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两个老东西

叁月不插秧 发表于: 2015-11-06 15:05 来源: 今天

爬上六楼,老李要休息三次。二楼一次,四楼一次,五楼一次。七十岁了,可以提着一袋苹果上六楼,还能要求什么呢?有些人同样年纪,只能满足于在窗口望一望大街,那种生活就象坐牢。四楼的时候,门开了,一个打领带的男人上下打量着他,老李无动于衷,等歇够了才往上走。一掏出钥匙,屋里的电话就响了。
喂?
对方说,听出来了么?
谁啊?
那人说,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
那口普通话一股土坷垃味儿,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很难相信是一个真实的人类。塑料袋沉甸甸的,勒得老李手疼,他急于换鞋,就又问了一次,可那人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李击壶,还没听出来?
老李把电话挂了。刚想放下苹果,电话又响了。他很无奈,拎着苹果回到茶几前,又一次拿起了电话。这一次不等开口,声音就从话筒冒出来。
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
对方不再说别扭的普通话,嘿嘿一笑,老李恍然大悟。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
换一个人老李就火了,可是这人是同事老邓,几十年来只要一开口,永远这么不正经,如今退了休越发神经兮兮。老同事说来郑州办事,下午顺便来坐一坐。
那我等着你……
这是一天的肇始。挂上电话,老李开始脱衣服,他一一洗好苹果,擦干,放进一个塑料筐——中秋节装螃蟹的,扔了怪可惜的。老李端着苹果,走出厨房,停在客厅中央,觉出一点无来由的心烦。
他仰起头,望着吊灯的一支,看似回忆,其实脑袋里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懵懵然的状态……。
哦,对了!
回到衣架旁,老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皮子受到碾压,发出一串放屁般的怪响……,一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老李如释重负。
他戴上老花镜,展开报纸,把上半身挡住了。

老李的晚年有一个特点:与沙发相始终。
他座下这组沙发确系真皮,购置于2000年,虽是打折货,仍然结实和舒适。十年来,它成了老李生活的圆心,他在沙发上吃饭打盹、读书看报、看电视、听收音机……经过一番努力,老李实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在沙发上生活——如有可能,他一步也不想离开这个安乐窝。他人无法理解这项工程的艰巨,最大的困难莫过于一日三餐:每天晚上七点半儿子下班,唯有这一顿晚饭可以保障。午饭只好靠外卖,楼下有两家饭店,经过长达一个月的考察,他选定了鸿宾快餐,原因是价格适中,口味也符合北方传统膳食习惯。每天中午十一点,二厨小吴推开门,把两个快餐盒和一双方便筷放在他面前——门是预先开好的,小吴走时会带上。当然,他不忘时时敲打,一旦饭菜水平有所下降,就以退订相威胁。
至于早饭,两块饼干就行了。
除了这一难题,都不足挂齿。唯有上厕所难住了老李。多么遗憾,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一台制造屎尿的机器。老李每天喝七杯水,少了影响代谢,太多则频繁起身。这是一个困境,老李只好憋着。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了尿袋和痰盂——这是一个体面老人的底线。

实现了这一点,老李就满足了么?
很难。人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动物,他需要娱乐。老李曾是一个乒乓球爱好者,喜爱容国团,打球废寝忘食,只是这个爱好在后来的许多年被另一件事取代了:工作。现在,以他的身体条件,只好看一看乒乓球比赛。儿子孝敬了一台五十英寸的平板电视,其实,老李觉得旧电视更清楚一点,但也没有阻止。
他的寂寞不言而喻。
电视台多达七八十个,却不足以填满每一天。老李的精神生活被几个人牢牢掌控着,他们是毕福剑、赵本山、马季和《梨园春》的主持人倪宝铎……。一坐上沙发,他的右手食指总是不自觉的,飞快的摁着转台键,速度令一分钟三百字的专业打字员汗颜。由此可知,老李是一个多么苛刻的观众。事实上,他曾多次致电各大电视台,以一个匿名老干部的身份,要求制作更适合老年人的节目。
不要搞那些靡靡之音……
电话彼端,那人心不在焉,老李一听到有人谈笑,就更恼火了,往往大喝一声,喂!
