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磉上七题之一 冬

荆南村 发表于: 2015-10-20 12:27 来源: 今天



你躺在乌漆麻黑的房间里面紧抱着温暖的被褥昏昏欲睡的时候,你脑子里居然呈现出了这样的场景:一个少年从白雪皑皑的河滩上走过,惊扰了枯草间一群带着鹧鸪斑点的胖乎乎大鸟。它们忽然就一起扑棱棱张开翅膀朝彤云密布的天空飞去。少年站住了,笑呵呵的望着这群飞禽飞过两岸积满白雪的淡墨色河流。少年穿着狗皮翻领的军大衣,双手缩在衣袖里,嘴里哈着热气。他开始大声尖啸,从远处堤坡下的白杨林边,传来清脆的回应声。一个女孩兴高采烈的回应声。少年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橡胶套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那条被大雪掩盖了的河滩小路上。他大概只是凭着熟悉那条路在那一直往前走着。穿过这片并不平坦的河滩地,翻过一道绕了一个大弯的大堤,就到镇上了。在那堤坡下,站着那个抿着嘴也忍不住笑起来的红衣女子。
要是你走这条路,也是像很多人那样,抄近路走。如果顺着大堤弯那么半个圈子,也并不是不可以,但那的确要多走很多路。你宁可穿过那片白杨林子再翻堤过去。寒气虽然凛冽,但是对一个在不停活动中的人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你感觉得到你浑身都开始发热了。先前冻得生疼的耳朵,现在也热乎乎的,一定是跟鼻头一样早就鲜红鲜红的了,你在那片林子里停下来,脚下冰冷的粘糊糊的雪才下了没多久,还没有冻住,松软而潮湿,踩上去无声无息。你回头瞧瞧,没有什么人正在走过来。只有你孤零零一个,在这些光秃秃的白杨树下面。身后只有你的那一串孤零零的脚印。本来,还在大堤上面走着的时候,你的身后是跟着一个用红格子围巾裹住头发的女孩的,但当你走下堤坡时,她毫不犹豫的顺着大堤走了。你说不出你心中是否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她在还没有成人时,就经历了种种可耻的势利眼的羞辱。你当时想不出她所感受到的,你只是觉出她很压抑:孤单,穷困。但她自尊。
你听谁说来着,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曾经挡在路边,当着这个姑娘的面拉开裤子拉链,掏出他那个勃起的家伙撒尿,还使了邪劲儿的把那一泡热气腾腾的臊尿得意洋洋的冲出好远去。但是这并没有吓住那个姑娘,她才是见怪不怪呢,她才是毫不在乎呢!她冷冰冰的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去,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一面肆无忌惮的掸弄他那玩意儿,一面阴阴的奸笑。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你愤愤地想。她不是听说后来跟谁都能搞到一起?
你拉开裤子拉链,掏出家伙来撒尿。你感到一股冷飕飕的空气刺激了你的敏感的神经,你打了一个冷噤。然后,一股微黄色的水柱喷涌而出,射向面前那两米处的一根皴裂的树干上,瞬间满是泡沫的水花噗噗的散开,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面,形成一个脏污的半融化的雪坑。你畅快的长长舒了口气。你用不着急急忙忙赶路,你慢慢来就行。血液好像在一刹那涌上了你的脸庞,你满面红润,容光焕发。你朝雪地上啐了一口。你开始大声尖啸,声音穿过光秃秃的白杨林,在前方大堤那儿反弹回来,模糊,悠长,好像被风吹得晃晃荡荡的蜘蛛丝。
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真做得出来。你独自咧嘴笑了起来,不禁有一阵抑制不住的愉悦的颤栗。你知道其实这事儿并不是这样的。你明白得很,但你还是想不通。你听到了很多对那姑娘极尽歪曲的猥亵的流言,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你自己也没有把握。但不管怎样,当这些流言传进了你的耳朵的那一刹那,你还是被深深的震动了。你仿佛看到了一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狠脚色。这块材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消化得了的,你当然很清楚。可是你说不清楚你的心中那不可遏止的类似悲痛的感觉又意味着什么呢?
