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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消失了》(长篇小说)

木子车 发表于: 2015-8-11 10:21 来源: 今天

大街消失了(长篇小说)
作者
木子车
车速55条条大街像河水一样向两边岔开,人们的面孔相互叠在一起。一切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模糊。
从大街上下来,李建设站在了河边。风里头带着刀子。河水根本映不清他的脸。叹口气,他略微失望地离开了。到得桥头时,禁不住,他又掉头把目光插匕首似的投掷了过去。他惊奇地看到自己仍然站在河边。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冬天的井水冻红了她的双手。李建设从母亲身边走过,蹑手蹑脚像个贼。天阴霾着压得很低,似乎紧贴着他的脑袋发丝。他一点也不觉得冷,街道慢慢黑了下来,也许是路灯的原因。公交站牌下的脸,又开始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把电动车停在尽量不影响他人的地方,却也要暗示出他的职业身份。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建设感到了街道的逼仄与压抑。他打算回去看看;要不,骑出轮子底下的这条街。两种选择其实由不得他,关键是细微事物的触发。闲暇下来时他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诗人。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倒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身边的男孩却不同;他们在等车,男孩戴一副墨镜。他们一定是父子。李建设回去了。城市大街逐渐消失的时候,乡下的清晨才刚刚开始。一切隐于浓雾之中,包括一步步往家门外走的母亲。母亲瘦小麻利,以至于院子里的他,以为是大雾吸走了母亲。可要不了多久,大雾总会还原出母亲。
某些人既然是会思想的人渣,李建设就思忖自己会不会是个会思想的废物。大街还未消失,一切栩栩如生。红灯。他不得不等,有时也不等,等了也是白等。箍红袖章的交管大妈把自个捂得像劫匪,可如果去劫银行,她们也不会大冷天戳在大清早的街头。早晨是安全的。劫匪嗜好睡懒觉,就像是作家的坏毛病。由于社会身份的缘故,她们是自卑的,就像他一样上街总是戴一顶长檐帽,以为自己就是把脑袋埋在沙坑里的鸵鸟。
大雾还未散尽,大街隐匿于车轮底下,寒冷紧箍着李建设的双腿,膝盖似乎无甚感觉,它可能暂时离开了依附之物,自由了,当家做主了。女儿在后面一声不吭。他知道穿过眼前这大雾,随着时间流逝,大街总是会清晰地再次出现在眼前。过程几乎缩短得没有过程,倏忽间大街就又回到了人间。而他却在等待它的消失。
渠水哗哗地流淌着,去往学校路面积水的地方早已结冰,他踩上去嘎吱作响,像是夜晚弟弟磨牙的声音。昨天后晌放学路上他跟弟弟干了一架。现在,他要去他上过的小学给弟弟送书包。早上他坐到座位上掏书早读时,才发现书倒是有好几本,却都是小学四年级的。而他已经初一了呀。
街道变得越来越狭窄,又突然变得宽阔无比,紧接着就又消失了。李建设一时身处悬置状态,感觉自己被置于一个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在当下的超维度状态中——而存在于将来某个时空中的自己,亦不确定。就像一个弃儿似的,另外一个李建设骑坐在半空中的树枝上掩面抽泣。一切都在视线之外,包括身下之树,有如异境。
李建设抽泣完毕,想从树上下来。当他爬到树干位置时,接连探了两次脚,依然是踩空,就像他的脚消失了似的。终告失败后,无奈他又爬回刚才栖身之地,又一次开始抽泣。睡意渐渐袭来。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树上爬下来回到村里的时候,许多陌生的面孔盯着他好奇地看,同时不少过去熟悉的面孔也难觅其踪。
街头即浓缩的世界,来来往往,饱含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就看你内心有多大、多宽广,又时常逼仄得放不下自我。这两天十字路口交警扎成了堆,就这还没算协管阿姨大妈。不知道刮什么风。一股、一阵几乎就是世界真相,至于明天怎么办从来都是未知数。李建设戳在红灯底下,像一匹随时出击的饿狼。我要是交警?
