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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江米国儿本

拿农 发表于: 2015-11-30 16:30 来源: 今天



    想不到,年近半百,我的眼泪蹚不过两个地方:一个是芷江的抗日受降纪念坊,一个是雪峰山下的抗日陵园。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多次,每次去之前,我都在心里默默的做眼泪的思想政治工作,男人的眼泪不能像女人的眼泪说来就来。每次的说服工作都以失败告终。像我这60后的人,无论从成长的经历和所接受的教育来看,眼泪都不应洒在这两个地方——受降纪念坊记录国民党政府接受日本投降洽谈事宜;抗日陵园为雪峰之战阵亡的国民党将士所建。也许,应不应该的矛盾交锋在心底深处的碰撞被眼泪解读得一清二楚,也许,眼泪在历史真相面前对于过来被忽悠后的叛逆表现得更蛮一些。
     我老家在鹤城区河西,距芷江也就几十公里,上世纪四十年代以前,属于芷江县的东乡。1939年黄岩农民杀宪兵事件后,当局为对这一地区进行有效统治,遂从芷江、辰溪、黔阳三县的边远地区各割一块组建一个新县——怀化县。县治设在现在的中方县的泸阳镇(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散文中就提到过该镇),随后,县治迁至榆树湾,也就是现在的鹤城区,怀化这个地名,随着时代的变迁,一直流行于世,现在成为了地级市名。翻出这段旧皇历,不是为了套近乎,而是缘于割不断的渊源。
     在我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就熟悉芷江这个名字,这功劳要记在我们村村长长娃爷的头上,他祖宗三代是佃农,是个彻底的无产者,他常拿1938年修芷江飞机场的一段特殊经历对全村老小进行革命历史教育,一讲起这事,口沬四溅。他的乡音重,口音又不准,却如江湖郎中看病那样顽固自信。比如,把美国人说成米国银,把日本人说成是儿本银,把芷江说成是景嘎芷江。景嘎一词在芷江的方言里相当于“怎么的意思”,用到的地方相当广泛,几乎成了芷江的特殊符号。他说,景嘎芷江修飞机场,那场伙,人多,粮少,肚子填不饱,活没少干,幸亏我寻到了一个技巧,我问你们,在这种情况下吃饭,第一碗多装还是少装呢?
     他像T台上的歌手,与观众讲究互动效果。我们拉长声音,回答道,多装——。
     他说,错!为吗子?多装吃起来耗时,等去添第二碗,饭桶早空了,正确的吃法是,第一碗少装,第二碗才狠装,不凭这,我早填了万人坑。
     万人坑是个吗子东西?我们问。
     他说,冇晓得吧?万人坑就是丢死人的屋大的坑,修飞机场死了很多人,死人都丢那,碰上不听话的傲角,还有半死不活的人也丢那,惨啦——
     讲得我们毛骨悚然。
     他还说,景嘎芷江飞机场是刮民党和米国佬一起修的。我们问,有共产党,有国民党,哪里有刮民党?
     他使劲把眼睛上瞪一下,好像示意看头,说,喏,蒋光头的党。     
     他的话把大家逗笑起来。
     他又接上话茬,景嘎芷江修飞机场,那些个米国佬,白天屁事不做,开着敞篷吉普车在我们乡里横冲直撞,撞得鸡飞蛋打。米国银是鸡眼,鸡眼晓不晓得?就是像鸡的眼睛一样,天一断黑,吗子都瞅不见,盗贼偷鸡,鸡为吗子不叫呢,因为瞅不见嘛,米国银就是这样的鸡眼。那时也有胆大的工友,白天受了米国银的气,晚上搞小报复,随便找个夜行的米国银把他绊倒,撒褪就跑,米国银看不见,也追不上,只得咿利娃啦吼发通脾气。别看米国银是鸡眼,却能火眼金金瞧见宝物,喏,相传鸭咀岩的那段舞水河里,曾有一只金鸭婆宝物,被米国银包走,你们看,现在鸭咀岩的风水一点也不行,要不然,不是现在这个样。
     一讲到美国人,长娃爷少不了要讲日本人。他说,米国佬坏,坏不过儿本佬,当年,儿本佬从东北打到雪峰山下,要不是高高的雪峰山挡住他们,景嘎芷江飞机场就死定了......
