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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消失了》(6)

木子车 发表于: 2015-8-11 10:34 来源: 今天

天还未亮,我只能看得见眼前有限距离范围内的大雪纷飞。等我走到小巷尽头处的报刊亭旁时,情形就大不相同。由于还是有不怕弄脏车又乐意掏腰包洗车的主儿驱车经过,并且耀武扬威地把远光灯都打开了,所以此时我眼前翻飞的大雪纷飞着实是大雪纷飞得很,又由于雪片是在光柱里乱舞与周围隐匿在暗处的乱舞形成了鲜明对比,从而搞得我眼前的大雪纷飞显得又极其不真实,怎么表达呢?对喽,就像雪在镜子里头看见了雪,或者是雪梦见了雪。

在街边等了约摸十多分钟,我才挤上了公交车。等我准备刷卡时,不想前面刚刷完卡的一位年轻女孩,扭脸冲我说,你不用刷了。刚才手冷抖得没摁住多刷了一次!车都已驶出了两站路,我仍沉浸在此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之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她再漂亮哪怕一小拇指多,我坚信我一直能够沉浸至中午返程时,并且跟她在公交车上与否,毫无关系。

我不时转过脸去看车窗外模糊的雪景,也看模糊的街景。也就是说,我刻意把雪景跟街景区分开来,看,虽说街景已经包括了雪景。还是行道树上的雪接近于景致,而街面上的雪则更近似于烂泥。街边墙头上的雪孤孓独行,假如你的视觉参照物是公交车和你自己的话。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也有骑自行车、骑电动车的,但好像是在表演杂技,技术拙劣不说还有随时玩砸的可能,不过直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见谁玩砸。

而李建设就是在这个时候栩栩如生地跃入了我的眼帘:忽而是他驮着女儿艰难骑行的画面,忽而又是他因天气原因不能跑摩的而不得不停靠在街头愁眉苦脸的画面。

我决定等会例行作文课时,给学生布置一篇有关大街、有关雪,有关大街上的雪的作文。

拉开玻璃幕墙的帘子,李建设明显感觉外面光线不同于昨天。要不是客厅亮着的黯淡微弱的壁灯,外面的光想必刺眼不少。然而事实上,外面仍旧是一团漆黑,如果不往铺在小区下面的雪投去目光,或者像他此时此刻把目光朝向附近的低矮建筑物散去。到处都是积雪,依次在他的目光里延展,增添。好像不断地去眺望,让目光蜿蜒得足够远,白茫茫一片就会被他望出来似的。

大街上,好像也只有路灯明亮的地方,比如每一个十字路口才真正下着雪。而稍嫌黑暗的地方,雪落在鼻尖、脸颊与额头冰凉的感觉清晰异常,却俨然梦中。

把爸爸抓紧,李建设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对身后的女儿说,下雪路滑,不好骑。女儿哦了一声。为了防止随时滑倒并且自己好在第一时间作出快速反应,李建设一路上就将两只脚悬空在电动车的两边。如果快要摔倒,我就马上用脚支撑住!

要是来不及反应呢?女儿还是有点担心。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李建设好像还生气了,但明显慢了下来。

爸爸,女儿又在后头催促,太慢了,会迟到的!

李建设就稍微加快点速度。

太快了也不行,会滑倒呀爸!

李建设就又放慢速度。

讲完今天的历史课,我夸张地干咳两声,刚要宣布某项任务,就听到台下一位一向顽劣调皮的男生对周围其他同学说,今天肯定是写雪!可憎的是,他竟然还是模仿我的口气。也太肆无忌惮了!但马上我就又不生气了,被一个隐秘的好奇攥住了:他是怎么知道我今天的命题作文的?得单独问问他。

就这。大家抓紧写。走下讲台都已踱到教室门口,我猛地转过脸,朝第四组倒数第二排道,那个谁,就是刚才替我布置作文的那位男同学,你出来一下!