就不用麻烦“大街消失了”,总之是完成身份置换后,如代数运算般李建设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跑街的交警。辛苦自不用说,但那股派迷恋住了他,像远古的骑士。唯一缺憾的是,不允许提剑持长矛。如果唐吉诃德也是一名交警呢?这个荒唐念头揪住李建设胡思乱想的衣领,许久不撒手。这令他甚是恼火。下岗之虞啊!
乡下的夜来得早。可能是因为没有路灯。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之中,两张极为酷似的脸庞一时混淆了他们正在炕头纺线的母亲。不时瞄一眼她的两个杰作,母亲思忖着不知为何轻轻踹了其中一个,说,偷啥懒哩?……你看你哥都写那么多了!李建设勾头憋笑;另外一个说,妈,你打错了呀!母亲稍作沉吟,道,替昨黑打。
作为诗人的李建设决定写长篇小说《大街消失了》时,内心还纠结了段日子,不是出于对他才华的不自信,主要是担心每天能不能赚够三十元人民币。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高中时政治课本上的这句话当初他不甚理解,浅薄地以为它跟盖楼有什么瓜葛。转出南柳巷骑到粉巷,想起这句话,他差点笑出声来:卖面粉?
好几天他都以蛔虫自喻。如果城市的大街小巷是人体的大肠小肠十二指肠,那么作为一个业余摩的司机,无疑我就是蛔虫了。既然是蛔虫,联想到打虫药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了。又一次恍惚的李建设,又一次戳在了路口。他在等待一个临界状态。本来完全可以直接就联想到儿时吃打虫药的糗事,可他觉得不够虔诚。
你是建设吗?
是。小牛,吃了么?
李小牛又问,你真的是建设吗?吃个锤子……独自一人过我最不爱听人问你吃了么!
李建设把佝偻的腰提了提,说,不管啥事,饭得吃不是。吃饭是人生首桩大事。感觉有点累,他又把腰放弃了,盯着小牛默不作声。
小牛挠一下他的光脑袋,问李建设咋老得他都认不出来了。
尽头在哪里?想到这里时,一不小心,李建设趔趄着绊了一绞,最终还是摔倒了。难道尽头就在屁股底下?苦涩泛上来,令他感到诧异:这也算是一种长大?城市的大街有时简直可以用壮阔来形容,但并非行走于其上的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波澜。他停下脚,不知去往哪里。经过街口早点摊时,一个小男孩盯着他瞅。
几个大人也不礼貌地瞅了。我是不是怪怪的?李建设心想难道敏感了?来不及细思量,他又一次差点撞上街边的垃圾桶……明白了,明白啦!欣喜若狂啊!……恍惚,对,灵魂出窍的恍惚。一个丢失灵魂的人已经影响到他人。李建设突然亦感到温暖,毕竟,还算有目光关注,即使陌生人的目光。目光永远不会是陌生。
雾气迟迟不散。街口的红灯奄奄一息。冷风贴着地面刮过来,沿着李建设的脚腕一路而上,不幸又被他紧扎的皮带阻断了去路,垂死挣扎几番,冷风绕道而去,专拣疏松的地方下口……前方就是一堆篝火,应该是登峰他们。李建设就想,那温暖的火堆下一定有烤红薯,他们上学路上的早点。大雾弥漫,黎明的黑模糊着。
冷风终于觅到了突破口,迂回着趁虚而入腰际部位。李建设停下脚,把斜挎的书包往身体一侧移移,低下头把系在腰上的围脖,紧了紧,差点勒得憋气,就又松了松。母亲纳的粗布黑棉袄总是显宽松,远超过他身体的生长。瞧瞧,心急了不是,给了该死的寒风有机可乘。要不是嫌憋气,他恨不得再把围脖勒紧些。
清晨的雾有别于黄昏的雾,前者诱惑着人望前冲,后者则使人深感迷茫想往回缩。