投诉如泥牛入海。每一天,老李更加愤怒的按着遥控器。一个下午,寂寞到达了顶点,他开始看一部台湾偶像剧——对这种东西老李一向不屑——居然一下子着了迷。在日记中,老李这样解释:《命中注定我爱你》这部电视剧感人至深,作为一个党的老干部,我对台湾同胞的制作能力感到欣慰。
写完之后,他犹豫了片刻,又坐下来,郑重的另起一行,写道:我认为,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此片播毕,他欲罢不能,陆续又看了《爱情魔法师》、《转角遇到爱》和《恶作剧之吻》……。这一事件的结果,在老李的许可名单中,增加了几个台湾靓女和帅哥。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头子如此着迷于爱情,真令人惊讶。几度,老李沉湎于少年之爱,居然有落泪的冲动。
对此,他一直秘而不宣。

作为一个客人,邓破缶一眼就看到了沙发。
它有些怪异,第一眼看上去,客人觉得褐色的真皮沙发异常臃肿,像是增生出了一个巨大而扁平的疣。而且,它一直在蠕动,居然是活的!
他和疣面面相觑。
老邓问,我操,你怎么不关门啊?
老李说,关门干啥?
老李很高兴,老邓也很高兴,不待招呼,就大大咧咧的倒进沙发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两个人彼此打量,胖得更胖,瘦得更瘦了,差距一直在加剧,相同的只有年龄。老李抛出了一系列问题,老婆好吗?儿子好吗,一家人都好吗?老邓笑嘻嘻的,接住一只苹果,一直若有所思的嗅它,似乎答案皆在气味之中。
多久没见了?
老邓说,没多久,前年茶话会还见的。
前年?老李吃了一惊,在自己的记忆里,好像多年没有见过老邓了,该死,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度日如年,看一看老邓,他为什么不显老呢,三十岁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一眨眼七十多了,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干巴了一点,皱纹多了一点。而自己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极力保养,始终有一点无法攻克,自己一直在发胖:虚胖、白胖。他太憎恨这种胖了,又无可奈何,腿脚也不好使了。
老邓问,你工资到底怎么样?
他觉得客气够了,苹果一放,直奔主题。退休之后,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省会,唯有这一次想起了老李。在电话里,他打听老李的退休金,可是老李不肯直说。
涨了。老李漫不经心。
涨了多少?
三百多吧,前年涨了二百多。
老邓只涨了一百多,一脸的困惑,于是老李掏出一只铅笔,一个小本子,仔细算给他看。
你看,不止增加百分之十,还有过渡性调节金,也就是说……
老李很认真,这无法缓解老邓的不快,可是,这个肥胖的前主任就是有这种能力,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老邓而生,老邓的罩门他一一熟知,几十年来一直最善于捕捉他的心理活动,并以利用。凡事一旦从老李之口进入老邓之耳,不知为什么,就具备了几分合理性,何况工资这件事,实际上有据可循。
我是处级,我的工资肯定比你高,具体数字就不说了,你跟我比是不对的,你应该跟冯二毛比,你们俩工龄差不多,级别也一样,他涨了多少?
老邓不很情愿,说没问。
为什么不问呢?你呀,老邓,精明一世,糊涂一时……
主人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老同事却一脸讥讽,过了一会,突然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胖子。
冯二毛死了,我上哪儿去问?
老李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仿佛一盆冷水浇头,老李的劲头瞬间消失了,缩回了沙发,有一点发蔫,老邓观察着这句话的威力,也不开口。一句话,客厅里的气氛从热烈到冰冷,老李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
怎么死的?
用一个事实击垮了对方的傲慢,老邓很得意,他沙发里一躺,仿佛在欣赏老李的恐惧,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翘起了二郎腿,左右张望了好一阵,才大声说:
脑溢血!
他又补充道,今年八月死的。
老李则陷入了沉思,好一会,才自言自语的说,冯二毛都死了,他比我们小那么多呢。
他清楚的记得,冯二毛是四三年生人。刚来单位时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背着一卷厚得吓人的棉被,连叉车都没见过。他喜欢在馒头里夹豆瓣酱,夹大葱,夹一切能夹的东西,然后嚼着那个满世界掉渣的大馒头,一间又一间的串办公室……。
怎么,他这么早就死了?
现在,轮到老邓滔滔不绝了,逝者并不痛苦,老伴发现时已经凉了。两个儿子为房子翻了几次脸,不过,丧事还算隆重,也请了戏班子……,说了一会,他才觉出不对。
你怎么了?