     长娃爷早已作古,而他讲述的那段历史,一直扎根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做了小学教师,还把长娃爷的故事转述说给我的学生们听,听得学生们也对国民党和美国人咬牙切齿的恨。后来的某一天,我去参观芷江飞机场时,我固执的要去寻找长娃爷所说的那个让人恐惧的万人坑,结果,子虚乌有,同行者们侃我在寻找乌托邦。直到芷江恢复当年的受降牌坊,我才惊讶的发现长娃爷讲述的历史走了样,一如他把芷江走样成了景嘎芷江、把美国走样成了米国、把日本走成了儿本一样,把国民党走样成了刮民党。
     芷江与雪峰山,看起来是两个不搭界地方,但在历史的坐标系中,它们相交于一个点上。当年的芷江保卫战的主战场就在雪峰山下,战后,阵亡的国民党将士陵园就建在雪峰山下的弓形山上。知道这段历史我已经三十岁了,就时间纬度和经度来说,这简直有些夸张意味。雪峰山距我老家也并不遥远。
     1944年后,二战风云形势聚变,侵华日军已明显处于战争劣势,可他们还异想天开地冒险下去,把攻击目标锁定在当时的陪都重庆。也许是当局者的先见之明,早年间修建的芷江机场,在抗战后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进攻重庆必先破芷江。1945年春夏之交,敌我双方在雪峰山下拉开了战幕,双方各投入数十万军队,在雪峰山下方圆数百公里的密林深处展开了殊死搏斗。国民党军队在陈纳德的飞虎队的帮助下,以死人较少的战况大获全胜,这就是历书上称着的芷江保卫战,又叫雪峰之战,还叫抗日最后一战。这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更有讽刺意味的是,洽谈投降事宜定在日军攻不下的芷江。在这场战役中,民间流传的两个故事,让我铭记在心。在很多支民间抗日队伍中,有一支队伍叫嗅枪队,特别勇敢厉害,他们拿着自制的鸟铳打日本。鸟铳的子弹很特别,是由上百粒细小的铁沙子组成,一枪下来,打击面很宽。鸟铳的技术含量不高,缺少锚准器,持枪人击发前不得不把鸟铳贴在脸部的鼻子线瞄一下大致的方向,然后击发,这在旁人看起来,像是嗅枪。日本人吃了铁沙子,即便当时不死,回头也治不了,最终的结果是慢慢死去。日本人不知道是什么先进的秘密武器,见到嗅枪队撒腿就跑。还有一件事,日军大溃败时,为减少拖累,把五六百人的伤员集中在一座寺庙里活活烧死。这是侵略者应付的代价!一个人的死是一个悲剧,一群人的死只是一个数字,人性的残虐性达到极致。侵略者与抗战者,同样少不了悲壮。
     战争是人类的一种疾病,这种疾病总是处在治愈与复发之间,根除这种疾病只是人类的一种理想,就像我们无论花费多大的气力加以预防,依然不能根除感冒的发生。好在我们人类的可敬之处——无论何时,我们依然不会放弃这种理想。就像我们知道生命是朝着死亡的方向,但,我们总是把希望保持到最后一刻。
     一谈抗战的外援,人们一定会把家喻户晓的白求恩大夫搬出来,我对这位国际主义战士充满着深深的敬意。我同样也敬佩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尽管他们与白大夫相比,少了一些幸运,多了一些寒碜,少了一些光环,多了一些落寞。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多一少的情况呢?在无知与无奈的求证中,想必是陈纳德讨了一位中国籍太太,狭隘的民族心态质疑他来华的动机和纯度,想必他和他的飞虎队来华参战找错了中介人......现在看来,飞虎队就是美国来华的志愿军。如果按照白求恩大夫这个偶像标准套下来,他们也有国际主义的情怀。
     近些年来,我一直在反思,长娃爷口中的飞虎队似乎有些妖魔化,掩盖雪峰之战的尘埃似乎有些沉重。它们应该属于同类事物的两个面,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一样。历史真是一扇被时间老人忘了上锁的门,谁都可以敲门出入么?如果是,我们无需操持万能钥匙,就能重新打开一扇又一扇的历史之门,重塑历史。也许,到那时,从不背叛直觉,只会忠实人类情感的眼泪,将会枯竭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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