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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多年后的自己】

无数山楼 发表于: 2015-11-20 14:36 来源: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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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店,我正随意翻阅着。
    “年轻人,孔子有个七岁的师傅在哪本书里?”沿着书架走过来一位老人,干净、清瘦、干练、自信的样子,大概七十五、六岁,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
    我冲老人笑了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您好!”
    老人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眼中满是期待,又像是逼视,将我从未来或过去拉回眼前。我打量着他,在我和他之间找寻着什么,一个坐标,或许需要在一个精确坐标下,我们各自才能以彼此作为对象展开人潮中平静的叙事。
    我略略往前移动身子,面前的那份淡泊、坦然仿佛是对我所在时间坐标的陈述,及我在的位置所能发出的问题的回答。我感觉是我在提问,老人如一面镜子,在此镜前,我是在面对自己发问,问向一个未来的自己,于是倍加警觉。我不能让他发觉,我这个他的过去的我内心的微渺。急切地,我需要尽快摆脱这种角色的错位和混乱场面,从面前找到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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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掏出手机,查找与之相关的典故、出处,取下书架上的《战国策》、《淮南子》等,从甘罗到项橐,到“项橐三难孔子”,到项橐一生;从史册、地方志到民间传说。逐字逐句地讲解着,其间,老人非常高兴,不时插话,对“圣人之师”不啬赞美,并对我连声称谢。
    其实,解释完故事本身以后,我本想告诉他,这个聪明的甘罗引典意味着什么,从心里我更不相信由此不断添加、改造的什么“项橐三难孔子”,但见老人满心欢喜的样子,不忍说出我自以为是的见解。
    进而又想,也许孔子也合当被编排。当我看见我被放在盘子里端上餐桌时,我没有说话,即便我举起筷子伸向盘子,夹起一小块自己送入口中,我也没有说话。长期的不说话似乎让我明白了什么,一开口我即会吐出支离破碎的我,吐出拼盘里的恶心和厌恶。而这传说中拜师的情节尤使我忍不住要吐出我的一餐孤独。
    不过,排除故事的人物、内容,我也不认为我真能说出一番有意义的话来。况且,我认为的假与真不是取景历史素材,更像是基于我这个后来者的思维方式上,利用现代工具对遥远的文字故事作一次透视,而故事与工具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也就是我们对所谓历史真实的或然判断并不可靠,这种判断带着“我”所在的时代印记和个体特征。反之,我们对之的肯定也同样如此。这样想来,我还有什么比能让老人获得快乐的更好理由呢?
    这故事不复杂,何以我竟认为老人得到的快乐在我理解的故事的意义之外?或许,像他这般的年龄、阅历或早已超然于这故事之外,这故事的意义对他来说重要吗?是他寻求的目的吗?他需要这找寻过程中的温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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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间,得知:老人八十岁了,居于本地一个古镇,一个人刚去北京旅游回来,在回程的火车上跟人聊天时,对方谈起这个他不甚了解的典故。于是,回家后立马赶到书店来查找,问了几个书店管理员而无所获,本打算离开,但感觉答案就在这里,看见我后,感觉应该有答案,答案就放在我这儿了。
    真巧!今儿下午没打算逛书店,因刚好要去书店不远处办事,尚早,一个人跑去书店逛逛,结果该办的事没办成,因为那事本身其实并不算一件什么事儿。如此说来,仿佛我是专门去“邂逅”这位老人,专门去送一个答案,专门去遇见今后可能成为我的一个版本之一;与其说是去专门送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去专门求解一个问题、寻找一个答案。
    而老人也像终于把东西送出去了一样开心,反而,我却像因“得到”而心中沉沉的,似有什么东西装满其中。这能成为一件事儿吗?是否早已成为一件我一直没有觉察到事儿,只是今天这位老人送来了开启的钥匙罢了。
    多年来,想:读书、读经到底是读进一个个问题,还是读进一个个答案?带着问题之“有”去求解问题之“无”,求到这个问题之“无”又能怎样呢?作为一个问题答案的“无”始终都没有脱离问题、始终都在问题中。而我妄想给出的问题答案的“有”不免落入俗套。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个道理我竟然没想明、想通呢?难道只有回到自身的有之中,并给出自身之有,如此才能照见自身之无?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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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人不停的感谢之下,在老人的某种说不出的期待之下,亦或是出于好奇,我好像不得不提问、关切了。又进一步了解到老人的一些相关信息。老人原是一位中医,自幼喜欢文史,熟读清代以前的史书、诗词、掌故,据其言四大名著、史书演义等中的诗词等均读得烂熟,医典歌诀、古方等亦如是。
    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站在老人跟前,我觉得老人随时都准备掏出一个神奇的方子,那方子已经给出了一样,我不能确定。在文字中,有过梦想、困惑、烦恼;人群中,那一张张面孔如同象形文字更令人费解,我走过他们投下的一团团影子,如踩在冰冷的浮冰上,随时,文字中的一切欢乐、悲伤都会因为颠簸而洒落一地。当然,这只是一个病患者的幻觉,可还有比用幻觉医治幻觉更佳的方子吗?
    我是否接受老人的医方呢?有些犹豫不决了。想想我都读了什么,日子马不停蹄地飞奔而去,我读到一根根白发的叹息,读到病由心生,读到心不可得。可是,我为甚还如此固执地将心入药,以期救治落入“非心”之名的梦幻泡影呢?
    而文字赋予的名字、概念、称谓等,多记一名跟多服一味药有何区别,那些不对路的药给你引入毒、引入病。此刻,我感到身上的某个沉睡的问题和答案正被逐渐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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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兴致渐高,我则简单回应了几句。说到是处,老人突然对我说:“谢谢你!年轻人,我要送你一首我写的诗,就是这次我去旅行所见所闻,以及有关这个典故的”。我站在一旁点头称谢。
    老人麻利地掏出钢笔和一个密密麻麻记满文字的小本子,蹲下身子,于书架上抽出一本硬壳装厚书放在膝盖上作书写板用,我也蹲下用双手给支撑、稳固着书。一笔一划,大约七、八分钟,一首十六行古体诗挥就。由于正对着,看得不是很清楚。我们同时起身,还书于架,老人显得有些郑重地递过诗作。我接过那张写有诗歌的纸页,像在宗教仪式下接过一件可作传承的圣物似的,有些沉。
    繁体、字形硬朗、字迹清晰。我们一起读了一遍,怕我不懂,老人又解释了一遍。意思大概是讲“旅游”的经过,又像是在默默讲述着长长的一生的旅行。
    老人心满意足地走了,把他的问题和答案统统带走了,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小心翼翼地揣好老人的诗作。然后,卸下身上的沉重,把书放回书架,把书的沉重放回书架。至此,我觉得自己方才回到自己之中,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和位置上。面前的那些城池蓦然消失,人流如常,我也不必绕道迂回,人群让我更有诗意地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问题的起点和终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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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多年后的我以怎样的形态存在于世,是否也如眼前老人一样为一个典故、传说而快乐,为书中的自己而前行,或为心中文字记忆的虚无而淡然。也许,那时的我早已抛开烟火可以点燃的泪水,抛开经卷文字,抛开“佛”之我相,行于山林的寂静中或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岸边,任鸟鸣清脆淹没我,任潮水抹去沙滩上的足迹。也许……

    注:201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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