辉,天井里热闹开了,围了一群年轻人,开始自娱自乐。
琴姑受众人一而再鼓掌邀请,拉起手风琴,先是《我们走在大路上》的过门,跟着她领唱——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大伙儿包括跟屁虫的我也跟着唱——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
    …… 


  接着,有人口琴独奏《我爱北京天安门》。掌声阵阵。之后,由四叔表演拳术、刀剑棍等,又引起一阵阵喝彩声。
  人越来越多,围在天井里,水泄不通……晚会直到临近午夜才结束,最佳男女主角自然是四叔和琴姑。四叔受大姑之命送琴姑回县政府招待所……
  记得当时饱读诗书在中医院当郎中(临时工,按每张药方计酬)的我爷爷说,琴跟阿翔(我四叔小名)一文一武,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得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如黑夜隐隐约约之中来自不同方位的两团火光……琴姑回去不久,我见爷爷谈起此事,却又摇头叹气:“时运不济也”。我很纳闷。
  那个时期,四叔很苦闷。这么说吧,他精力旺盛,早晚练武,却苦于报国无门。他报名参加空军招飞行员,体检一关轻松过,接兵的参谋让他打一套小洪拳,显然对他很赏识,进入政审关,得知他的祖上——我的曾祖父成份是地主后,表示爱莫能助。四叔因“黑五类”被打入另册,更不用说宏图大展了。那时的四叔想当工人也不成,只好做裁缝,混口饭吃。
  “那时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常常一人从家里跑到田间,哭得死去活来,这样我才好受,是你爷爷把我拉回来家的。我哭是为自己苦于没有出路。”四叔说。

后来,正如我们家乡的一句老话:“风水轮流转”。改革开放了,忽如一夜梨花开,四叔开始如鱼得水,先是办起私人性质的陈氏推拿诊所,财源滚滚来;再是创办陈氏武学研究会,招收大量“门生”,桃李满天下;当上政协委员从县级到市级到省级,可谓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
  回到故事中来——
  四叔借了一辆手拉车,带了止血药品,是向我爷爷要的,他跟爷爷学过医。
  这是老式手拉车,是那个年代的主要人力运载工具,可装千斤石块,若是载轻抛物,比如柴禾中的干杂草,堆高超过车身三四倍。
  四叔拉着这辆手拉车连夜往水门公社赶,路程32公里,中间有岭、桥、坡。他装扮成城里的卖柴人,到水门贩柴运回。
  他穿了运动服,脚蹬白力士鞋,又像是武师。有点弯曲的拉车柄上搭了一条毛巾,车厢内放了长绳,那时准备用来绑柴禾的,还有饮用的水,一只军用挎包里装有干粮等。那时,有不少城里人专做贩柴营生,水门公社环水库,有座山叫柴山,柴禾十分旺盛。那个年代全县没有煤气供应,城乡家庭以柴禾为主燃料。所以,私人贩柴不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
  他几乎一路奔跑,了无睡意,像一张鼓满风的帆,向海的另一岸驶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恐怕只有四叔知道,但他一路上除了担心,还可能交织着甜蜜的期待。中间在路廊小憩一下,他又疾步如飞。
  只用三个钟头到达水门公社。
  已近半夜。
  他先来到大姑家,又找到隐藏琴姑的那户人家,是一房亲戚,姑且称她表妹,也是站红联司派的。
  琴姑发烧中,迷糊中见到四叔,她想用胳膊支起,四叔示意她别动。他看了看伤口,马上换上带来的止血带,让她服了消炎药。
得赶紧把她转到县医院! 