老邓狐疑的打量另一个老家伙。
老李心口好像埋下一只跑了弦的闹钟,跳一下,停一下,又猛跳几下。一觉察到这一点,他马上跳脱出了那种兔死狐悲。这一刻人生的警铃大作,老李倒也不慌不忙,从内衣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只小瓷葫芦。他抠开塞子,捏出几粒小药丸,一扬手送入口中。这一连串动作就象变戏法,把老邓看呆了。
难道他成天没事,一直在练习心脏病发作?
老领导有一种与死神同床同枕的劲头,老邓几乎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几分钟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速效救心丸的气味,老李的脸色也由白转红,他对老邓一笑。
没事了?
没事了。
你吓了我一跳!老邓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领导勉强笑一笑,支使老邓时毫不客气,饮水机在厨房,你去倒杯水,给你自己也来一杯。
老邓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对方的颐指气使总那么合理,简直是一种催眠术!他命令你的同时,还那么亲热,让老邓不由自主的从命。懵懵然,他进了厨房,没看到杯子,顺手抄起一只饭碗,在饮水机里接了半碗水,一粒水星迸上了虎口,很烫,老邓手一抖,差点扔了。
一条星状的积水,蔓延开来……
老邓突然醒悟:自己是客人,早已不是他的下属了,凭什么?凭什么给他支使?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人在厨房,他大声的说,
他妈的,我又不是你儿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鞋底去抹,把水渍抹得黑乎乎的。老邓并不在乎,回到了客厅,老李接过碗去,哭笑不得。
怎么用这个?
你就凑合点吧。
老李无可奈何,只好就着碗沿,啜了几口,两眼在热气熏蒸下眨得飞快。好一会,他才恢复了正常,一想起老邓刚才那句话,胖子就忍不住笑容。也许是药物的作用,老李有一点兴奋,笑声震耳欲聋,
哈哈,老邓,你算是跑不掉了,不但这辈子没戏,下辈子也难逃劫数!
你啊,老李说,命中注定要被我干!


命中注定云云,搞不好真的如此。
远在上个世纪,一场乒乓球使李邓二人认识了彼此。他们年纪相仿,资历相同,甚至长相都差不多,又在同一个工地工作,有人曾误以为这是一对双胞胎,实际上,他们并不熟悉,各有自己的朋友和工作圈子,一个搞技术,一个搞文书。随后的几十年,二人分开了,各自的经历更加说明了这一点,老李专业不太用心,可是积极向上,爱表现,肯钻营,很快成了骨干分子,老邓却一再为自己的出身所累,后来又因为管不住舌头,喜欢说风凉话,屡次被领导打击,若不是工作能力出色,也许早就离开了这一行。
1983年,命运之手再次把二人撮合到了一处,此时,一个是主任,一个是科员。一个发了福,一个则刚从厄运中解脱,境况可想而知。老邓屈居下僚,私下大讲老李的坏话,可老李大度为怀,亲自到老邓家看望了几次,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拍马屁是不够的,工作需要老邓这样的人,他甚至对流言无动于衷,——其中一些传到他耳中,确实出自老邓之口。
胡说八道!
老李严厉批评了几位爱打小报告的同志。
自此,老邓不得不低头,成为老李极力拉拔的副手之一。在老李这条船上,二人合作了十几年,打过架,红过脸,但还算亲密。逢年过节,家眷互访,老邓的老婆是一个农村人,擅长各种腌制食品,老李家的饭桌上就多了一些咸菜和鸭蛋,老李的夫人不擅厨艺,但兄弟众多,分布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局、司之中,经常能搞到一些布料、票据之类的东西。两家人以己之长,补人之短,在九十年代初达到了友谊的顶点。
最终,老李也失了势,新一届领导班子不爱阿谀,只爱人民币,而老李一时糊涂,错过了再一次爬升的机会,止于省水利二处主任的位置上,很快就退了休,老伴也在第二年车祸去世了。而老邓呢,失去了老李的照应,最后几年不太顺心。
现在,二人都退休了,按说身份上完全平等,可是一坐在一起,不必外人评判,就算是老邓自己,也觉得矮人一头,无论是音量,气势,还是衣着、气质,老李永远象一位领导,自己呢,只能是个满腹牢骚的打工仔。
这一点,老邓内心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尝到了甜头,另一方面,自己与老李确实不同,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归结于老李的溜须,自己虽有妒意,但几十年过去,也早已处之泰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这是老邓的人生准则之一,谁能怪罪老邓呢?一个孤儿,幼年又屡遭抛弃,一生时运不济,更谈不上安享晚年了。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只多生了几个儿女。
而这一苦果,一直到六十岁,他才有深切的体会。
此时,儿女们都已成年,面临着成家立业的问题,老子无力解决。事实上,要考虑的根本不是房子,那是空中楼阁,也就罢了。三子一女中,大儿子是唯一不向父母伸手的。身为一个小公务员,和儿媳一起供一套小房子,远在郊区,能给父母的只有叫苦连天。二儿子立志从商,搞了一个公司,名片印着总经理,可是天天回家蹭饭,还隔三差五向老邓伸手。三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三十岁了,没工作,在家里啃老,一天天郁郁寡欢。
五十岁之后,他屡次在酒后坦言,当初只图一时痛快,现在悔之晚矣。言毕,他拍着身旁一个后生,一生难得吐出一句箴言,男人啊,最重要就是管住鸡巴!
