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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巷22号

贾哲慧 发表于: 2015-11-03 08:12 来源: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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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号小院及其它



  1985春节过后不久,我家难民一样从东道巷13号搬到石桥巷22号。
  这是一座藏在深处的空旷而安静的院子:北面一溜儿四间瓦房,靠左的两间矮一些(几个月后我们挪到那里),西面凹进去一块,是一间简易房,房基比院里其它房子高出一个台阶(刚搬进去时我们一家七口就住在那里),四间主房的东面空出一块空地,似乎准备随时加盖。靠东面的一带院墙南北各搭一间茅屋,一间早先放杂物,被我们清理了一下,撑起一张木板床,变为我的卧室。茅屋破烂不堪,三围透风,屋顶百孔,遇到刮风,满屋灰尘;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家里几乎所有的盛物的小物件拿出都不够接水。某晚,趴在床上蒙着被子读鲁迅先生的《秋夜》,屋外风啸雨急,屋内凉风四起,落水溅溅,说不出的滋味渐蔓心头,一瞬,似乎看到先生闪烁的目光。靠南的茅屋是我家的厨房,我一次上房铺油毡,不慎一脚破顶而下。
  厨房的面前有一口井,不深,一条绳子系一只瘪形的水桶,以我不长的臂两拔半就可以打出一桶水来;心情好时,一拔为最好成绩。院里的原住居民个子都很高,曾无瑞猜测与这口井水碱性大有关。
  这座院子的主人姓扈,属于扈家的老大、老三,老三家住临汾,屋子空闲,所以才有了我们的迁入。  扈家老大省城工作,很少回来,院子平素留给妻子女儿,两个女儿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我们初来乍到,不摸人家脾性,加上我们姊妹多,又都是顽劣的年龄,父母时常提醒说话走路轻声悄行,做事慢条斯理,不要让人家嫌弃和讥笑。
  院里有一面破损的碾盘,天气睛好,妹妹们在上面写作业,冬天会端着饭碗在那里晒太阳。三妹小时候爱哭,往往在吃饭的时候,许是饭不顺口,或是别人抢到她的前头,反正总是倚在门旮旯抽泣。问她,也不回答,大家很烦。有一次父亲终于忍不下去了,吼着追打起来,妹妹吓坏了,两人绕着碾盘转圈儿。我们都放下碗哈哈大笑。
  院里有一树石榴,搬来的时候,以为是蓬枯木。石榴树堆在北房门口,屋里的光被死死档住,埋怨房东为何不刨掉?春降以后,石榴树苏醒,呼出了绿色的气息,气息化为绿叶,连树干也挤得密密匝匝;六月花开,花瓣似血,花蕊金黄;九月果熟,父亲将电灯系在树梢,一院人围着电视,蝇蛾狂舞,果香横流。
  我家搬入北房以后,院子里还住过两户人家。先是夫妻二人,住进了我们腾出的西屋,太太不多与人打交道,老头儿背有些驼,人瘦少语,看来起也厚道。有一段时间老头儿害红眼病,戴起了眼镜儿,看模样儿很像老师。过了两天,鼻梁上的眼镜儿不见了,但眼睛还红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在一次打水时不小心将眼镜儿掉入井中。难怪有一段时间,发现他们不吃水井里的水,很难为情地用壶从外面往家里提水。
  老头儿搬走后,来了一个做豆腐的老汉,系着脏兮兮的围裙,走路一锉一锉的,人有些嘈,加上早起晚睡的,扰人,很受大家的冷面。不久便搬走了。
  渐渐地,了解到这座院子的主人在小城有些名声,原因是扈家兄妹一水儿大学生,分散全国各地吃公粮。