我在教室外面走廊尽头站住脚,回过头去看,那名男生刚走出教室门口朝我这边晃过来。他的心里一定是忐忑不安的,而我更甚,因为我不知道他将会给出我什么样的答案。他走得好慢,以至于我觉得我正在移动,走得离他越来越远;如果他走动的速度始终慢于我,按照物体运动物理学的追赶运动原理,就是到死,他也撵不上我,走不到我面前。既然有相对运动存在,我这个不动的参照物势必会延缓我们的相遇,那截至目前还在纠结着我的疑问,也一定会迟迟不至。于是,我顾不得做老师的矜持,拔脚向他快步走去。由于我走得急匆,加之急于知道答案的急切心里,我的走动不显得气势汹汹都不由我。他发觉我的异样后,先是站在那里愣怔了一下,接着便欲转身逃跑。

站住!我一声断喝,想想不妥,立马又以商量的口气说,回来吧,没事儿,现在教育局又不允许体罚学生,不像我们小时候,更何况咱们这里又不是什么正规学校,补习学校而已嘛。回来回来。

他终于躲躲闪闪地站在了我面前,眼睛里好像还残存着随时逃跑的灰烬。我们彼此都不说话。继续对峙着。我实在把持不住了,猛地扬起头,以极快的语速让我的疑问一泄而出:为什么不说话呢刚才的勇气哪里去了我说过不体罚的……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今天的作文主题难道你发现了什么或者我无意间不知不觉地透露了什么?

他仍旧紧张地绷紧着身体,却也以快速语气对我说道,其实多半是瞎猜的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口起初只是憋在心里的念头……后来就没管住嘴,换口气儿,他继续道,对不起,李老师,那句话是它自个没忍住,溜出来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拣重点说,我的语气稍微强硬了点,点你名出来不是听你啰嗦的!

他后退半步,说,老师你上课的时候一直不专心,心不在焉地老是朝窗户外面瞅,偶尔还会张望或者眺望一下……总之是极其不专心,他向我移近了点,我相信教室里许多同学都已瞧出来。我就暗自在心里想,不住地琢磨,联想……后来就忘乎所以,说出了那句话。

吸根烟后,我用一种早晨刚睡醒独有的黏涩嗓音对他说,你可以当一名作家。可你平时作文不咋地嘛。我抬起目光紧盯着他。

我二叔就是一名作家。他是北京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

哦,遗传。写什么?

写小说。他想了想,又说,还写诗歌。

现在,我不得不说,李建设是个比较怪异之人,自从他上次联系上我后就再也没有电话联系过我,偶尔只发短信或者私信、纸条什么的,微信我估计他不懂,其内容还多是有关他的小说《大街消失了》的相关事情。也就是说,在我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一面之后现在接续起来的这种联系,依然是残缺的不完整的,闻其声只一次,以后就是读由他写的字了,还不是亲笔写的。所以我经常思忖,他是不是写字(小说)写得癫狂以致不会说话了?长此以往,他的口头语言表达能力不仅会成为问题,就是直接功能衰退及至完全退化也说不定。哑巴!真是个哑巴!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笑了。他小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甚至是恰恰相反呢,简直就是话痨。从村里人了解他也没经历什么重大变故,父母健在、老婆女儿,下岗失业跑摩的多了去了,小日子穷肯定穷点,但至少还有平常人家的小幸福在。那么就只能是事业不顺了。有时在家里我也会跟老婆偶尔提及他一两次,我这个睡姿别致的老婆,李建设压根没见过。

你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对老婆说,以至于变得像换了一个人!

老婆终于把儿子哄睡着,替他掖了掖被子,转过头轻声冲我说,去你书房谈。我最近还真打算跟你好好交流一番。她的神态与言语间似乎还弥漫着股子挑衅的味道。我也不甘示弱,霍地从床角站起来说,走,谁怕谁呢!我是吃馍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走!

没事儿,我站在书房门口对老婆说,就坐那。

我可不敢坐那地儿!老婆嘴角一撇,那是人家文化人坐的地方。

我向里走走,那好吧,你就站着得了,然后我踱至电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冷场持续了长达五分钟之久。

吸完第三根烟后,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抬手在电脑上一阵鼓捣,邓丽君《甜蜜蜜》背景音乐响起。

换掉它!