雪越下越大,风倒是停了,雪下下来时,你听不清那声音,但当你并不在意的时候,你还是会听见那轻微的綷縩,你想象一个人起身穿好衣裙,然后阒无声息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没有告别,什么也没有。你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的心好像也被抽空了一样。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大地,下着茫茫大雪。你当然很清楚,你躺在乌漆麻黑的房间里面紧抱着温暖的被褥昏昏欲睡的时候,你那是想起了哪一次情景。
小镇的冬季夜里照例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爸爸的一群“狐朋狗友”总会聚拢过来,在那充满刺鼻的煤气味儿的楼梯间里,挤在一张桌面划得稀乱的破桌子上打牌。他们头顶上的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一只蜘蛛在那灯绳上留下了沾满灰尘的一张破网。在那拥挤的小房间里,烟雾腾腾。这伙人粗鲁的吵吵嚷嚷,骂骂咧咧,闹个不停。隔壁的小孩子不住的哇哇大哭,街上的黄狗跑到后院河堤上对着远处的过路人汪汪狂吠。一个醉醺醺的满脸长着可怕的盘山胡的人,有着一只通红的酒糟鼻,他鼓起血红的双眼,狠狠地把纸牌扳在破桌面上,扯起粗喉咙大声喊道:“老子要起!”“要起!”下家也同样回声般应和着。一阵窃窃的笑声。然后突然就爆发出一阵冲击得污垢斑斑的窗户玻璃都震动了的抽搐般的大笑。有时候,你会看见她抱着一只她叫它“阿童木”的小黑猫,眼泪汪汪浑身瑟缩的站在楼梯转拐处那乌烟瘴气的房间门外边。她鼻涕拖到嘴唇上时才用力的吸一吸,好像她从来不知道要擤一下或者擦掉。你看见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好像是精疲力竭了一样,好像是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了一样。那个被搂在她怀里的小黑猫“喵喵”叫着,很不舒适的扭动着瘦弱的身子,细细的前爪紧紧钩着她的胸前的衣襟。她总是那一幅刚刚睡醒过来伤心欲绝的样子。你知道她是来叫她爸爸回家的。
她爸爸不会那么快就会回家。那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荡荡,冷飕飕。你爸爸会把她安排给你妈妈。你妈妈可怜她。
“啊哟,又长高啦。就是太瘦了一点,脸也皴了。你那个爸爸呀!咳!叫他把你接给我,还不肯!”你妈妈在房间里嘟嘟囔囔,给她洗了手脸,又热心的给她在梳妆台镜子前梳头。你觉得她真漂亮,你的小小的心脏跳得起劲。你在一旁妒嫉的望着她,故意咕嘟着嘴不说话。你妈妈当然知道你的小小心事。到给她扎好了辫子,脸上抹好了蛤蜊油,就扭头对你说:“过来,把你那棕蔸也弄平整点。今天夜里你就跟妹妹两个人一起睡,两个人热乎点!”
“这猫儿倒乖,守着炉子。啊哟,落雪啦!”
她爬到你的床上去睡。那伙人还在闹,又添上了几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他们会一直闹到你们进入梦乡听不见为止的。外面在落雪,该多冷啊。你们一个人一头安安静静躺着,被窝里渐渐暖和起来。你小心的不触到她的身体。你像个虾米一样弓起身子。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静的落下来。你听着不时传来的哄笑声。女人尖刻的嘲弄声,男人放肆的辱骂声。
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静的落下来。
“你睡着了吗?”你问。你感到有点热。你们盖的是厚厚的新棉被,棉胎柔软而贴身。
“嗯。”
你偷偷的笑了起来。然后你就抑制不住的笑得浑身颤抖。
但是她没有作声。她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你有什么觉得好笑的呢?你想她问你的时候,你再告诉她,但是她并没有问你。你有点失望。你说:“真好笑!”
