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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消失了》(5)

木子车 发表于: 2015-8-11 10:32 来源: 今天

我了解他的小孩子脾气,害怕他真的翻脸,就回复他说,好吧,咱跟虚构的人物较啥子劲儿,我唯命是从即是。

当我又粗读了三个小节后,突发奇想,我何不也练练手,学着写小说,接着他没有写的地方续下去?有意思是有意思,问题是我怎么知道他哪些地方写了哪些地方没有写?又吸了根烟后,我决定按他发在长微博上的日期先后顺序,续着写。

为此我激动地彻夜未眠。

“……地下室里的高个子男人听到动静——虽然她的脚步声极其微弱但敏锐的他还是听见了——慢慢抬起他沉重的头颅,把目光聚焦过去:光线昏暗,她脚底下的台阶几乎看不到,当她的身体一截一截从高一级台阶移至低一级的台阶时,简直就像从空中飘下来,幽灵似的。她这会已经适应了地下室黯淡的光线,先前眯着的眼睛稍微睁开了点:他面前的桌子显得很低矮,上面凌乱的摊着几本书什么的;当她艰难地迎接住他的目光时,感觉坐在那里的他形容枯槁得像个野鬼。……”

我第三遍读了李建设刚贴上去不久的这节文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五六年前我的确住过一段时间的半地下室,里面除了张木板床,剩下的家具也就是一张破旧木桌,一旦趴上去还咯吱咯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坍塌,散架。他又没到过那里,咋知道得那么清楚?最可气的是,那货还把玉树临风的我比作野鬼。比作野鬼也就算了,我心大,不予计较,可他后面的臆想也太过于武断,不尊重人嘛,我虽然混得背,穷得只剩下了自尊,可毕竟是自尊呀……我以前的女朋友(第一任老婆)那次到地下室来看我,我们是发生了首次性关系,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明明是她主动爬上了我那同样随时会散架的木板床……李建设那怂货跟他小时候一个球样儿,歪曲事实嘛,也太不地道了。

痛定思痛了一根烟时间后,我大胆决定把李建设这一小节在我电脑里重写一个版本。当然,不发博客,隐秘地进行。不光如此,等随着阅读的不断深入,凡是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全部给他重来一个版本。我又一次激动地差点去卧室寻求老婆给灭灭火儿。

也就是说,等李建设最后把他的小说《大街消失了》全部写完,一部小说完全可以变成两部小说。问题是万一受到某出版社青睐得以出版的话?得嘞,他李建设出版他的,我出版我的,互不相干。我想他还不至于为这破事跟我翻脸。就是翻了我也不怕,毕竟《大街消失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理就是论回村子里去,我也不见得理屈多少。

大街上阴冷萧索,人们似乎都被严寒冻结在了家中。但我得去补习学校讲课,不讲课吃什么?拿什么养娃?本来我想开我那辆花不到两万块买的二手普桑,想了想遂作罢,一是耗油,二是我看见它就来气儿:款式老就老点,破旧也无所谓,你他妈的耗哪门子油呢?

干脆乘公交。乘公交并不代表我没有车,不是眼瞅着就要下雪了么,人家担心弄脏了他的爱车。于是,我就从公交车上下来,一步三晃地步行三百米,爬上了补习学校所在的那座五六十年代的前苏联建筑。这栋楼骨架庞大结实耐用,但跟俄罗斯现任总统普京身板相差甚远;不过,他身上的肌肉还是蛮健壮的,空手道据说也厉害,就是不清楚打得过成龙不?胡思乱想到这里时,我已经走进教室站在了讲台中央。

谁!我懊恼地问下面齐刷刷举着脑袋的学生们,今天值日?

话音刚落,一位年龄不大却长得胡子拉碴的男生皮塌地穿过甬道,晃到讲台下面冲我瓮声瓮气地说,是我——咋了?

擦黑板!

课上到一半,我突然就又想到了李建设的《大街消失了》,于是心血来潮地冲众莘莘学子提议道,下面我们是作文课,还是命题作文,题目叫《如果我真的能够穿越时空》。台下的学生唧唧喳喳开始议论起来。其中一个文静的女生站起来扶了一下眼镜,提醒我说,李老师,你好像讲的是高三历史呀!