谁?

甜蜜蜜。我喜欢听梅艳芳的《女人花》。

要不姚贝娜吧……她刚因乳腺癌走了。我们应当怀念她一下。

老婆咚咚咚地碎快步飘至我跟前,抬手阻挡我拿鼠标的左手,我偏不……你嘲讽我得是?明知我胸脯小——哼!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站起来对她说,我不是,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也太敏感了呀!想了想,又说,梅艳芳也不能听。

为啥么?

她得那病也不吉利!依我看,咱们还是甜蜜蜜吧。老婆听后说,可以是可以,语气明显柔和了下来,一只手也扶在了我肩膀上,但是邓丽君是自杀的呀。我说一码是一码,咱先甜蜜蜜了再说。结果是这天晚上非但她没跟我“交流”成功,反倒让我把她给睡了,就在书房。也就是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睡了,根本就用不着穿过大半个中国。

老婆心满意足地回卧室跟儿子去睡了,而我,又一次进入到李建设的博客。我打算给他发个纸条,告诉他我刚通过我的学生认识了一名小说编辑,如果他把他的《大街消失了》写完之后想发表的话,我也许可以代劳通融一下。

我边吸烟边等待李建设的回复。我相信我们的默契,他一定在线。

李建设依然“沉默”。我就奇了怪了,默契咋就失灵了?一定是机器的问题。我所说的“机器”,是指李建设的写作机器,即他女儿的学生pad。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天天都更新他的《大街消失了》,要么是他死了要么就是机器的问题,好像别的事情已经不能阻止他继续写下去。他可真是个可怕的人,不,可怕的作家!难道他不是人?可是他的写作机器能出什么问题呢?让老婆摔了?不可能,那是他们共同的女儿的财产,纵使再失去理智,也断然不可能毁坏它,即就是她毁坏李建设也不可能毁掉娃学习的物件;那一定就是网线欠费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可能是刚才体力透支,我这会感到累得不行。就打算睡。

这个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或者说荒诞的梦。我梦见李建设全身赤裸坐在卫生间埋头写作,饿了就吃他的大便、渴了就喝他的尿,恶心死人了。半夜惊醒时,我下床去了卫生间,刚准备撒尿,坐便器里的李建设正冲我坏笑,吓得我提着裤子蹿了出去。想想不对,我鼓起勇气,再次走进了卫生间。这次安然无恙。从卫生间出来踱回卧室,我轻轻摇醒老婆,告诉了她我刚才做的那个噩梦,老婆打着哈欠说,我不相信,他就是再喜欢写作,再废寝忘食,也不可能恶心到去吃屎喝尿的地步。我说不是那个意思,梦境多是潜意识的变形再现……可是它到底要告诉,不,暗示我什么呢?老婆迷迷糊糊地说,可能是警告你以后要常讲卫生吧。去去去,睡你的觉。

看来,这个夜晚是不得安宁,无法入睡了。我独自坐在客厅,默默地吸烟。我梳理着自从我们联系上后前前后后的事情:如果他有真正的电脑,我们也许继续维持之前的失联状态,他也不会低三下四地央求我帮他整理编辑他的小说,我也不会多事地自作主张再瞎写一部我的《大街消失了》,及至还不要脸地动用剽窃了我的学生们的才华……更不会做今天晚上这个荒唐得令我失眠的噩梦。我又胆战心惊然而却平安无事地上了趟卫生间。我感觉到我疲乏得精神亢奋。李建设携他博客上那一节节——一截截的文字,共同共谋地严重破坏了我的生活。我恨死你了呀李建设!你简直就是我梦境中的魔鬼啊!

一截截?!对喽,暗示就应该蕴含在这一截截中。可是,还有他那喝尿的非人类习惯呢?它向我揭示着什么,什么呀?