你想她总该问你什么好笑了吧?但她依然不问。
你没有办法了。你安静下来,你翻身仰面躺好,伸了伸腿,你谨慎的把脚摆在接近她身体的温暖的地方,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悄悄的落下来。
“阿童木会一直睡在炉火旁边。”
你“嗯”了一声。你快要睡着了。你的腿紧紧地挨着她的腿。她抱紧你的双脚。你感到很舒适,很温暖,很安宁。好像起大风了,还有过路人惹得那只黄狗在后院堤上又开始狂吠……


你看见她从后院那排接骨树篱笆边走过,脑袋上扎着条红格子围巾,穿着一件显得有点肮脏的起毛了的斑马纹呢绒五短上衣。她下身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裙,还没遮盖住大腿。她只穿了肉色的里面有保暖绒的紧紧箍在腿上的长统袜,脚上倒是双黑深筒靴。
你在那干枯的树枝间看见她往前走,眼睛注视着积了一滩滩污水的地面。你在楼梯转拐处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走过。她好像有扭过头来朝这幢老旧的四层楼房匆匆瞥了一眼。她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楼梯转拐处了吗?她继续往前面走,不时抬起一只胳膊,整个身子努力的往前一跃。她显得很笨拙,比以前笨拙多了。起码在你的感觉当中就是这样。你当然记得和她轻而易举的跑步迈过河堤那边的小沟坎的事。你们“像鸟儿一样”“呼”的一下就“飞了过去”,你们尖叫着,从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小小的胸脯剧烈的起伏,额头上汗水直流。你们都燥热得像是灶膛里被烤着的两块小红薯。然后是咳嗽,是的,咳嗽,免不了打针,免不了川贝枇杷糖浆。甜滋滋的川贝枇杷糖浆。只有银晃晃的针叫人紧张。这是你,对于她,好像不像你那样娇生惯养。她拖着鼻涕来看你的时候,你趁妈妈不在偷偷喂了她一调羹川贝枇杷糖浆。她很满意的悄没声息的吞了下去。她说:“好甜咯。”
“甜吧?”
“嗯。”
你迅速扭紧瓶盖,好像有了一种特别的权力一样了不起。你心里暗暗得意着呢。你很严肃的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装模作样的点点头,然后对她一本正经的说:“感冒!这是药,不能多吃的!”
她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她的眼睛还是盯着你手中的瓶子不放,你觉得你的权力可能还是没有用够,你担心你的权力并没有达到你指望的和你想像的那样,你只好再申明一次:“再喂你一调羹,就一调羹!这是药,不能多吃的!”
她顺从的点点头。当然你也会再吞一调羹的。紧接着,同样的情况还是重演了一遍。事情居然不能受你控制。
你嘴里含着调羹,你妈妈走过来拿起瓶子看了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你妈妈把瓶子拿高些,再晃了晃,着急的叫喊起来。你妈妈朝你的屁股上面那么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当然,你和她都笑嘻嘻的,乐不可支,望着你妈妈懊恼的脸。你妈妈总是这么温和的说:“跟你要说几次才听得进?这是药,不能多吃的!”


你安下心来,你等待着。现在,你只能等待,和你的“阿童木”,它常常趴在你膝盖上打呼噜。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整天又一整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只能等待。因为时间就是个瘫痪的老人,只不过是艰难的在往前挨着而已。
你想起她,怎么就老是想起寒冷的白天,怎么就老是想起寒冷的夜晚?如今那些吵吵嚷嚷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呢?有的随儿女去了深圳,广州,上海,北京,有的到了长沙,武汉,还有一个竟去了遥远的乌鲁木齐!也有呆在县城里的,还呆在这小镇里的,就你们和她们寥寥可数的两三家了。当然还有两个在山上的墓地里,青草下面,再也不做声了。再也不管这儿那儿了。