这种情况,老邓不考虑返聘是不可能的。他的退休生活游走在各个建筑工地,在包工头们一骑绝尘的宝马奔驰后头,凭五十年的建筑经验,混口饭吃。
七十岁了,老邓的身体好得象个木乃伊,几乎没有毛病。不仅身体好,意志也越发坚硬如钢,无论儿女们如何哭闹,他只秉持一个原则:我只管吃住。众子女与他并不亲热,若不是老伴健在,多半已弃之而去。对此,老邓漠然,他明白一个真理,只要存款在手,没有一个儿女真想离去。
哪来什么存折,你真是做梦吃饺子——想得美……
在那些夫妇内斗的深夜,老邓一脸嬉笑,任老伴历数他的冷血和下作:背着一家人,自己买烧鸡吃。老三的被子破旧成那样了,他不管不问,只顾给自己买新棉袄……,凡此种种,鸡毛蒜皮,可也是事实。老邓确实只关心自己,按说,他既已被吮了几十年奶水,何不全始全终?可老邓坚信责任已尽,此外多一份是人情,少一分是道理。
数十年来,老邓早已练就了一桩本领,数落声中,鼾声渐起。
自从迈过了七十岁这道坎,老邓疑心渐长,别人不知道,他常鬼鬼祟祟,偷听老伴和儿子之间的闲聊,生怕别人讲他的坏话。在世上他最不相信的,莫过于妻子儿女。何况,女儿近来几次回家,说想离婚,一直试探她老子,让老邓给自己腾个睡觉的地方。
老邓直接把话挑明了,没门。

回到老李的客厅,这里陷入了沉默。
不过是一句话:老李说老邓卖惯了屁股,以前给自己干,现在给老板干。这本来是玩笑话,老邓也不是第一次听,搁在十年前,他也就咽下去了。可不知怎么,也许是退休十年,老李亲手打造的全套枷锁竟然有一点松动。老邓未经思索,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给你干,你媳妇又给别人干,这也很公平啊。
老李哑口无言。
他不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是拿亡妻开玩笑,老李无法接受。的确,当年有过一些风言风语,可是毕竟早已过去。须知这几年来,一个念头夜夜在老李脑中徘徊:老伴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如今这些困扰老李的事情,无非归结于寂寞,而老伴的离去正是他寂寞的开始。
老李把碗往桌上一放,一言不发。
老邓话一出口,就心知犯了忌。人都死了,再提这事很不地道。但邓老头嘴硬,说也说了,让他道歉,即便是老李也明白毫无可能。此时老李心中别扭,老邓也坐立不安,过了一会,他意识到这种沉默不太对劲,就故作一副随便之状,问,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李说,还行。
说完,便不再言语。为了掩饰尴尬,老邓捧着碗喝了几口,放下来,又问,小权上班去了?