难道你高考不写作文吗?难道你不知道文史相通吗?或者说你怀疑李老师的写作水平?台下的学生笑成一片,左倾右倒、前仰后合得就像一片麦田同时被两股风向不同的风吹拂着。

从补习学校回到家,天已经黑透。公交车不好搭,等得我一时怀念起我那辆二手普桑的好。打的又太贵——我靠了个去!要不是怕李建设难堪,真想一个电话把他跟他的电动车一同唤来。小说多虚构,我站在街道沿边吸烟边思考,也许他根本就未曾跑摩的……谁知道呢?再说了,以我对他敏感与自尊心的了解,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冒失地去向他印证我的疑虑。

吃过晚饭,我又一头扎进了书房。在电脑桌上铺开七八张我自以为写得比较好的作文——其中就有四眼文静女生的——准备拿来做参考,以企助我一臂之力,完成我接下来的隐秘写作。

我这个时候已经翻到了揶揄我的四眼文静女生的作文《如果我真的能够穿越时空》:“……今天一吃过早点,我就决定中午饭去清朝吃,最好是乾隆时代。用膳——大家听听,多么准确美妙的用词!仅从字面上理解就让人感到温暖无比,特别是膳字,不就是说善良的人每个月都有饭吃,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好饭,美味佳肴,比如满汉全席之类的?”看到这里,我不仅悲从心来,看来她的家境不好,不是下岗家庭就是农民工家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我长叹一口气,伸手从电脑桌上摸索香烟,然后用右手握着的鼠标点烟。我有点恍惚。恍惚过后又止不住理性的思忖,既然穷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报什么补习班呢?看不透,看不透的人性和教育呀!其实说看不透我是装谦虚,潜意识里是不愿意思考一些思考了也屁用不顶的事情。既然改变不了世界,好像就只剩下被世界改变了。不像李建设那货,一根筋得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他写他的《大街消失了》我写我的《大街消失了》。

吸完烟,我接着往下看:“……在清朝呆了两天,觉得没多大意思……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如范冰冰那么幸运,一夜之间从丫鬟金锁变成一代女皇武媚娘?罢罢罢,伊人秋水渐瘦弱,枝丫孤鸦声嘶昏。还是去公元2118年的未来去散散不开心的心,那里没有人性的欺骗与恶,没有贫穷,没有弟弟……”没有弟弟?!这个句子突兀出现,什么意思?在文学修辞上应该归属于隐喻还是真的具像的活人弟弟?这么说她有一个弟弟,而且这个弟弟的存在让她感到无比忧伤?看来,绝不是城市下岗失业家庭!养不起嘛。只能是进城农民工家庭了,因为农村现在不管穷富基本上都俩孩儿。忧伤可以是可以,可千万不能够心生怨恨,以死相逼父母把弟弟赶出家门更不可取。且行且珍重。

素材积累得差不多了,我正打算动手写,不想无意间瞥见电脑屏右上角显示有私信啥的。点开,果然是李建设。

登峰: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忘记告诉你。在你整理编辑《大街消失了》的过程中,特别要注意不要囿于我所贴小节的时间先后顺序,即按你的理解编排即是,23——25或者25——23都无所谓;另外,你毕竟大学毕业了,学的还是文史类的,而我惭愧的是只上了不到一学年……我的意思是说,哪里用词不当(力求精准,特别是动词)或者存在病句现象,麻烦你多操点心。谢。李建设。

退出私信后我阴笑了两声,是的,我简直都操碎了心,连我的学生都抄袭上了。不仅如此,就在刚才阅读他的私信的同时,我还产生了一个更为大胆甚至是嚣张的想法,即凡是以后我打算篡改的地方,事先由我的学生作文好我再挑剔着抄袭。也就是说原著李建设的长篇小说《大街消失了》包括显性和隐性作者,总人数极有可能不是一个或者两个而是39个。我所带补习班总共37个学生。