街上偶尔会有救护车开过,那种尖利的声音叫你感到紧张不适,你浑身的肌肉都似乎因为这可怕的声音而抽搐不止。你有时候会感到恶心。那个满脸长着可怕盘山胡的人,对你倒一直很亲切友好,他如今满脸的盘山胡都霜雪般洁白了,只有通红的酒糟鼻好像一直没变,他鼓起的血红的双眼呢,也好像磨灭了光彩的两粒灰不溜秋的带红色花纹的肮脏的弹子。他原来宽大的脸盘松松垮垮,下巴像是多夹了个皮袋。他吃力的架着拐杖走过来串门,他拍一拍你肩膀,就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沉重的在你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把拐杖靠在墙壁上,就默默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抖抖索索的手费力的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他望望你,努起下垂的嘴角。他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个廉价塑料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他还是望望你,努起下垂的嘴角。他“吧嗒吧嗒”贪婪的就着那不断冲上来的幽蓝色火苗吸着。一缕缕烟雾萦绕着他显得臃肿的头颅。
你知道他曾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摔倒了爬不起来。他的腿敲在椅子边上折了。她赶回来过。她站在后院看见他。她惊骇得目瞪口呆。
“你还好吧?”她在那菜园子旁边,站在砖头和煤屑铺的小路上,问道。
你咧开嘴笑起来。你好像觉得她在面对她那只丢失了的“阿童木”一样,有种奇怪的感情,你说:“我还行。”
她点点头,双臂紧紧抱在鼓鼓的胸口,两手不安的扭动着。她好像还要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她再也什么都没说,就那样不安的扭动着两手,好像在沉思默想一样。
“我听说过你的病情,但没想到……
她瞟了你一眼,但很快就盯着自己的一只脚尖,那只脚尖正在拨弄着一颗圆圆的煤矸石。
你点了点头。
她没多久又走了。她去广东。她在一家外资工厂里,听说已经是个小小的管理人员。
但是这不是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最坏的一次。他中风才是,那是过了一年不到一点。她再次回来了。她很瘦。好像比上次看见的显老。她其实比你小。你知道她的负担过重,你还知道什么呢?
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悄悄的落下来。你在楼梯转拐处坐着,“阿童木”依然陪伴着你,你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排接骨树篱笆。夜晚真安静。没有那些吵吵嚷嚷的人在楼梯间打牌了。那里面现在满是破旧家具杂物,堆积如山,开门就一股子霉味。也没有黄狗汪汪狂吠了,冲那过路的陌生人。都没有。只有不时从前面街道上开过的大大小小的车辆的声音,一两个小孩边疯跑着相互追逐边大声尖叫或大笑,邻居的电视里凄凉的背景音乐中角色在熟练的对着哀怨的台词。夜那么寒冷。你听到了脚步声。你从那排接骨树篱笆后面看见一个移动的身影。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你听到她叫你。你答应她,你坐着,觉得自己很无力,你听见电视里凄凉的背景音乐中角色还在熟练的对着哀怨的台词,哭泣。想哭,真的想哭,虽然你在咧嘴笑着。你点点头,你看不见她的脸。
“真想回来不走了。”她说,
你要怎么说?你不过寂寞的笑笑。你想象不出独自在夜行的车上那种孤独,失落和迷惘。你只看见她来了,她走了。其他的你不知道。
“你在那边生活应该还不错吧?”你说。
“凑合。”她说。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好像一只手搓弄着干枯的接骨树枝。有时有熟人从她身旁经过,惊讶的叫她一声,奇怪她在这里一动不动呆着。冷呵。是的,真冷。但她就那样站着,在黑暗中,你看不见她的脸。
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从此离不开拐杖了。他望望你,努起下垂的嘴角。


多年以前,谁会想到在人世是如此结局?