2015年第一天。父母亲来了。李建设一直赖在床上没起;老婆加班,女儿在写作业。那天不知怎么的,他说着就哭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电话的这头哭了,说他违法营运电动车被扣了,要罚款。在电话另外一头的母亲沉默了许久,不能理解儿子的哭泣。客厅沙发上的父亲不住地往儿子房间望去,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起床。
如果再不起床,他们会走的。可是我哭过了,在母亲“面前”,父亲肯定也知道了。李建设不知道的是,父亲当时就沉默着坐在母亲旁边。他感到的简直是恐惧:哭泣过的成年人儿子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苍老的父母面前。当他抓过床头的眼镜时,灵感顿闪,对,我完全可以扮瞎子。
街头不断暗下来时,他清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女儿要放学了。这么些年过来,自从他决定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来应对自我的存在感时,他就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废物儿子,废物老公,废物父亲。随着写作的不断掘入,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忧疑,胆小,迟钝,以至于难以适应纷扰喧嚣的生活。得活下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街道的尽头模糊成一片,似另外一个时空。他明白自己穿越过去后,另外一个尽头仍在前方等着他。世界是不是由无数尽头,如母亲织布那样纵横交错,交织而成?既然存在尽头,我的“出发”又在哪里?李建设穿过弥漫在村巷里的浓雾,向村口走去。登峰他们,还有别的年级的同学在村口候着他。
骑坐在街头,一种奇异景象经常涌现在李建设眼前,似真亦幻,真假莫辨。忽而儿时忽而现在某个时空点的他忽而年迈的他,相互交织又彼此孤立,而另外一个他置身不知名的异处,沦为一个混沌的旁观者,姿态清晰、存在黏糊。幻听亦不断折磨着他。还好,幻视目前还未露出端倪。只是肉体的累赘感让他感到恐惧异常。
李建设喜欢黄昏时的雾气,好缩回家中,缩回被窝里胡思乱想。冬天,田野一派萧索枯败,不用去放羊。昨天晚上,家中唯一的羊要分娩。母亲忙得团团转,他和弟弟跟着她瞎转。母亲说去找你大大(叔父),这可咋弄呢?火堆旁边的兄弟俩相互瞅一眼,蹿起来跑进后门,穿过堂屋,奔出前门去喊人了。湿润的羊眼。
在遍尝各种各样的绝望之后,李建设强迫自己渐渐静了下来。他明白的是,即使是静下来,生活还得继续,明天还得若无其事地走出家门,去到大街上,只是为了晚上再回来,然后继续静下来。据说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死了。却并非某种急症所致。累,是没法预料的事情。歇就歇下了。
在路上是一种状态,充满了动感与希望。也有例外的,譬如一碗浊酒一饮而尽后,一声大哥,您就放心地上路吧!但细一思量,赴死何尝不是另一种希望,给他人的希望。李建设思忖至此,羞愧地掩过脸去。老婆就熟睡在他身边;女儿在她的房间。他既希望置身于明天的大街小巷又恐惧明天的到来。一切都是未知。辗转反侧。倦意袭来,他又一次穿行在村巷里,李小牛跟在他身后逢人就自作主张地介绍,建设,是建设回来了。啥都没变,就是老了不少。我说建设,小牛停下脚问,你咋老得比我们快?
时空差。
啥差?
苍老的眼光射出去,如同钝矢,早已了无声息。李建设让目光软踏踏地落到村人的眼窝里,对李小牛说,之所以存在时空差,是由于我走了很远的路才回来。有多远?大概就是从火星到地球的距离。小牛说,可真够远,就这还没算到达地球以后乘汽车的路程。你中午吃啥?李建设又一次问小牛。
羊肉泡馍!