  隔壁是扈家老二,独院——祖上当初分地基时不在一个平行线,而是占了整座院子的西南角,老二家房门紧闭,每次经过他家时都想透过门缝往里瞧瞧,但都没敢驻足。扈家阿姨碰到过一次,提着公文包,梳着短发,气质像电影里的行政工作者似的;男主人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捏着嗓子“咪咪,咪咪”地叫,刚开始以为喊自己的女儿,后来看到墙头探出的一只猫头。哑然。
  推开吱哑的木门走一个直角,便来到大街,街叫文庙街,与石桥巷一样名不副实。文庙早先还是有的,后来被县委圈了起来,一点点拆除,剩下一座献殿,清空后改造成县委常委会议室。石桥巷口有一座药店,利民药店,店主是一个壮汉,头发胡子都有些白,手下一女徒,苍白的脸,尖细的指头抓草药。小城药店很少,利民药店最大,最有名。这里原先驻过队部,虽然已变卖私人,但老汉们仍集聚这里晒太阳、闲侃、下棋……
  往东二十步,是县人民剧院。蒲剧团经常下乡,很少在这里演出,基本是个摆设。门前一溜几个相面算卦的小摊儿。相面老头儿七十来岁,清瘦,中山装洗得发白,用粉笔头在铁片上唰唰地写个倒过去的“流”字考大家;伸出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你们都伸出这两个指头比比”。我们比了,食指比中指短,挺正常。他的,则一般齐,甚至食指还长于中指。“这叫一把手”,他顿一顿:“凡长成这样的,就是光棍命。老头儿我七十多岁了,一生一个人过活,手相面相就是命相,躲不过。”
  最吸引人的卦摊儿离他东五步之外,卦主道人打扮,长发绾顶,银须苍髯。知情者说,原是个菜农。面前铺一张八卦图,图上放签筒、铜钱,抽签加六爻。一次,他远远地瞅见一个骑车人从县委那边过来,其时太阳西下,准备收摊了,随手拿过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往地上一扔,说:还有一卦。骑车人缓缓停在他身边,蹲下身子让他算了一卦。似乎商量好了似的。
  文庙街的尽头是小关庙,与关爷楼遥遥相对。小关庙不敬关老爷,敬佛。每年这里都举办法事,会有戏唱,更多的时候请本地人说书。暮鼓时分,一根胡琴,一只竹板,一声破锣嗓,便陡然扯疼小城的神经。

父亲的大学·借宿



  有段时间,父亲很少回家,总是说工作很忙。他是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极少回家的父亲回来时带着一本简明辅导资料,专为考试用的。他向我请教主谓宾定状补之类的语法问题。父亲非常喜欢学习,初中毕业,回家务农,一边干活,一边看书,爷爷很生气,把他的书不知扔过多少回。工作后的父亲有培训必参加,他经常说,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上大学。
初中刚毕业,父亲就西行新疆阿勒泰(大伯在布尔津当军官),他想在部队找一份翻译工作,借此圆大学梦。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上过函授大学,密密码码记了好几大摞作业,撑破了一个大纸箱。
  刚进城那会,我家一切尚在忙乱中,母亲工作并不顺当,家里的担子几乎全部撂到她的肩上,整天气不大顺,又不好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发泄,压抑得很。父亲想上大学,最难过的就是母亲的关,他知道不可轻易亮牌,便生米煮熟饭,以工作为借口在单位悄悄复习,准备高考。高考越来越近了,每次面对忙乱的母亲却不忍开口,便让单位的同事试探母亲,我说你家老贾也是,家里一大堆事,工作干得又顺当,这年头儿,别人都削尖脑袋当头儿,他都什么年纪了,却要考什么大学,等上完学什么也误了,云云。母亲不动声色。父亲回来了,母亲便没好脸子给他看,一味怨声载道。父亲黔驴技穷,便涎着脸恳求母亲:“你看我这水平,也不一定能考上,就试试吧。”
