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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

不足观痴客 发表于: 2015-11-30 08:40 来源: 今天

已经是十一月的末了,前些天家里在网上来信,说是自己家的小城下了雪,骆谷秋当时一边算着中国那个偏北却远不及这里北的纬度,一边回覆他们:“呀,这里倒还是十分的暖和呢!”而且,说起北京,似乎十月底就开始冷起来了,也下了雪,虽然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下的。

  北京认识的同学,虽都一同到了美国来;却也有些小城高中的同学,又到了北京去。骆谷秋懒散在空调热得干燥的宿舍时,在社交网络上看他们发出的照片,那上面的人,都穿了厚实的羽绒服,他仿佛觉得他们那些笑容竟也冻得有些僵硬了。

   骆谷秋坐到空调开得令人冒汗的图书馆里,突然想到,这里的冷起来,就是昨天的事。

  周六一晚连着阴了许久的雨,第二天骆谷秋九点钟起床,翻几页骂女师大校长的知识分子杂文,看了两个钟头一个知识分子庞杂的楚辞考据,又翻翻知识分子的杂文集,终于在电脑游戏上消磨了几个钟头。直到六点天黑,才穿起衣服出来吃饭。

  不料一出宿舍门,凶猛的冷风便教他知道,周五时候哲学课的欧文教授还揶揄过的“springly November winter”的十几度和煦日光,就去得这样快而决绝。骆谷秋想为这快而决绝找一个比喻,却又罢了,因为他想到的大都带些凄凉境况。实际一点,这猛烈的寒风立刻使骆谷秋打消了走五六分钟到镇上餐馆吃一顿的主意。他转头回到宿舍大堂,嚼了腊味牛肉、猪大油味土豆泥,与冰箱味生菜,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出宿舍门行走了二十米进了图书馆大门。

  照例还是三楼文科图书区边缘的东亚图书室。这次是挑了本约莫一百年前的小说,在一壁捡了个桌椅坐定,从头翻起来。

  恋足并曾有机会替女人着丝袜的男人,以及为温泉场的少女五内俱焚作痴想的男人,踽踽行步在灰色的日本街头......骆谷秋很快地读过这些小说情节,翻过下一页......一张对折了三四下的白纸,从书页中掉出来。

  骆谷秋的心情,就像是一潭刚刚修建几个礼拜,就因主人兴味萧疏而被沉沦忘却的花园池沼般死寂,却突然被翻墙闯进花园的来客丢进了石块,泛起打破平凡生活的涟漪。
  夹在这样的书里的白纸,隐约透过能看见歪歪扭扭的英文字。骆谷秋把皱而黄的白纸放在桌边,好像把那块湿淋淋的石块捞出来撂在池边水泥台阶上,继续往下读那一半的小说,他看书时候碰到什么事,总神经质一样的非要把这部分看完才去顾及。然而总是,剩下的这一部分总和他捣鬼。而越要捣鬼,骆谷秋就越要和他较劲。有一次气得竟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起来:“Plato, I owe a cock to Aesclepius...Volk community...”开始每一个词都有意思,渐渐词的意思都消解了,只剩下字母还熟悉,后来字母也成了些扭曲的蛇虺。

  而越要捣鬼,骆谷秋就越要和他较劲。

  这小说里做笔记的外国人(用英文写小说笔记的,至少文学上是个外国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些字一个个地跳上骆谷秋的耳朵。

  这学校与故国有深切的关系,一百多年前便在西北边的省份开设学堂。骆谷秋能进这所学校,属于意外之喜,也是因为听了这里的东亚学问做得好。

  不过开学之后,遇见了些个同国的同学,互不相识,同在一校,自然聊到籍贯,又聊到专业。

  骆谷秋便试探着地开口:“这里的东亚研究系,我听闻似乎是很好的......”

  似乎是不知道为什么单单拿东亚系做例子,足足愣了几秒,然后似乎明白了是故意而开得玩笑,总之露出了似乎意会而嗤笑的表情,又稍放松了倚在墙上的身子:“哈哈哈,是啊是啊,哈哈哈,中国人过来学东亚研究,是啊是啊,哈哈哈......”

  ......“那么你学什么呢?”

  “......嗯......也许......历史,也许,哲学吧......”

  “那么学来做什么呢?”

  “啊啊,哈哈,啊啊,也许...也许...”