“……我以前非常之渴望发表,惟有发表了才能渐渐得到认可。写作者无不希望得到认可,而且是认可越大越好,这并不是什么虚荣不虚荣问题。像卡夫卡那样的超脱者,这个世界几乎绝无仅有,但我坚信这只是外界对他的误解,想来他必定曾十分渴望得到同行认可,甚至是赞誉呢,要不他也不会在文友聚会时高声朗读自己的作品。可后来我就不这么认为了,我是指认可,因为越是想得到一节节攀升的认可,就必须得跟权力相结合,而权力需要的并非是文学,那么写作者必定会自我屏蔽掉一些不适宜得到认可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恰是非普遍性的观念和认识与理解和判断。真正的文学不为任何价值观服务,它只对人性服务……我也不是没发表过,现在偶尔也奢望发表一下,但随后就又打消了那种念头。道理同我前面所述,即意味着妥协、屏蔽与丧失。当然,我这肯定也是为自己吃不到葡萄的酸心理在辩护,但正因为辩护了我才会最大限度地不让自己的写作妥协、屏蔽与丧失。如果你非得要说我这是诡辩,或者干脆说就是胡搅蛮缠,我也没办法。我想我的意思应该是表达清楚了。谢谢。建设。”

我盯着电脑显示屏的这段文字边吸烟边沉思,边沉思边吸烟。听了半个小时音乐后,我还是有一个疑问盘亘在心头,即他李建设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么他写作的动力何在?一个人,比如像他这样癫狂地持之以恒地不管不顾地干一件事情,如果没有精神的或者物质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的动力所驱使的话,除非他不是人。然而吊诡的是,他千真万确的在疯狂的驱使下理智而冷静地干着一件“非人的事”。如果照此逻辑继续推理下去,难道写作是一件非人的事?什么是悖论?我像这应该就是之一种。虽然他的确是在疯狂的驱动下理智而冷静地写作,但就此并不能认为他的写作动力就是疯狂,否则“理智而冷静”就无法得到解释。我之所以说他理智而冷静,是由于我好歹也算是个心智健全的知识分子,既然是知识分子,那么具备相当的审美和判断标准,我想多少还是有点的。

纠结了许久,仍旧是纠结。所以我决定先不去纠结,得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进行我的《大街消失了》才对。世间纠结之事多了去了,而无法洞悉继而拆解者十之八九。还是打住的好。

她果然是回家。李建设他们此刻就在巷子的拐角处,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区。实在是不能再跟踪下去了,就像此前他们俩不能跟着她盘旋下去走进那个逼仄的地下室。所以地下室里的那个高个子“魔鬼”,李建设还是没有看到。但他现在非常渴望看到她的老公。

你为什么非得要见他?年长的宇航员眨巴着眼睛问李建设,同时拿目光不断地扫描着她刚走进去的小区的门口。

谁?

甭装了。我可是火眼金睛。宇航员就是专门负责遨游太空的人,啥星球没见过!

李建设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他有无绝好之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潜入她家。年长的宇航员听后慢吞吞地说办法有倒是有,就看他愿意否。李建设说他愿意。

那好吧。我们耐心地在这里等。他终归有走出来的时候。

你、耍、我?李建设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意思是潜入进去,明白吗?蠢货!

年长的宇航员不乐意了,抬高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进去?你想看到什么?变态!

李建设冷笑两声,哼!哼!回音犹在空中回荡,我就是想看他们做爱,以便了解他们的专注度如何?

年长宇航员立马来精神了,凑到李建设跟前,腆着脸问他是不是正在进行着一个科研项目,如果是的话,他倒不介意加入进去。他又望小区门口瞟一眼,转过脸来说,你真是色迷心窍了……难道你忘记我们是如何穿越虫洞到得这里的?现在,任何时间点,任何空间点没有我们不能去的!小小一个2118年的平常人家之家,奈我们何?走,说走就走!

李建设却迟疑着不动。年长的宇航员问他何故,他似乎有点羞赧地小声咕哝着说,我、我……主要是想一个人进去看看。

不行!坚决不行!是兄弟你就应该收回你刚才说的话,我是不会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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