  天亮前,周边村庄传来雄鸡报晓声。
  大姑和那表妹一起用担架将琴姑抬着,走一条弯弯偏静的小山路。
  听我奶奶说,大姑丈在外省一个大煤矿工作。大姑是因成份不好才从城里嫁到山区的。两口子分居两地,通常到了过年大姑丈才回乡探亲。不好意思,跑题了。

东白露出鱼肚白。
  会合的地点在山间小道与县道相交的三岔路口,边上有个被凿了一大半岩露出白花花一片的石板仓。
  四叔坐在手拉车旁的一块岩石上,已在那儿等候多时。此前,他已到木柴场进购好柴禾以干杂草为主,柴爿柴杆为次。
  看起来车载柴禾体积很“胖”,底部以每块手掌般厚的柴爿围边,以每根手指般粗的柴杆为支架,干杂草堆得高高的,里面的中心位置留出一块可容纳一人身体的空位。
  琴姑坐在空位当中,身体全被四边有“框”的柴禾盖了。这样的障眼法,加上正是清晨,即便巡查的红总司人员也浑然不觉。
  这种从战火纷飞的革命片中活学活用的手法,让四叔再次尝到胜利的喜悦,可能正在奔逃路上与琴姑分享着。但眼下仍是危机四伏。四叔没说到这一路上他俩生发的细节,作为后辈的我也不好“刨问”了。接着说故事——
  直到当日近午,一位放牛娃回家吃饭的路上跟红总司巡查人员无意说漏了嘴,说看见有人抬了一副担架,把一位女伤员装到手拉车里拉走了。
公社红总司头头气急败坏,派人进城抢夺“小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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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时,四叔已把琴姑直接送到县第一人民医院。
  医院是红联司的人当权,包括院长、书记,连忙派最好的医生给在重诊室里的她动了手术,取出弹片,连续挂针消炎。
  开始换挂一瓶时,有人来密报,说水门公社红总司的人闻讯“小王芳”被县人民医院抢救,他们准备与县红总司的人联手到医院抢人。
  正说着,外面枪声大作,有人来报告说两派在全城两个最高的制高点(钟楼和县政府招待所顶层)上,真枪实弹对着对方筑有麻袋沙包的工事放飞高射机枪子弹了。
  医院里的电源忽地被切断了,一片漆黑,急诊医护人员赶紧逃命。
  是四叔赶来了,取下挂针,一手提了挂瓶,将琴姑从医院背出。
  从太平间出医院后面小门,反修巷(已恢复原名梅梨巷)里停放一辆四叔事先准备的手拉车,包括车厢柄上钉了一根小木棍,用来挂瓶输液。

枪声稀拉之后,停了。
  七拐八弯,尽走冷僻的巷道,要过红旗大桥(已恢复原名宁江大桥)了。
  黄红总司一支工人纠察队队员站在桥头盘查。
  小队长背起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

  四叔回了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他问:“车里是谁,怎么还挂着针?”
  “是我姐,流产了,刚从医院回来。你瞧斗争都快火烧到了眉毛了,我姐还能在医院里耗着?”四叔面不改色,来个以攻为守。他自修过兵书。
  那小队长挥了挥手,放行了。
  到了陈家里,四叔连忙让懂医的我爷爷给她弄药调理,最重要的是已提早搞到了青霉素之类药针。正如兵书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四叔在我爷爷所在的中医院“见习”过护士工作,他无师自通,给琴姑继续挂消炎针。
有红联司的人来陈家里秘密串门,说这事被红总司的人发觉了,赶紧想法将她转移。




  夜里,无月,有星光。
  四叔叫上两位武友护送,准备将琴姑转移到第三大镇——桃渚。
  出陈家里过卷洞桥,风飒飒,西官河对岸桔树黑影摇动。
  一个戴黄军帽的家伙在尾随,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后面像跟着一匹独孤狼。
  “不好,八成是红总司的特务!”四叔跟同伴嘀咕道,让他俩护送先走,他断后。
  “黄军帽”一手护着腰,那腰部有点鼓,可能是手枪。
  四叔跃身到漆黑的桥栏下,身子来个如豹扑羊。大概“黄军帽”闻知我叔武功如何了得,加上在黑灯瞎火中,反而退缩不前。
  “如果‘黄军帽’胆敢过桥一步,我立马将他一掌击死,再投到江里喂王八!反正我是……”四叔跟我回忆当时的他热血沸腾,为了琴姑,他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那时的四叔练武很来劲,他说他能憋住一口气双手抬起500来斤的石锁举到头顶。
但在我看来,那个年代的人受过太多的革命洗礼,个个激情澎湃,好像回到战争年代,甚至模仿电影中正面人物的乔装打扮;没上小学的我跟小伙伴成天“冲啊杀啊”,要么“抓特务”,要么被敌人逮捕了,装作宁死不屈的小英雄榜样……