你喜欢她,你爸爸妈妈也喜欢她,但是她后来不再来你们家玩。你以为谁得罪了她。你甚至愤愤地对你爸爸你妈妈发脾气。你认为他们肯定作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伤了她的心。
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不久你就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你第一次看到生活腐烂流蛆的内脏。你没法扭过脸去不看它在你眼前臭烘烘的晃荡。
“我后悔没有宰了那个杂种!” 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好像自言自语。“我该怎么跟她老娘交代!”他在你爸爸妈妈面前忽然垂下脑袋,呜咽流涕。你们都面面相觑。但他根本抑制不住悲伤和愤怒,他大声咳嗽起来。涎水和鼻涕淌上了下巴上没刮的胡子。
“我就怎么这么背?我还带连自己的丫头也跟着遭殃,喔呵呵……”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双手捧住脸,埋在膝盖间。他宽阔的背部痛苦的抽动着。
“你还是去自首。万事都不能一时凭自己的火性。你就是太不能忍了。” 你爸爸这样说,“案子法院总会断的。小孩吗,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你爸爸点上一支烟,夹在指间,轻轻碰了碰他的膝头。他把脸从手掌中抬起来,无助的望着你爸爸,顺从的接过烟,也夹在指间。你妈妈皱了一下眉头。
“她就只有一个人……”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呜咽着,擤了擤鼻涕,又说:“我进去后,麻烦你们拿只眼睛看着她。她……
他自然是不幸的,正同你们一样。但是她才从医院出来,拿掉了那个已经成形的胎儿。她被人说成是通奸,而不是强奸。她那里也不去,听说整天睡在床上,饭也不吃。
她只有一个人生活。很多年轻人,光棍,无赖,没事都喜欢到她那里转来转去。你爸爸时常到那里去走走。但晚上总有人推她家的门,还敲门,撬门。都弄不开。她一听到点动静,站在楼上开了窗子像个泼妇开口就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像个结婚很久不避生冷的粗俗妇人。有时有人就朝她家窗户玻璃上砸石头,还嘻嘻哈哈,骂骂咧咧。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还曾经挡在路边,当着她的面拉开裤子拉链,掏出他那个勃起的家伙撒尿。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事情会朝一些你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听人说她喝酒,跟一伙人(居然包括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经常在一起,彻夜不归。这中间偶尔有你。你太年轻。她也是,但不全如此。
在你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跟你赤条条的躺在床上,疯狂的做爱。你们一面急促的喘息着,绝望般挣扎着,叫喊着,一面不住呼唤对方的小名,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你们多少次在这床上度过那些懵懂的童年时光?你们延续着童年时的天真而又粗鲁的游戏,直到筋疲力尽。那个晚上你说:“真好笑!”但是她并没有问你什么好笑。她始终没有问。就像童年时第一次在一起睡时那样。
雪安静的下下来了。在深夜里,在你迷迷糊糊之际,你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你还好像听见那轻微的綷縩,你想象一个人起身穿好衣裙,然后阒无声息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没有告别,什么也没有。你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的心好像也被抽空了一样。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大地,下着茫茫大雪。雪地上只有一串孤独的脚印。
第二天你只有一个人起床,但后院并没有脚印。雪下得真大,可以堆雪人。


你最后跟她在一起时,她穿着那件红衣。是的,你记得很清楚。你从白雪皑皑的河滩上走过,惊扰了枯草间一群带着鹧鸪斑点的胖乎乎大鸟。它们忽然就一起扑棱棱张开翅膀朝彤云密布的天空飞去。你站住了,笑呵呵的望着这群飞禽飞过两岸积满白雪的淡墨色河流。你穿着狗皮翻领的军大衣,双手缩在衣袖里,嘴里哈着热气。你开始大声尖啸,从远处堤坡下的白杨林边,传来清脆的回应声。她兴高采烈的回应声。她在大堤上面疯跑,她竟然先到达了。你抄近路却迟到了。你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橡胶套鞋,深一脚浅一脚吃力的走在那条被大雪掩盖了的河滩小路上。在那堤坡下,她站着,抿着嘴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笑什么?你没有问她。你也不想问她。你陷在你们小时候经常“飞”过的那条小沟坎里面去了,你整个人滚倒在里面。你从冰冷的雪堆里爬起来,一脸狼狈,她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来拉你。那是最后一次你跟她在一起吗?那个包红格子围巾在头上的女孩?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她不作声。
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
她可能跟谁走了。
只是听人说她上广东去了,打工。
你们给在监狱中服刑的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去了一封信。有保留的提到一些情况,你们是不是都暗暗舒了一口气?
你大学已经毕业。你开始教书。
你妈妈吵着要为你介绍对象,要你尽快结婚。
你有时站在楼梯转拐处,望着那排光秃秃的接骨树篱笆。你不由自主就想起她,想起她伸出手来拉你,在那条小沟坎旁边。
你看见过很多女孩子。但你看不见她。你明白你在找她,但你好像也觉得她已经不再是她了。这是什么意思?