老李说,嗯。
老邓无可奈何,又端起碗。
两个老头,都到了古稀之年,搞不好这已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会面,竟冷淡起来。隔着一张茶几,二人相对而坐,却都目不转睛的看电视。假如一个陌生人闯入,会以为看到一对白首到老的老哥俩,怀着对综艺节目的共同热爱走到了一起。客厅里很安静,电视机关了静音,不停得变幻着色泽,照得两张老脸一时明,一时暗……。
电视里,本山大叔夹着一副拐杖,意图欺骗范伟,场下想必有掌声,不过室内听不到,掌声在二人心中响起……,楼下有孩子在玩耍,声音尖锐而含混,似乎每一个字的语意都被厚重的窗帘过滤掉了。老邓不禁打了一个哈欠。
呵……。
冷不防,老李按了一下遥控器,赵本山的大嗓门一下子填满了整个客厅,接着是一阵阵起哄般的大笑……,潮水一样冲击着四壁。笑声中,老邓默默起身,对电视机里的赵本山说,时间不早了。赵本山并未回答,倒是范伟一脸困惑,说,大过年的,卖媳妇玩……
主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回应。实际上,老李沉湎于喜剧,不时轻声嗤笑,不仅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恐怕连老邓的存在都记不起来了。老邓并不明白这一点,他以为这是一种敌意。
若不是那玩意出现,老邓有不告而辞的危险。
啪!
一声轻响,打在茶几上。
它划了一道弧线,又弹上天花板,几响之后,目光追之不及。幸好,主人及时制止了这小小的骚动,一只黄色乒乓球陷入了肥厚白皙的肚皮,动弹不得。
老李专注于电视,一只手下意识的摸着肚皮,抠出了那个东西。举在眼前——这时,才发现老邓盯着自己。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老邓朝窗户走去,奇怪,窗户关得好好的,乒乓球从哪儿飞进来的呢?尽管如此,老邓还是开了窗,朝楼下看了一眼,这是一月份的下午,晴朗而寒冷,楼下确有几个孩子,还停着一辆SUV。可这是六楼啊!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象所有的孩子一样,追逐,嬉闹——天上可能还飞着一只风筝,不过老邓无暇去看——没有人打乒乓球。
奇怪,哪来的乒乓球?
不知道啊。
老李也莫名其妙,竭力想坐起来看一看,只见胖子两膀一齐用力,脖子变粗,喉咙里挣出了一些吃力的气息,才仅仅使他离开了沙发靠背。看到老李的目光,老邓想起进来时没有关门,又到门外看了一眼,也没有人。
老邓!
听到老李叫自己,老邓才停止搜索。一进门,发现老李正盯着那只乒乓球发呆。看到老邓进门,老李连忙举起了乒乓球。
你看,有字!
他的声音有点异样,老邓关了门,才不慌不忙走过去,接过那只乒乓球,上面确实有字,多半是用墨汁写的,已经有一点磨损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魏”字。
怎么有点眼熟呢?
老了,不觉想法出了口。老邓端详着乒乓球,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在脑海的深处有一点什么在浮现,只是残缺不全,模模糊糊……。老邓一扭头,发现老李盯着自己。
怎么了?
一看到对方,老邓忽然明白了,此刻老李想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此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招工的第一年,当时,老邓还叫做小邓。他在一辆解放牌卡车里醒来,司机说,你怎么还在这,他们早就走了。小邓忙不迭的背上铺盖,跳下车厢。几经曲折,他找到一个中年壮汉,看完小邓的介绍信,对方把他带进一间仓库模样的平房,里面横七竖八都是床,几个人正在打牌。
自己挑一张吧。
壮汉走了,打牌的人与小邓互相打量,又呼喝了起来。他怯生生的,踩着一地花生壳,在墙角找到了一张空床。这时,门又开了,壮汉对小邓说,对了,你以后跟我,我姓魏,就叫我魏班长吧。
他坐了一天车,还没有吃饭,就掏出饭缸,默默从打牌的人身边走了过去。
黑夜笼罩了即将竣工的水库,大坝在不远处高耸,不时,有黑影飞快的掠过低空——他意识到,是蝙蝠。三三两两的人,端着搪瓷脸盆或者饭缸,说笑着,与他擦肩而过,一只不知在何处的喇叭播放着大合唱。走了一会,年轻人的饥饿更清晰了,与之同步的,还有一种新生活即将开始的兴奋感。
二十分钟之后,他没有找到食堂,反而站在一排活动房屋前面。隔着玻璃,里面灯火通明,一场乒乓球正在进行——这里是工地的活动室,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新崭崭的球桌。小邓一眼就认出了对战者之一——魏班长。他只着背心,占尽了上风。小邓仅站在门口,就感到大个子浑身冒出热气,象在开水里煮熟了。
早说你不行吧?
魏班长游刃有余,还一直调戏自己的对手,那小个子左遮右挡,已力不从心,又一再被他嘲笑,没法不恼火。
在这呢!
