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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消失了》(3)

木子车 发表于: 2015-8-11 10:30 来源: 今天

老头说他不吸烟,不光他不吸烟,这个城市的居民根本就不知香烟为何物。至于人们为什么要藏起来,老头是这么向一脸诧异的李建设解释的:由于人口剧增城市容纳量有限,人们的出行变得越来越不方便,在加上各种交通工具所占空间激增……你走在大街上根本就没法下脚。漫长的大街就像漫长的人生,一眼望不到尽头,为什么?因为大小车辆一辆挨一辆排着长长的队伍艰难地蠕动,有时根本就看不到它们在动……后来就好了,这种落后的交通得以从根本上得到彻底改观……当然,这得归功于我们这里科技的发展与进步——

怎么个进步法?李建设又想吸烟,思忖了一下,忍了。不过他又禁不住问老头,不吸烟,你们,我是说你们这儿的人,两只手闲下来的时候干什么?老头说左手闲下来的时候插裤兜、右手闲下来的时候也插裤兜。

那只穿条裤头怎么办?

两只手环抱起来看窗外的风景。

李建设有点按捺不住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我的意思是孤独了忧伤了难过了痛苦了的时候不吸烟干什么?该不会即使是站街边也刷手机吧?

老头顾自忧伤道,两只手要么插裤兜要么环抱起来看风景——耐心等候所爱的人从浓雾中款步而来,然后迎上去给他或者她一个有力的拥抱或者一下深情的吻。

我靠!李建设差点蹦起来。

大街上依然清冷,行人寥寥无几,除过偶尔经过他身边的几辆自行车,任何机动车辆都没有。李建设边孑孓独行边思考,这个城市的居民为了缓解交通,方便出行,所使用的超幻隐形交通工具,到底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观。

起初是为了缓解交通,方便出行,才诞生了超幻隐形交通工具,各人出行各人的谁也看不见谁更不影响谁,现在倒好,又嫌孤单寂寞集体上街要求开辟公交专线,这不等于绕了一大圈又回去了?李建设感到索然无味,便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可是他都走了好几条冷清的街道,脑袋里还不时浮现出那老头痛心疾首的样子。他站住脚举目四望。周围静悄悄的,但他知道此刻说不定正有出行者从他身旁隐身而过。万一撞上我出了交通事故怎么办?他们虽然彼此隐身经过时不占据空间,也就是说不存在发生车祸的可能,可我是2015年落后时空的凡夫俗子呀。

念及至此,李建设思忖还是赶紧离开此地,离开这个鬼影森森2118年的城市。

玻璃幕墙后面的李建设此刻沉浸在烟雾里,并且不时咳嗽几下、上趟卫生间、喝两口水。下午他骑车经过一条小巷时,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小院落,样子布局结构像极了虚构中李建设拉黄包车时所居住的院子。这令他大为骇异,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到底是现实虚构了我、还是我虚构了现实?难道是彼此的混淆共同合谋虚构了我?发生了的、正在发生的、还没有发生的是否存在于同一个“发生”,一个类似于异度空间的所在。而时间意味着运动,世间万物都是处于运动当中。在微观层面,原子里的电子也都是处于不断运动中,如果电子停止不动了原子也就崩解了,而如果所有原子都崩解了,那么这世界这宇宙就不存在了,时间也就不存在了。时间消失了,失去了它作为衡量存在的第四维身份。

大街的消失与玻璃幕墙的消失,难道是时间作为衡量存在的第四维身份的消失使然?李建设继续瞎琢磨,可时间都没有了之前,不要说世界连宇宙都没有了——那么我呢?我在哪里?