丑陋!荒谬!现实总会展现出它那散发恶臭的胀裂的肛门。你感到生理上的一种恶心。你知道你希望看见一个身影从那排光秃秃的接骨树篱笆后走过。你甚至想象出了那问话和对答。但一直没有那个你希望看见的身影出现。只有大雪正静悄悄的落下来。一群扎煞着羽毛的麻雀一跃一跃急匆匆飞过。你安下心来,你等待着。现在,你只能等待,和你的“阿童木”,它常常趴在你膝盖上打呼噜。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整天又一整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只能等待。
但前面是什么,你不能不说你很茫然,你笑,咧着嘴,但是不是表示你真那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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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南村 at 2015-10-20 12:27:51
你终于又见到她了。在床上静静躺着。你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
冷雨和霰粒开始敲击着房瓦,后来就悄无声息了。一定是开始落雪了吧。你沉在黑暗中的寂寞里。你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屋子里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心情起伏不平。你知道他们就坐在那里,和你爸爸你妈妈一起坐着,面对着面。
满脸可怕盘山胡的人出狱了。他女儿跑去接的他。父女两个搭车回来,路上转了好几趟车,弄得筋疲力尽。他出来时并不像个罪人,他面色还不错,只是老了。如果让胡子长出来,胡子已经花白了。他的手有时一激动就发抖,老拿不住东西。
他谈起他的并不值得夸耀的经历,心情也并不是格外沉重。他好像在讲别人,讲一个跟自己不相干的无足轻重的人的前尘往事。他还不时笑笑,但不是以前在楼梯间里的那种爆炸式的笑,粗鲁的笑。你听见你爸爸你妈妈也轻轻的笑起来。但你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好像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在那里一直呆呆的坐着?一直坐在那里听他们闲聊,目光呆呆的盯着某一个地方?是盯着那老旧的梳妆台吗?还是那床前的煤球炉?她就坐在那里,却没有说一句话叫人听听,像一个人间省略号,但叫人知道有那么一点点东西,是有那么一点点东西,意犹未尽。
你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向你靠近。在黑暗中,你感到有个人影已经站在你的床前。你在面对一场自尊的考试。
她轻声叫唤你。
你好像在梦中答应她。
你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小台灯。你眯着眼,望着她,用手指指床沿。她点点头,坐在你身边。
你咧嘴笑着。
“好多了吧?”她说,
“嗯。”你说。
隔壁的谈话像一些画在粉墙上的渐渐暗淡的彩笔线条,每画一下,很快就从墙上消失了。不真切,你张大眼睛盯着她,她嘴唇噘着,眼睛里含着笑意。
那个下流胚,那个坏种,你知道吧,他已经被枪决了。他穷极无聊,竟然跑去云南贩毒。你不想跟她说起这事。一切都过去了,还提他干什么?还提那些难堪的前尘往事干什么?
你握住她的手,冰冷。纤细的指关节和坚硬的指甲在你温暖的手心里像是只死掉的某种奇怪动物。你抚摸着她的手,这只曾经拉你出那小沟坎的手。你发出扑哧的笑声。
她没有感到好奇。她不问你为什么笑。她不问。她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有点昏昏欲睡。她眼睛没有看你。她眼睛望着自己的膝盖,你觉得是那样,在鼻子投下的阴影里,你看不清她的眼睛。你只看得清她还圆润的脸颊,涂着灯光温和的橘黄。她的手还在你手里,渐渐转得温暖,她的指头在你手心里开始轻微的划动。你咧着嘴笑。你们没有话可说,真奇怪。
她平静的俯下身子,温暖的手贴上你的脸颊,只是轻轻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只是那样轻轻地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雪是不是越下越大?风倒是停了,雪下下来时,你听不清那声音,但当你并不在意的时候,你还是会听见那轻微的綷縩,你想象一个人起身整好衣裙,然后阒无声息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没有告别,什么也没有。你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的心好像也被抽空了一样。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大地,下着茫茫大雪。