  父亲早年患缺钾症,身体动不动就绵软得不能动弹。我小时候,常常见他吃饭的时候往碗里倒一些白面面儿。除了担心父亲上了大学,家里的摊子丢给自己,母亲更担心父亲因疲劳旧病复发。果然,考试那天就出了事儿,交卷铃响了,答完题的父亲瘫软在座位上站不起来。
    初居小城的那几年,每年暑假我都回老家陪爷爷待一段儿日子。那次返城,一进家门,便看见母亲坐在床沿上“嘤嘤”地哭,父亲在一侧尴尬地笑,地上是父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其实早已有了预感,暑假悄悄为父亲准备了一床新被。
  严格来讲,父亲的大学并非国家计划招生,他上的是山西师范大学干部脱产班,专业是自己喜欢的中文。他的笔记端端正正,密密匝匝;注解详尽仔细,很不得将老师所授的一切都了然于笔端。那年春节,他从图书馆借回一册《吉檀迦利》,让我将这部诗集完完整整抄在笔记本上。次年暑假,他又骄傲地将我领到他们的学校,告诉我将来考大学就选择山西师范大学,溢美之辞难以尽述。
  父亲上大学之前,我基本在家里住,但冬天茅草屋太冷,生火又不安全,与家人挤一个屋更不方便。第一个冬天,我借宿在母亲的办公室,母亲的办公室暂借校外的一处院落,城东村大队部,偌大的院子只住一户人家,说是看院人也行。看院人姓刘,七十来岁,温文儒雅,是个文化人。一次我看到院子里树着一面招牌,字迹尚未干透,原来小城有不少牌匾都出自老人手:笔画规正,拐弯处用力夸张,显得很有力道。透过窗户,我看他写蝇头小楷,刀刻一般。他发觉我对写字有兴趣,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很腼腆,虽然有心拜师,但哪里敢说得出口?
  父亲上学后,他的办公室变成了我的住处。白天上学,晚上便在这里度我漫漫长夜,用现在的话讲,我是一个宅男。青春期的自己并没成群结伙上街打闹,而是蒙在屋子里读书,练字,发呆。对于文学,那时候还仅仅处于日记阶段,父亲单位有一个很有文字功底的同事,父亲让他指导我写作,他翻遍我的日记,对父亲说,你家孩子谈恋爱了。其实我谈什么恋爱,自卑让我作茧自缚,日记里记述的都是痴想。先天的自卑和后天的性格使我与生存环境格格不入,尽管从乡村来到县城已有一两年的时间,但依旧无法适应喧嚣的生活,仍旧停滞于乡下仰天辨星的状态。
  家里偶尔来了客人,譬如老舅(母亲的舅舅),我会带他来我的借宿处挤一张床。他给我讲述他的往事,我给他描绘我的理想,兴致来了,还会练几趟小时候学过的通背拳给他看。表兄(舅舅的儿子)来了,我也得领着他。表兄比我年长一岁,辍学后跟一个木匠师傅学打镰把,背一大捆在县城街头叫卖,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老人,不道歉反而仰仗他姑夫是干部,用妗子纳的千层底鞋将水泥地踏得“啪啪”响,一副得理不扰人的样子。
  当然更多的时间我会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翻毫无兴趣的报纸和充满政治性的杂志。那时候我兴趣广泛,比如写毛笔字,唱歌,没有老师,自己瞎折腾。学校举办展览,仅凭感觉写出来的字居然也得到夸奖;唱歌,紧闭门窗捏着嗓子,唱《党呀,亲爱的妈妈》、唱《红梅赞》、唱《万水千山总是情》,动情处居然哽不成曲。除了写字、唱歌,还有就是抄歌本儿,收集名星照,女星居多,如刘晓庆、龚雪、洪学敏、林青霞、玛丽莲·梦露、赫本……