爸!女儿在房间里喊,是不是该起床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恍如隔世中的李建设赶紧掐灭他的冥思,捏死身处不同时空里的数个李建设,去到厨房准备早餐。然后等待着随时骑着电动车,驮上女儿,出发。

黎明时分的城市睡眼惺忪,早起者像是它的出窍的灵魂;而早点摊扑鼻的香味,仿佛它的一声叹息。他们又一次穿过了那座桥。昨天早晨返回时,李建设特地缓行,留心观察了桥下的河滩:两股细涓绕着一处类似于孤岛的所在,上面稀稀拉拉散布着二、三十株已经看不清是什么树的挺立着的枯黑色的树干以及它同样了无生机的树冠,树底下褐黑色的河床结着盐似的霜冻扭曲着它的凸起与凹陷如同一尊沟壑纵横的面庞裸露在那里。而现在回忆起来,李建设倒觉得那丑陋的河床像极了月球的表面。李建设伫立于玻璃幕墙后面,想象着那沟壑纵横的月球。他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阴霾的天空不断地下压沉降,接着又豁然开朗,像是黑暗的屋子一刹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揭去了天灵盖。

李建设还没来得及逃离2118年鬼影森森的那座城市,他作为凡夫俗子的肉体不幸被一位女士出行者蹭倒在地。他趴伏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令一旁早已现形的女士错愕不已。

大街上依然冷清。肇事者女士耐心等候着地上的李建设。有一刻,她掏出眉笔忙中偷闲地把不太对称的眉毛描了描。她总觉得左边眉毛似乎偏低些,等描完再仔细打量时,又觉得右边的偏低些。她正在懊恼间,不想地上呻吟的李建设突然发话说,你来回地侧头,就是描到天黑也把两条眉毛整不好!

是吗?女士显然不自信了,刚才出门时我也侧头了呀!

问题正是出在这里,李建设开始往起爬,你的方位感神经比较迟钝。

女士犹疑一下,收起化妆盒,盯着已经爬起来站好的李建设说,我老公经常也这么说。

冒昧问一下他是干什么的?

公务员。女士那不太对称的眉毛还调皮地往两边太阳穴处抻了抻,随即又回复到不对称状态。

李建设没再说什么,拍拍屁股的灰尘,打算离开。见他拔腿要走,女士赶紧上前拦住他说,对不起先生,您还不能走!李建设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事故还没处理。李建设说哪来事故,他这不好好的嘛。女士说她的交通工具已经记录下刚才蹭倒他的一幕,如果不妥善处理她的交通工具就无法重新启动。不能启动,我就到不了单位;到不了单位,下班后回家将会是奢望。

李建设这才想起他这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哼,就冲那两条别扭的眉毛,你老公才不希望你回家呢。李建设调整好心态,问,怎么个妥善处理?

女士说,如果你没有大碍也没有异议的话麻烦请你过来对着我交通工具的录音系统连说三声你自愿放弃申诉不予追究我的责任。

李建设说他明白了,说完后他就可以离开,她也就可以变奢望为希望乃至现实。女士礼貌地点头表示正如他所说。

你自愿放弃申诉不予追究我的责任。

你自愿放弃申诉不予追究我的责任。

你自愿放弃申诉不予追究我的责任。

一口气讲完李建设就离开了。等女士反应过来,李建设已经离开了这座鬼影森森的城市。

李建设让自己退回到客厅沙发上。此前他依依不舍地拉上玻璃幕墙的帘子,仿佛艰难地为一出戏剧拉上了帷幕。那两条眉毛不对称的肇事者女士何去何从,与他无关。这并不是说他冷漠,而倒恰恰是为了尊重她。电视顾自跳动着画面,挑逗似的证明着它的存在。

他此刻躺在沙发上,脑袋枕在扶手上,有点硌,联想到了理发师与其手中寒光逼人的剃须刀。他曾经在镜子里看见剃须刀在他的下巴上游走,总是担心会失手。再后来慢慢克服了这种恐惧感,因为他把剃须刀想象成握在自己手中。而这种不必要或者说荒唐的担忧,说到底还是源于对他者的不自信感在作祟。胡思乱想到这里,他摁灭烟头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察看防盗门是否反锁,接着又踱进卫生间和厨房,察看各自的窗户关好与否。然后他又回到沙发上吸烟。屋子里很静(电视未放音量),这样即使是细微的响动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而问题是最近他的耳朵经常会产生幻听,所以他也就连神经也掺乎了进去,结果是不少并非属于细微范畴的响动他却没有听到。搞得他神经兮兮,有时支楞起耳朵屏息敛气听上很久看有没有什么动静被耳朵漏掉了。他不能不联想到卡夫卡的《地洞》。