又一次念及至此,我简直是欣喜若狂,因为就我有限阅读经历所了解,好像还从来没有哪一部小说是由39个人共同完成。突然感觉到肚子饿。吃完宵夜我重又坐回电脑前。先阅读完李建设此前不久贴上去的一小节后再动手不迟:“她从那幢结构平庸的建筑物地下室盘旋上来又一次站在门厅下四处张望的时候,李建设与年长的宇航员在街对过咖啡厅的玻璃窗户后面倏地站了起来。她站了约摸十分钟就走上了浓雾弥漫的大街;李建设俩人已经奔出咖啡厅门左手拐上了大街。浓雾也许刚升起不久,也许此前早已存在,只是所有人(三个人)都无暇留心注意而已。看来她这是要回家吧?年长的宇航员边随着李建设向前走边问他,再不回家的话,她老公就会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吧?或者频频朝临街的窗户口下眺望?

打个狗屁!她那先天不对称的两条眉毛,他老公看见就窝心。

……”

我不忍心再往下看了,都21世纪了,他李建设咋就写出了19世纪西方文学的陈旧味道?故弄玄虚不说,个别句子也太他妈长了,不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节奏,人家现在的句式停顿都是一小截一小截的,不能比喻成便秘但至少也可以形容为像小眼睛快速闭合那样,一闪一闪的……李建设的小说还存在一个最大毛病,但我现在还不想指出,毕竟在我还未着一字的情形下,却先跳出来对他人的作品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的不是,不仅毫无发言权而且显得相当地不厚道。外面很安静,也不清楚我是如何产生的这种异样感,踱出书房去到阳台一看,果然是下雪了。要不是借着楼下小区甬道上亮着的灯光,几乎察看不到雪花的飞舞。

整个小区宁静极了,仿佛白天的喧闹完全被黑夜吸纳并且毫无保留地稀释殆尽。这么说,化学反应不只是存在具象里也存在于抽象中。我的意思是说,李建设正在使我的生活发生着变化,甚至是感应外在世界的方式方法。这当然包括两种变化,即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物理变化是肉体的,化学变化是精神的,二者合而为一就是我整个人的变化。

吸完烟我返回到书房。此前我还去到卧室看了一眼他们娘俩,跟查房似的看看这里瞧瞧那里。老婆的睡相使她看上去像是另外一个人,显得有点陌生。由于她的脑袋别扭地歪在枕头上,使我感到难受,我就不得不打算将之摆正,又由于怕弄醒她,我的动作力度难免显得不够,以致最后决定还是任由它歪在那里吧,倒也显得自然。儿子倒是一如白天般的可爱,虽然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横躺在他母亲的身旁,以至于留给我的空间少之又少。

当我在电脑前实在憋不出几行字来时,我就去李建设博客里读“原著”,以企加深对人物形象的理解从而获得必要的灵感。至于我的学生的作文参考资料,我则十分偏爱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阅读四眼文静女生的作文。

“据说火星蛮适合人类居住,就是不清楚它上面会不会一直是炎热的夏天?我一直不喜欢夏天,不是因为酷热难捱,跟是否安装空调也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主要是担心我们家租住的大杂院里男人经常会在夏夜里毫无顾忌地冲凉。每每遇此,我恨不得立即睡大街上去,一躺下来就能够看见满天的繁星。火星上还能看得到繁星吗?”

能。我在心里回答了她,然后继续往下写我的《大街消失了》:“她还没到家门口,她那公务员老公既没在临街的窗户口心急如焚地眺望,也没有打电话,而是独自先睡了。不久,他就进入了梦乡。干脆直接说吧,就是不要脸的春梦。”

上完卫生间回到电脑前,我继续写:“她站在家门口轻手轻脚地拿钥匙旋转着门上的锁孔,左三圈右三圈后,才想起锁已经坏好几天了,还没来得及修,所以钥匙插进去后是360度任意旋转。然而诡异的是,就这,丝毫不影响锁的本身功能,锁能锁开也能开。起初她发现这个问题时第一时间对老公说后,老公提议说不妨用你办公室钥匙试试,她就试了,结果是打不开。她老公心下也感到诡异得不行,遂用自己办公室的钥匙试了试,结果相同。也就是说,她们家门上这孔坏锁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全世界最安全最保险最匪夷所思的防盗锁。她像往常一样随手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又推,依然不动纹丝?!”