后来,你心力交瘁的爸爸离开了你们。
你妈妈已经手脚很不利索,好不容易才把你在床上放好,给你盖好了新棉被,柔软而贴身。你妈妈坐在你的床头一边喘息,一边按亮了床头的小台灯。你妈妈装作漫不经心的跟你聊天,你妈妈提到今天在街上菜市场看见了她。脑袋上扎着条红格子围巾,手里拎着一条胖头鱼。“她问起了你,她说明天过来看看你。”你点了点头。你望到了等待的隧道的尽头,那一点蒙昧的光亮,那也许就是尽头吧,那会是尽头吗?你不知道。你开始莫名其妙的厌憎自己,你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内疚和微弱期翼。你安安静静的躺在你妈妈的阴影里,听你妈妈絮絮叨叨一些她的琐事。你觉得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就在面前。你好像也在漫不经心的听着,但你没有漏过你妈妈说的每一个字,你突然问:“她究竟结婚没有?”但立即你就后悔这样问。你觉得你很愚蠢。
你妈妈停住了话头,吃惊的望着你,好像弄不明白你问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妈妈有点结结巴巴的说:“应该——还没有吧。没听说过。她爸爸,也没听他提起过啊。”

你在楼梯转拐处坐着,望着那排干枯的接骨树篱笆,你安下心来,你等待着。现在,你只能等待,和你的“阿童木”,它趴在你膝盖上打呼噜。你从那排接骨树篱笆后面看见一个移动的身影。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你听到她叫你。你答应她,你坐着,觉得自己很激动,你朝她点点头,你看不清她的脸。她站在黑暗里。但她从那排接骨树篱笆后面走过来,她踏上了铺着砖头和煤屑的小路,经过菜园朝你慢慢走过来。她的瘦长的身影还是那样。她还是脑袋上扎着条红格子围巾,还是穿着那件显得有点肮脏的起毛了的斑马纹呢绒五短上衣。她下身还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裙,没有遮盖住大腿。她还是只穿了肉色的里面有保暖绒的紧紧箍在腿上的长统袜,脚上也还是双黑深筒靴。她对你微微笑着。好像不过才离开你一会儿而已,好像她就是你的最亲密的人。她迈上了台阶,站在你面前,盯着你膝头上的黑猫,问:“你养的?”
你说:“嗯。”
她说:“真乖。”
你说:“嗯。”
你没有告诉她它也叫“阿童木”。她望望四周,没有其他人在楼梯转拐处。她的脸色苍白,眼角起了细细的皱纹。她薄薄的双唇还是那样噘着,只是嘴角不再那样圆润。你的心里是否升起一种苍凉感?生活的丑陋和不可理喻,轻易就嘲讽了一个像你这样曾经骄傲过的人。你在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的冒出憎恨,厌恶,悔恨,伤痛……你的手不禁抖了起来,深深的寒冷完全侵袭到了你的骨髓里面。
她说:“你冷不冷?”
你说:“嗯。”
她说:“我抱你上去?”
你说:“嗯。”
“阿童木”“喵”的叫了一声,扑到地上,无声无息朝那黑暗中的小路跑去。她伸开两臂,把你搂在柔软的怀抱里。
你听到沉重的略微有点踉跄的脚步声。你双手搂住她的修长的脖子。你们走进了你们都熟悉的那间小房间,你们走近了你们都熟悉的那张木床。她把你轻轻的放在床上躺下,你的僵硬的双臂却不能从她的脖子上面松开。她的长发拂过你的脸,你呵呵笑着,笑得都浑身颤抖了,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那个晚上你说:“真好笑!”但是她并没有问你什么好笑。她始终没有问。她这回也没有问。她平静的俯下身子,温暖的手贴上你的脸颊,只是轻轻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只是那样轻轻地把你眼中溢出的小小泪珠擦去。
她说:“明天我要走了,恐怕很久再看不到你了。”
她又说:“你要多保重你自己。”
你咧着嘴笑着,点点头。她的手掌已经湿漉漉,只好不再在你脸上擦拭。你松开了你的僵硬的双臂。
没有风,你好像感觉得到大雪正静悄悄的落下来。大地上面,等一会儿,就会有一双孤独的脚印吧,你想着,有双手给你盖好棉被,你于是吁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能听见阿童木在后院里发出凄凉的叫声,大雪真的正静悄悄的落着,瑟瑟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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