  借宿时代,最重要的是染上了自慰,并且成为我一生如影随形的情人,我不知道这种结缘幸与不幸,她给我造成了身体的伤害,也为我释放了精神的压抑。青春期的那些日子,我常常为噩梦所困,比如战争,死亡,毒蛇,恶狗,鬼魅。有时候,我会在梦遗中醒来,一动不敢动,在兴奋的梦境中反刍性意识的来源,悄然回到自己十一二岁吊在树枝上扑腾向上的时候。那一刻,我了然了,青春的隐秘似乎一下子被我洞穿,面对匿于生命隐处的“情人”,我无法不接纳,就像卢梭童年的那位老女人;不过,我的情人永远年轻,惊艳。自此,我的青春被她一点一点所驯化。

自行车往事



  那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高中,之前,在父亲的说服下我极不情愿地报考了临钢技校,那时社会上流行“男不进钢,女不进纺”的口号,结果差了录取成绩十二分,父亲得了理,一脸讥笑,我哑口无言。
后来在父亲的努力下我进了洪洞二中。洪洞二中距我的住处有五六里路,步行走学太浪费时间,于是给我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
小时候跟着爷爷去临汾大伯家时第一次见到自行车。看着人们骑在两只轮子一条线上的铁家伙上悠哉悠哉而不倒地,很是惊奇。每天清晨,都会在一串儿“叮铃铃”声醒来。小学五年级,在山外古镇上学,一个高年级走读生,有一辆车子,冬天不戴手套,将手插进口袋里撒着把骑,以为神人。
  距离上学只有三四天的样子,我还没摸过自行车呢。好在那时我的个头高到可以掂着脚尖撑住车梁,学车不用人帮忙了。红着脸别别扭扭地将车子推到体育场,体育场有几个小孩在大人的帮助下学车;练车的小孩儿,个头儿矮到上不了梁,另一只脚钻入三角梁内蹬踏,居然还载一个小孩儿。他们都停下来“嘻嘻”地看我,我面红耳热,做错事似的,手脚拙笨得像头熊。
  体育场侧门可以并行三人,骑在车子上一下子变得很窄,被粗糙的墙体擦破了手和脸。不得不豁出去,继续朝街上骑,发觉自己比别人高出一截子,并且速度还快,头一下子变得很木,车把在手里不停地晃,脚下意识地蹬踏。利民药店门口竖一面招牌,雪花铁皮,阳光下镜子一样刺目,我已经不清楚捏手闸这回事了,照直撞了上去。神聊的老汉慌忙站起身来,药店老板听到“哐啷”一声,以为出了大事,也惊慌地走出来,“嘿嘿”,老汉看我满面红光的样子:“这孩子喝醉了。”
  从没去过洪洞二中,骑车去探路。发觉骑车人个个迎面撞了过来,心里有些虚,手中的车把晃了起来,对面的人见我横冲直撞,兴许从没见过这阵势,晃得比我还厉害;年轻人避我如瘟,老头儿不容易躲避,不得不下了车子,用异样的目光怒视我。回家后,我将自己的遭遇告诉父母,他们迟疑片刻,然后齐声大笑:你还不懂得靠右行呢!
  最发愁的是放学,学生呜漾呜漾一大片,蚂蚱似地驾着翅儿飞,好把式见缝插针,穿插超车。怕被撞,便要等到最后,刚开始还有一两个同学甘愿与我同行,后来人家便不耐烦了。
  麻烦事不断遇到,印象最深刻的三次:第一次盯住了一个麻花篮子,那妇女提着篮子在路上叫卖,我的车子寻声而去,毫不客气地撞翻了它,恰巧被父亲的同事撞上,替我花钱了事;第二次盯上了一个老头儿的腿,老头儿腿脚不便,走路鸭子一样摆,我车子的前轮胎恋上了他的小腿,专挑后面的蹭,老头儿不得不停下脚步叫骂;第三次瞄准了一个抱小孩的行人,是个中年男子,以为我寻刺儿,不让我,非用拳头说理,我不得用尽所有办法解释自己的确是个生把式。
  为了躲避一辆迎面过来的卡车,我绕过停靠在道路右侧的一辆汽车,然而却“扑”地一下扎入路人的大氅里。那人跟司机说话,被突如其来的一撞吓坏了,大氅里突然钻进个东西,大氅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法看到脚下的车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着了火似地大叫着翻腾自己的衣服,直到剥出来我的头颅,才长吁了一口,拍拍我的肩,以为我跟他玩笑。