  似乎听多了这样的话,骆谷秋也有些迟疑了起来。不消说,这学校里面大多数学生都已有在美国上学的经历。他的那些个长辈叔嫂,也都语重心长:“去了那边,先听听已经在那里上学的同学的意见......”他最终选了一门苏德历史和哲学初步。

  就这么混过了大半个学期,哲学的欧文教授喜欢在黑板上画小人画——里面不管太阳月亮人物动物,都要顶着一只古时候Viking海盗带的,那种长了两只角的铁头盔——三十多岁的白人,和骆谷秋相当的身高,却瘦而干练,人也幽默,女权也颇为注意,泛指的人称代词从来用she和her,前些日子单单跟他们讲Plato的性别歧视;历史课混混沌沌,由于是讨论课,教授也没有什么讲义,只是每回教读一大摞书,开了课十几个人七嘴八舌起来,骆谷秋起初每节课还都插几句嘴,后来也知道了这不过是英语里的中国式套话,把一个意思换了几个词反复着说,也就闭了嘴当僵尸了。

  一个星期前学校开始要大一学生注册下个学期的课。听一个“高中以来就在美国”的同学讲,这里学校从来都是按已修过课的多少来分前后来选课的,故而等到骆谷秋他们这些大一又按部就班的中国人,已经没有什么课空着位置了。中等哲学所有课只剩了一个位子,骆谷秋也不管什么metaphysics,病急乱投医地注册上,给欧文教授发了邮件告诉他如果下学期他的ethics有空位请让他进去,接着便开始浏览还剩了什么课。历史...哲学...政治...骆谷秋机械惯性一般点着鼠标翻过一个个显示满员的页面,不禁抱怨着,却始终不敢正视心底的那呼之欲出的有些庆幸。

  东亚研究......高阶......东亚文人官僚阶级研究......古典诗文......推荐有东亚学问背景者报名......

  书里的白纸,也许就是那个耶鲁毕业的东亚系老教授放的罢。这样的念头又跳上骆谷秋的耳朵。他的耳朵似乎已经很燥热了。

  书里的主人公,回到上海访问着从前在日本的同学。从大衣里挖出一张名片,门房接了去,很久,出来说:“老爷不在,有什么话就对我说罢。”

  骆谷秋对着图书室的空气哂笑着,翻到最后。他的思绪却终于被拉回到书里的情节了。或者说,书里的情结终于引起他的思绪了。

  是了,那时候的差事是很难找的......帝国大学经济科也是如此......经济科,似乎已经是很实际的了,总还不免屈就......!不过那时的屈就,也只是比较下的修辞罢了......“委屈聘您为副教授”月薪都还有“贰佰伍拾银元”......贰佰伍拾银元......半个银元就可以在北京那时最好的咖喱饭店里叫一大桶咖喱鸡,家里妻女一起吃两顿......晚上吃一顿,第二日早上起来再充当早饭......哪里看来的来?记不清了......

  啊!终于看完了,骆谷秋把书合上,目光落到桌边那张折叠了三四下,透出弯曲英文字的白纸上,莫名的一股凉气从顺着爬上脊背,引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轻轻地展开有些像枯叶一样脆的白纸。一大段英文爬满纸上。

  前个月听了一个讲座,某大学教授讲关于意识与认知的,说意识有时候控制不了认知,举例说,一个人在喧哗的咖啡馆中,当垆店员若叫她(他)的名字请她(他)去端饮料,那么那个人总是能反应出来。这纸上的英文大半作为外国人一时难于辨认,倒是最底下的日期马上就显示了自己的意思——24/11/94,似乎是时候1994年11月24号。

  二十多年了......似乎只有那个1968年在耶鲁毕业的老教授在这里这么久......研究政治的教授竟然也还看中国百年前的小说么......

  日期边下写着什么邮编,地址。地址不像是本州的。

  四大段文字标着四个阿拉伯数字。又是不受意识控制的认知了......
  一段段看过去......1,2,3,后面都只有几句话,然而终究都不可辨认,唯有4......后面是一大长串文字......

  骆谷秋竟终于一字一字地认了出来。希望却也终于一点一点消灭了下去。

  4, items purchased......30 pencils, 2 xxx printers...... Total XX $......

  骆谷秋把这二十年前因为什么耽搁了没寄出的账单,按照原有的折痕一叠叠地折了起来,又原原本本地放进了方才所在的书页里。待了二十年的白纸与书似乎已经彼此习惯,放在里面妥帖而无隈隅。

  他翻过刚才那一页,又接着一点一点看了下去。

  夜里,骆谷秋回到宿舍,关了灯躺在美国软得硌腰的床垫上,把酸疼的四肢摊开,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最后闪过一个真挚的念头:“把那张纸放回去,会不会让另一个人,同我一样失望......”

  然而他终于是睡着了。

2015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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