像这种情形,有时他独自一人在屋子里能够瞎折腾半宿。偶尔被半夜起床上卫生间的老婆撞见,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实在掩饰不过,就只好尴尬地笑笑。许多个深夜,他就是在这种折腾中蜷缩在沙发里睡过去的。有时他也会理智冷静地反思他的这种妄想与强迫,但反思的结果还是觉得再怎么说晚上还是得察看门与窗至少得一次。并且为了这一次,他不得不熬到几乎是上下眼皮临闭上之前的最后一分钟再去付诸他的这种荒唐举动;要命的是,就这仅仅一次的荒唐举动常常搞得他再次又合不上眼,陷入了失眠……

折腾了半宿的李建设怀里抱着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睡过去了。电视只能等到明天关。即使是睡着了,也不得安宁,他总是做梦;如果被噩梦惊醒,他起来喝杯水吸根烟后,就又去察看门窗,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大街一直在延伸,好像黄昏的时候更显漫长,就像一个冗长的句子标点符号硬是觅不到落脚之处,而这标点符号就是李建设的忧伤,流浪般的忧伤。他也经常会反刍他的这种奢侈的忧伤:行动起来!赶紧行动起来!可就是行动不起来,并且为此一次次又陷入忧伤;我一定是无可救药了,思想总是凌驾于行动之上,就如同一个暴君,霸道、跋扈、专横、不由分说……十字路口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但都与他无关,他只负责在意识的惯性驱使下信步般地骑,往前骑,红灯停绿灯过,穿行,拐弯……之后就是女儿的学校。而返程时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停地说话,后面的女儿多数情况下只是默不作声,心情不好时也会说他两句,之后他就赶紧闭嘴,并且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她长大了,已经有思想、有心思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了。而另外一种忧伤此刻就又漫患开来,无边无际。偶尔,他也会荒唐地思忖,如果女儿再长大点,上高中了,上大学了不再需要他接送,而他还没有工作的话,他将如何应对那势必到来的突如其来的打击。

车子再次经过那座大桥时,李建设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河床中间的孤岛,投向了沟壑纵横的月球表面。

此刻李建设已经飞经月亮。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来自太空深处某处隐匿着的“虫洞”或者“奇点”那股存在着的强大引力。如果被吸进去便再好不过,还省下一笔数目不菲的丧葬费。

李建设望着那似曾见过的沟壑纵横的所在,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去上面小憇片刻,然后再决定何去何从。周遭空旷如远古蛮荒,等待着他的目光去开拓,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记得在地球上曾听到过一首《带我去月球》的歌曲,可现在他已然把月球坐在了屁股下面,却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总得干点什么。可是干什么呢?

就在他吸完第三根烟后,目光尽头一个庞大的飞行物慢慢地向他靠近。它安静得如同一片飘飞的树叶,没有噪音也没有排放尾气。如果没有猜错,一定是太空飞船了。不消一瞬间,飞船徐徐降落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其实到处都是空地),停稳后仓门打开,从里面陆续走下来两男一女。果然跟我一样,是人类!李建设简直喜极而泣,霍地站起身迎了上去。

你好!

大家好!欢迎来到月球!

你是这里的主人?

看门人。大伙都去火星免签旅游去了。

那么说,年轻漂亮的女宇航员狐疑地道,你不是地球人了?

李建设分别瞅一眼两名男宇航员,转而对女宇航员说,非也。

那你为何听得懂并且会讲我们的语言?年长点的男宇航员问李建设。

李建设眨巴一下眼睛,说,通过互联网自修过。接着他又问道,你们吃了没有?

年轻点的男宇航员满心狐疑地冲他的两名同伴低声嘀咕道,听见没,连问候都跟咱们一模一样!