写到这里时儿子已经在卧室里哭了大约七八声,我一时无法得以继续,便心烦地几乎是冲进卧室:老婆依然保持着她别扭的睡姿,可真够我行我素;儿子已经坐在了床上,干嘛呀?我问他,他指了指床说尿湿了,冰。

我们俩最终还是没有吵起来。这都得感谢我的那句“下回非让儿子溺死你不可!”她听完该话后笑得前仰后合;我则拂袖而去了书房。

等我在电脑前平静下来,则想到此前我一直没有在意或者说未曾察觉的问题,即李建设为什么在他的《大街消失了》里面还塑造了一个李建设?既然他想写他自己的故事,说是有点自传体也无妨,何不干脆直接用第一人称来叙述,方便不说还显得至诚至真?

以我有限的文学素养来揣测,来判断,我至少可以断定他决不是嫌“我”有碍于叙述视觉的自由转换。我深陷于我与“我”的纠结之中。然而就在此时,我那不仅睡姿别致而且没有眼色的老婆,揉着惺忪的双眼晃了进来。她迟迟不肯离去,我就久久不能继续我的二手写作。由于犯急又不好意思直接对她说,你还是打消歪念头,趁早睡回床上去吧!我一时急火攻心,居然莫名其妙地对她冒了句:明天把咱家门上的锁换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深受其害,而这个“其”既是物也是人,物是《大街消失了》,人是它的作者、我的发小李建设。主要表现是,我变得越来越感到恍惚,以前偶尔也忧伤,但还不至于恍惚。为了把我的《大街消失了》这个版本写好,为此恶补了不少书籍,譬如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夫维诺,还有纳博科夫与佩索阿,特别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在读了他的《惶然录》后,真是觉得它是一本令人感到不安的书。不安,很是不安,却不大清楚具体到底不安什么,反正就是不安,晚上噩梦连连,早上起来恍然如梦。就连我那睡姿别致且粗枝大叶的老婆都发觉我变得古里古怪。她的确凿证据是,以前再怎么说,十天半个月我们等儿子睡熟后,还会干一些夫妻之间偷偷摸摸的事,现在倒好!她仄着脑袋不看我地说,一个月都不理我啦!是我老了吗?变丑了吗?即使老了丑了,责任也在你!就我那平时用的十块八块钱的劣质化妆品,能不老不丑吗?好,你去找年轻的漂亮的二奶小三去吧。我说我没有钱没有权,你说的那些女人都不可能。她凛然抬起头说,可是你玉树临风啊?我说瘦,风会把我刮倒。她说即使倒女人怀里了也是躺着的玉树临风。我说躺着了人类个头基本差不多,并且根本就吹不到风。她扑闪一下她忧伤的眼睛,问我为什么,我说你傻呀!谁跟野女人幽会,还躺大街呀?她摇头晃脑,说那说不定窗户是开着的——你不要胡搅蛮缠了,去睡吧。记得睡的时候把枕头放平。她抹一把硬憋出干泪,愤慨地斥责我说,你看你看,让我说准了吧,连我睡觉枕的枕头都厌烦了呀!我跺脚道,不是因为枕头呀!那是因为什么?是嫌我又老又丑吗?是的,一定是。好了吧,今天晚上就到这里,我瞥瞥她,我还有事情要做,并且不停地朝屋角电脑那儿瞅。我傻呀!她恍然醒悟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电脑,网恋,你一定跟哪个不要脸的裸聊了……我傻呀,命苦啊,整天就知道寂寞地看电视剧!我没好气地说,你还刷手机屏呢。

昨天晚上捂了一场雪,直到黎明时分我下楼准备去补习班上课时才发现这件多少有点令人感像到振奋的事情。可随后我又愉悦不起来,二手普桑今天是真的开不成了,倒不是嫌耗油,即使再耗油,总还得偶尔开一次嘛,主要是担心又增加洗车费用,如果自己洗也不是不可,问题是又得再次增加家里的水费,就这还忽略不计了人工费。我绕过小区地下停车库,穿过一处有亭子的花园,径直晃出了小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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