  自行车留给我的不仅仅是趣事,我上洪洞二中那些年,大妹也上,家里没钱再买一辆自行车,想让我载妹妹,可我与她不说话。那些年,我一直在外读书,与家庭的疏远使我的性格变得孤僻怪异,与他人沟通甚至出现了障碍。兄妹中,就我一个男孩,没人交流,我的脾气莫明其妙地躁,伤害了妹妹,又犟,不屑道歉,感情便有了隔阂,时间一久,关系便僵住了。
  大妹背着小布兜孤身步行上学,在窄路上,我们常常会不期而遇,她望望我,目光很复杂,我不敢看她,有时真想停下来载上她,但幼稚的自尊驱使我紧蹬几下脚踏板,快快逃离尴尬。每次这样的情景发生后,我的眼前总会有一个羸弱的身影在晃呀晃。妹妹低着梳着小辫的头,不好意思被骑车的同学看见,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载自己,还不起的人情债呐。这一点我们兄妹倒很相似。
  二妹上洪洞一中那年,大伯将自己骑了多年的自行车给了我家,这是一辆款式笨重的旧车子,车把和车轮已锈得不堪入目,骑乏的外胎再垫一尺来长外胎,骑起来一耸一耸的,难看且不舒服。二妹看着我的新自行车,很不情愿。父母开导她说:“你看你那个姐姐(扈家大女儿,也在洪洞一中上学),人长得那么俊,学习那么好,不也骑一辆旧车子吗?”二妹看我没有给她换骑的意思,便没再提起这事。
  其实我也明白她的委屈,但我从没跟她换自行车的想法。如果父母跟我交涉,我会说:“她有自尊,嫌车子难看,在同学面前脸上无光,难道我就没有吗?”
然而父母一点儿也没有为难我的意思。
  大妹学骑自行车比我的年龄还大,那是她工作三个多月后,我家离她的工厂十里远,父母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儿步行上班了,便给买了一辆“红旗”轻便自行车。大妹心很细,车子擦拭得干干净净,一直骑到结婚。

高中生活杂记



  学校抽高一部分学生给中专考生登分,地点在临汾师范学校,是个环境优雅、花团如锦的地方。休息的时候,我们透过硕大的玻璃窗看校园的美女,以及街上的车流。由于事关保密,我们不能自由出走,花灯初上后,只好关在宿舍里打闹。
  那时候我痴迷唱歌,现编歌词,现凑曲调,很是震翻了同学,简直成了我的个人演唱会,常常狂欢到深夜。我们从没过过如此放浪形骸的生活,自由思潮一旦泛滥,思想堤坝就会垮塌。带队领导看到不好的苗头,开小会告诫我们注意影响,集中精力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
  我们班有个同学那年报考了中专,担心分数达不了线,便上了高中。天公作美,居然登分时分到了自己的试卷,一个月后,理所当然地考取了理想的中专。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是各种思想相对活跃的时期,学校管理也相对宽松,那时候各学校流行文学社,经过几个同学的商定,我们班成立了“启明星”文学社。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认可,甚至得到了学校语文教研组的支持。教研组长亲自为我们撰写发刊词。
  文学社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报纸,那时候都是油印报,用铁笔写在蜡纸上,然后用油墨印出来,同学们公认我的字笔好,推举我执笔;我也乐于此事,便奉献出业余时间。印出来的报纸(号称报纸,其实就是一张8K粉亮纸对折)散发着醉人的墨香。同学们一个个欢欣鼓舞,眉开眼笑。
  文学社长其貌不扬,兴趣于展示组织才能,文学还是其次;美术编辑是一位肤色较深的女生,碳笔素描颇有些底子。我们班有个帅哥看上了她,想跟她恋爱,她画了一张这位帅哥的素描以表谢意。我看很像,而帅哥却气愤愤地说:“我那有这么呆吗!”