  是四叔雇了一条小船,请了老大摇橹,准备走水路把琴姑偷运到15里外的腰塘公社。
  琴姑说,那儿有她一房远亲。
  船走河道,月影西移,浆声欸乃,水波荡漾,过一座座桥洞。

快近腰塘河埠头,天大亮,两岸传来妇人捣衣声。
  迎面一条机动船过来,船上的人敲锣打鼓,欢庆红总司打败了红联司。
  原来,昨夜城里两派大干了一仗,凌晨见了分晓,红总司把红联司的武装人员赶出了城。也就是说,在这种形势下,对转移琴姑更不利。
  那是生产大队用来运桔子运粮的机动船,这次专门派社员代表进城去欢庆红总司的大捷。
  四叔雇的是舴艋舟,琴姑躺在中间的舱里,老大站在船尾摇着橹。
  四叔心头怦怦地跳。
  两船相遇时,四叔侧转着身,像旋转门似的转着,始终处于用自己身体遮挡舱里琴姑的方位。好在那机动船上的人员全部沉浸在分享革命胜利果实之中。
  虚惊一场。
  四叔赶紧将琴姑妆扮了一番。刚才差点“大意失荆州”,惊险的一幕,让他心有余悸。这次把琴姑打扮成根据地里的大婶,头上披戴了一方严严遮脸的白头巾,穿了蓝布褂。这服饰是从县剧团道具师那儿借来的。
  上了岸,那边的表姐来接应,弄了辆脚踏车。
  四叔骑车让琴姑坐在车后。
  两人到了机耕路,迎面一辆小型拖拉机,“突突突”过来扬起灰土。两车擦身而过时,站在拖拉机车厢上的一位少妇模样的人叫了一声“琴——”,琴姑随口“哎”的一声应了,旋即肠子都悔青了。这身打扮还是给一个熟人无意间认出来了。
  在表姐家住了三天后,有红总司的人来盘问,眼看这里也不安全了。
  四叔想到第二大镇——30里外靠海边的分水镇,将琴姑转到那儿的他二姐家。
  此镇是红联司的大本营,被红总司打败了的部分红联司队员也退踞在这里,等待联合反攻倒算。
琴姑藏在我二姑家的小阁楼里。这样,琴姑安全了,闭门不出,静养调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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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派经历了一次大武斗,在县城虽然最终是红总司把红联司赶出去了,但双方都耗了元气,想松一松口气,养一养精神。正好来了上级最新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琴姑伤已痊愈,回到水门公社。
  但她仍以养伤为由,有意回避与红联司的人接触。

红联司头头见她心意阑珊,因她前期流血差点牺牲属于功臣,对她的后来表现也无暇顾及了。她成了不是逍遥派的逍遥派;红总司的人也来个见好就收,将她不再列为攻击对象了。
  故事到此该结束了吧?
  可是,车子刚过了宁江大桥入城时,四叔却抖起“包袱”——
  在分水镇他二姐家,琴姑伤好回家,两人临别时,她死活要嫁给四叔。也许是为这次的九死一生,当中有着惊心动魄的亲历,翔哥哥如何全身心保护琴妹妹的动人情景。她想以此报答救命之恩……
  四叔犹豫一下,最终未答应。因为他得知她在水门公社由父母作主早定了娃娃亲,对象是一位中学教师,双方的祖上是世交……后来,四叔跟琴姑的未婚夫也成了朋友。当年,男方因有海外关系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琴姑藏身的那户人家是男方暗中安排的,包括托大姑差人给四叔捎信等。那晚,琴姑的七十寿筵上,如今这对早已结成连理枝的老夫妻坐在主人座位上,热情招呼客人,包括四叔四婶。这里不便说出他名字。
  故事说到临别之际时,四叔的喉头似乎有点哽,说话声有点结巴,似乎因心中升腾而起一股大义凛然之气,乃至嗓音像蜂翅一般振动。
  我想,四叔为什么选在这时把这个故事告诉我,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因我业余爱写小说……
  遗憾的是,四叔讲的故事缺少“血肉”。他隐去的细节,可能很丰富,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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