一个白脸,年纪与小邓相仿的家伙很积极,从一旁蹿出来,钻进了桌子下面,找到了打飞的乒乓球。在魏班长的大笑声中,小个子把球拍一丢。他骂骂咧咧,不肯再打。
小个子说,傻逼嘴太碎,跟他打球真他妈累。
你技术不行呗,找啥借口。魏班长看着小个子的背影,说,再来一盘吧?
不来了。
小个子与小邓擦肩而过,出了球室,白脸年轻人趁机站到对面,抓起球拍,对魏班长说,来,我跟你来一盘。
魏班长很不屑,上下扫了白脸两眼,说,谁跟你打,你技术太烂了。白脸很失望,眼巴巴的看魏班长擦汗、穿衣服、收拾提包,又把乒乓球塞进衬衣口袋,然后,伸出一只手,向白脸要那只球拍。
白脸不想给,可怜巴巴的说,魏班长,借我用用嘛,你不跟我打,我可以跟别人打啊!
行!
魏班长赢了球,心情很好,掏出乒乓球往案上一扔,那只球蹦蹦跳跳,朝白脸过去了,白脸一把按住,听魏班长说,别给我玩没了啊,我的球跟拍都是有记号的。
哪能呢?我保证完璧归赵。
白脸很高兴,又听他说,
喂,咱俩来一盘?
小邓左右看看,人已经走完,活动室里只剩下自己和白脸年轻人,显然,他是问自己。小邓犹豫了一下,可是一看到白脸的笑脸和那张崭新的乒乓球桌,小邓就动心了。以前,他顶多在水泥台子上打一打,还从没干过这么专业的球桌呢!
就打一盘,他想。
一个钟头后,小邓杀红了眼。在技术上,他和白脸水平差不多,都属于叶公好龙,两个人一样烂。奇怪的是,他一天没吃饭,这会居然一点也不饿了,只想着如何赢过白脸。两个人打了个二比二,平局。
来吧,这一局决胜负!
等会!
小邓把球拍放在桌子上,白脸很失望,说,别走啊,早呢。
谁说要走?
说着,小邓动手,脱了个光膀子,他身体强壮,又正年轻,肌肉一块块黑黝黝的,是多年劳动的结果,加之打了半天乒乓球,身体在灯光下象抹了油,十分好看。小邓一向知道这一点,也乐于炫耀。
他搔着湿淋淋的腋下,说,来吧!
白脸一见大喜,也学着小邓的样子,脱了衬衣和背心,他没有小邓的块头,浑身的肉又白又嫩,一掐就会出水,打了这么久,他一点汗也没有,只是胸口连着脖子一片通红。小邓看他小心翼翼,把雪白的衬衫挂在一根钉子上,就摆好姿势,说,发球!
不要急,不要急,喘口气嘛!
白脸摸出一盒烟,一挥手,丢过来一支,小邓没有接住,那支烟在地上轱辘了几下,停在小邓脚下,他捡起香烟,走过去,在对方手里点着了火,二人蹲在地上,一起抽烟。这是小邓人生第一支烟,他小心翼翼,不想让白脸看出来,待小邓忍住了晕眩,才发现白脸在观察自己。
没见过你,新来的?
小邓点点头。
叫啥名字?
邓破缶。
哦,那就叫你小邓吧。
小邓点一点头。
白脸挥一挥手,驱散了乳白色的浊雾,他眯着眼,把烟头吸得一红一红,仿佛十分过瘾,小邓依稀觉得,对方这副样子也是装出来的,这人年纪明明跟自己差不多。不知怎的,他觉得有一点好笑。
白脸说,我比你早一年,他们都叫我小李。
决胜负的时刻到了,两个人面色庄重,拧掉烟头,立于球案两侧。
小邓大叫一声:来吧!
这一局的比分咬的很紧,两个人全神贯注,谁也不肯认输,在十一比十的关头,小邓看准了弹射而来的黄色乒乓球,就连球体上的墨迹都一清二楚了,他憋足了劲,一拍呼上去,没想到白脸耍了个心眼,这是一个削球,一下子就飞了……
哎呀!小邓失声叫道。
啪!一声轻响。
两个人仰着头,等着球落下来,室内一片寂静。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两个老头有一句没一句,各自瘫倒在沙发里,谈话一旦停顿,老邓就等待着,等老李从打盹中醒来,尽管沉默了良久,却并不尴尬,毕竟类似的冷场重复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
老李问,快过年了,家里的东西买了吗?