  文学社编辑中,属我写作水平最高,小学时我就给《作文周刊》投稿,并且得过一张印有鲁迅先生头像的书签,初中时,语文老师还要将我的作文推荐给《火花》杂志,这些话当然不能说,说出来会有人以为我显摆。将自己的歪诗(那时自负得了得)刻在报眼,当然这样的决定是大家共推的。那时候全县各中学都几乎有油印小报,洪洞一中的疾风诗社,也办一份油印小报。还组织同学相互交流呢!后来的一位挚友那时是疾风诗社干将,我们的相识来自于共同的爱好——文学。
  洪洞教育局办《洪洞教育》报,正儿八经的铅印报纸,我的第一篇铅字就在那里发表的。稿子是邮递过去的,直到班主任老师贴在教室的墙上我才看到样报。当时觉得脑袋很大,心里美滋滋的,脚下飘飘然,还不能显露出来,免得别人骂我骄傲。不能正视,用眼睛远远地瞄,将别人的窃窃私语疑为对自己的赞赏,如此心理好久不能平伏。
  除了文学社,还有恋爱。其实那时学生的恋爱现象还是比较普遍的。我的同学盯准了学校里一个美女,隰县来的借读生,戴一顶鲜红的贝雷帽,简直像一朵袅娜的花儿。美女在跟邻班的一个男生热恋,情书给人偷看了,开头儿就是:“亲爱的猫儿……”我的这位同学忌妒得心尖尖儿疼,咬牙切齿,发誓非要教训那个男生一顿,成天在我耳边聒噪。学校路旁是玉堂春酒厂,每天都有很多酒糟倒在路下的荒田里,我担心哪天实在烦得不行会忍不住将他踹了进去。
  同居的学生也有,信息灵通人士会指指点点,某某跟某某,在外面租了房子。还有低年级的小女生看电影时给一群混混给诱玩儿了,削发明志,前几天还挺长的头发剃成了高平头。同桌早熟,初中就骗小姑娘,上课不听讲,给我讲他的故事:他跟一个低年纪的小女生玩恋爱,那女孩我见过,并不漂亮,周末女孩儿家人出去了,剩她一个,约男孩去家里玩儿,同桌乘机把女孩给干了。同桌的妈妈发现儿子脖子上的红,原来没擦净女孩留下的唇印,给了两记很响的耳光。他坏坏的笑令人心猿意马,然而自我封闭的心理以及负责任的态度,终于没有在那个宽松的学习环境里将自己托付给恋爱。回想一下,是否有辜负那段时光,我看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吧。我这一生有不少遗憾,学生时代没谈过恋爱可以算上一条。
  除了学生,老师也恋爱,我们的实习老师教英语,油里油气的,不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有一次带来一位美女,这女孩我常在街头遇见,与痞子厮混一起,实习老师不知用何办法将其勾引来,后来果然出了事,被痞子们揍跑了。也有美女老师,在社会上引来一大群追求者,硬往学校里闯,扰得校领导头很大。美女很美,娉娉婷婷,走路水一样,长发缎一样,皮肤绢一样。
  高中的某年夏季,发生了一件大事:日全食。所有的学生都走出教室,不少人手里还拿着一块涂有墨水的玻璃片。随着太阳的被遮,天由灰到黑,气温由凉到冷。太阳被完全遮住的那一瞬(我似乎感到时间已停滞),我的心突然空落起来,身体似乎被掏空了,几乎要瘫软一地,一团气则往头顶升,仿佛要挣脱身体而去。刹那间,周身寒彻,恐惧随之袭来,担心太阳会因之隐去,不再归来,直到一切复旧,我依然站在那里发懵。
  那年夏天,时间变得好慢。
  第二年,我生病休学了。那时我家也搬离了石桥巷22号,结束了租房时代。

[ 本帖最后由 贾哲慧 于 2015-11-3 12: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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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 at 2015-11-04 01: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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