四个人开始搭建营地,打算生火做饭。李建设忙前忙后,不停地从飞船上往下搬东西。在前仓位置他发现一台“俺疯8”,爱不释手,把玩不休。女宇航员见状,嘴巴一撇,道,喜欢就拿去好了。李建设尴尬地道,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夜晚很快来到。女宇航员独自住一顶帐篷;两名男宇航员同住另一顶,李建设蹭居。已经憋了半天,现在闲暇下来李建设终于忍不住问他们,你们缘何到此?两名男宇航员相互看看,年长者说,不妨告诉你,我们是来外星球寻找传说中的“虫洞”。

几个人在谈论“虫洞”时,年轻漂亮的女宇航员正在她的帐篷里刷屏。越刷越没意思,就信步晃进了另一顶帐篷。她主要是觉得那个自称是月球看门人的人有意思,不光有意思她还认识他。就是不知他还记得她否。他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并没有流露出认识我的惊讶或者佯装不认识我的掩饰?

她坐在帐篷里置于中央空地上的等离子交换取暖器旁。他们在饶有兴致地谈论着“虫洞”。她不时地瞟一眼李建设;李建设心猿意马,难道她爱上了我?

年长者男宇航员:虫洞即使被找见,里面所蕴蓄的巨大正质量也会阻止我们前进的步伐。

年轻的男宇航员:正是。环顾一下四周。

李建设总觉得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太久,心里猫抓似的。他略微调整一下坐姿,望一眼她,开口说道:得想方设法中和那些正质量。

年长者男宇航员:所以首先得找到负质量。

年轻的男宇航员:就是。

李建设偷窥过去,见她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巴,心下一时竟暖和了许多。他咳嗽一声,说:也是。再次偷窥过去,她的嘴巴只是改变了撇的方向,好像撇的幅度较之刚才大了不少。

年长者男宇航员:明天,得立即行动起来!

年轻的男宇航员:没有具体的方向具体的目标我们的给养也只足够维持七天时间到时如果还找不到该如何是好?说完深吸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就把目光又撒鱼网似的兜头罩在了她的脸上。后者却扭脸转向了李建设。

如同接收到摩尔斯密码的李建设赶紧说道:事在人为嘛,天底下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就是创造困难也要上!勾下脑袋,用余光偷偷打量过去,倏地又收回。

年轻的男宇航员脸上有点挂不住,霍地站起来,环顾一下四周,说,可我们是在天上!

大家似乎仍旧不感到疲乏,没有要睡的意思。可交谈似乎持续不下去了,至少在此时此刻。年长者男宇航员双手揉搓了半天头发,抬起脸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说,说完望望其他人。她默默站起身,转脸扎一眼李建设,转身向帐篷外走去。

心领神会的李建设紧随其后走出了帐篷。

年轻的男宇航员落寞地伫立在帐篷门口,怅然若失地望者不远处的两条人影。他抬头往空中望去。星辰闪烁,却始终找不到忧伤的月亮。宇宙的空旷与寂寥包裹着他的孤独,使他看上去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哼!一对狗男女!

李建设朝帐篷门口望一眼,对她说,你瞧,他已经忘记了身在何方。她问他什么意思,他回答说谁也看不到他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月球上能看到月亮吗?傻逼!收回目光,李建设接着说道,我真的没有认出你……变化也太大了点!她说是不是由于她身穿宇航服的原因,他说也许有点吧。像想起什么似的他突然问她,你是怎么从2118年那座鬼影森森的城市过来的?没等她回答他又说,我的意思是后来你那超幻隐形交通工具到底启动着了没?她淡然哂道,哪里有鬼影森森的城市……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梦境。梦境而已。

李建设有点懵,狐疑地打量了她很久,然后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面颊,顾自道,真的嘛。她又淡然哂道,你也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境而已。梦境,明白吗?好像有点生气了,梦境毕竟不同于科学。现在我们面临的棘手问题是必须穿过虫洞,去往真正的公元21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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