老邓说,还没有,过两天再说吧。
老李说,对,不用着急。现在超市里什么没有?
是啊,不象过去了。
说起过年,去年过年,老干部处的人去看你了吗?
没有。
哼,还是那句话,人一走,茶就凉。
不是每年都发一桶油跟五十块钱吗?
往年,老干部处的陈处长都会亲自开车,不光送来那桶油和钱,还会在家里坐一坐。去年,我等了一个月,最后打电话才知道陈处长退休了,现在新来了一个姓古的,是个年轻人,四十多岁,他告诉我,退休干部太多,以后就不送了,让我自己去领。
老邓不很在意,仿佛是顺口一提,说,哦,你不知道?老陈出事了。
老李吃了一惊,说,不知道啊,怎么了?
我不是很清楚,人家都说是出事了,要不怎么退那么早?
贪污了?
不一定,我也是听说的。
老李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一点消息来源都没有……
他下意识的打量着手里的球:普普通通一只黄色乒乓球,浑圆、轻薄、嗅起来一股塑料气味。他正想丢了,忽然瞥见老邓,对方正盯着自己,发现自己的目光,老邓赶忙收敛了笑容——在老李看来,有一些诡异。
他看一看乒乓球,又看一看老邓。老李一伸手,递出了那只乒乓球,问,你要啊?老邓吃了一惊,他犹豫了一下,又故作潇洒说,我要它干嘛?
那我扔了啊?
扔呗,一只破球。尽管老邓不屑一顾,老李一直觉得他嘴角的冷笑,可能另有他意。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老李把乒乓球丢进了垃圾桶——就在沙发旁边,不费吹灰之力。一时没有新的话题,两个老家伙也不想开口,这一次的沉默就格外漫长。电视机一直开着,小品也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只是主角仍然是赵本山,笑声不断的弥漫开来,象大雾一样浸透了客厅里的人和物,使他们衰老,使他们沉重和潮湿。
过了一会,老李的方向传来了鼾声。
老邓身心俱疲,觉得这一下午足够漫长了,他打算离开。开门之前,他意识到应该打声招呼,就喊了一声,我走了!
老李突然醒了。
他挣扎着,叫着老邓的名字,象一个惊慌的婴儿渴望着保姆,听得老邓一阵阵不安,已踏出门的一步也收了回来,回到沙发前面,老李一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我送送你,老邓,你拉我起来。
不用了,不用了!
但老李执意如此,他只好从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邓从那张宽大而舒适的沙发上拉了起来,甫一立起,老李一阵晃悠,犹如大树将倾,老邓赶忙扶住了他,顺便看了一眼那张真皮沙发,除了两瓣清晰的臀印,还布满了皱褶,犹如一副巨大的胎盘。
我没事,走,送送你!
老李颤颤巍巍,抓住老邓的一只胳膊,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那只手抓得如此之紧,即便到了分别的那一刻,也不愿松开。两个老人就这样,站在楼梯口,老邓无奈的抚慰着老领导,看出他心里有话。
怎么了,老李。
老邓,我想问你件事。
老李咽下一口唾沫,仿佛难以启齿,几经犹豫,他才装作随口一问说,我想问问,你们那工地……还缺人么?
老邓露出一嘴黄牙,笑了。他打量着这位老伙伴——白嫩如昔,不过已苍白而肥胖,自前年起老李放弃了染发,此刻的他一脸扭捏,白发蓬乱,后脑还翘起一撮,如同雪白的天线。老邓想说什么,可是又忍住了,把那句话放回了心里。略经思索,他说,我帮你问问吧,行不?
老李腼腆了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要不算了吧,算了吧,我就是没事干,太闲了。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老人点一点头,就此告别。老李在门口出了一会神,一阵风从楼道上来,吹着只裹着保暖内衣的两条细腿,老李刚想进屋,又想起了什么,他扶着楼梯,冲楼下喊道,老邓!老邓!
怎么了?
老邓的声音已经远了,老李喊道,你要保重啊!
好。
过了一会,老李听到老邓说,你也保重。
老李呆了一会,扶着楼梯,不知想些什么。后来,已经到了天气预报的时间,老李回到家中,轻轻的咳嗽着,他关上家门,停在客厅中央,觉出一点无来由的心烦。
是什么呢?
老李仰起头,望着吊灯的一支,看似回忆,其实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懵懵然的状态……。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