好,去镇上。
李建设对意外死亡的第一次感受,是在村子的塬上。塬上一大片是山东移民聚居区,一条铁路线横穿而过。乡下的夜宁静,每当有火车经过时家里的玻璃窗就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对李建设而言,这声响令他感到异常恐惧,总觉得窗户外面匿着一个陌生人,骇人得很。死人啦!死人啦!塬上火车碾死人啦!害怕也得去看。
一群小伙伴走在去看死人的路上。大伙走得既急切又谨慎,从不会越过前面同样去看死人的村子里的大人。大人们就是雷池。他们互相散着烟吃,赶集去似的有说有笑。铁道旁边的土路上聚拢了一大堆人。李建设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顺着大人树林般长腿的缝隙仄头撅腚地往人群里头楔。
李建设恐惧地犹疑着,就是不敢往里瞅。其他小伙伴都楔进了树林。李建设几乎恨死了自己的胆小,里面的死人魔鬼一样施展魔力,又诱惑着他急遽乱跳的心……眼睛阖一下倏忽又打开,以极快速度往里瞥一眼,什么也未看见。只能壮胆再来一次了。如是三番,看见了,他终于看见一抹盖在死人身上的衣物还是被单。
周遭是低头吃草的羊群,羊儿们满嘴沾染上绿色的草汁,清香荡漾在它们的眸子里。李建设收回目光重又落到了小人书上。他半躺半坐在一处草坡上,秋日午后的阳光慵懒得让人昏昏欲睡。说睡过去就睡过去了。他离开草坡时已然长大成人,成为了一名抗日志士,左右勒下别两把德国造的驳壳枪、胯下是关二爷的赤兔。
梦境是会重合的,然后产生新的意义。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又看了一遍,死啦死啦的又一次让他重回童年的梦境:两肋别两把德国造的驳壳枪、胯下是关二爷的赤兔。中国人死于听天由命与漫不经心,为了安逸连命都不要!先是炮轰,接着是步兵,步兵完了又是炮轰,一成不变的打法,居然占领了大半个中国?
李建设趴在中缅边境的莽林间,身后趴着川娃子、小牛和王八盖子。他们三个去南天门执行侦查任务。大雾弥漫,是最好不过的天然屏障。小牛低声冲李建设道,趴个锤子,站起来直接走过去,日本鬼子看到的还是雾气。王八盖子附和道,中国要灭亡,除非湖南人死绝,怕个锤子!李建设回应他俩说,闭嘴,按程序走。
一个连鞋带都不会系的学生娃打起鬼子来也毫不含糊。这就是理想主义者,写诗,却不会生活。
环城公园已经许久没去。什么都没变。这里曾闪动着他小说里虚构的人物,老丁,孤独的老丁。他只是想独自一人坐于某处,静一静。谁都可以是老丁,包括他。他坐下来,把目光放出去,一个挨一个的老丁从他身边经过。陌生,但不是彼此,他熟悉他们。他已经咳嗽得厉害。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两个李建设。
石板小径上年轻的李建设和年老的李建设迎面走来,树下坐着的李建设恰好灌了一口啤酒。一个不羁青春、一个谨慎苍老。他们相互瞅一眼,擦肩而过。李建设嗨一声喊住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望向他。你们咋连个招呼都不打?你们认识的!年老李建设犹疑地分别瞅一眼两个年轻的李建设,说别闹了,顾自走去。
谁闹啦……就是觉着无聊呗!嘟囔着的李建设猛灌一口啤酒,作势离开。年轻的李建设都走出了七八步,停下来回过头,牙一掀,道,你个傻逼!拎着啤酒瓶子的李建设走下草坡盯着他说,年轻人,你同时骂了三个人,就这还没算童年的。小人书翻完了,草坡上的李建设觉得意犹未尽,侧过身,打算从后往前看一遍。
既然马六一(李建设小说中的人物)死去了,活过来的是李建设,马六一就必须得死去。忧伤的李建设穿梭于现实中的大街小巷时,偶尔也会操心虚构里的李建设如何把《大街消失了》继续写下去。他写着写着时常会卡住:接下来应该如何叙述?叙述什么?后来为避免诸如此类问题的困扰,他决定采用碎片化断裂的方式叙述李建设的故事。
可是,他又觉得碎片化与断裂,会有损于长篇小说的连贯性与完整性,遂又决定用叙事方式加以弥补内容即故事单一与单调的缺憾,并采用天马行空、不受时空所囿的幻想打通所有阻碍。问题是,倘若如此,会不会又增添新的障碍?马上就要过城门洞了,李建设思忖,是否得去到环城公园里头想想?登峰有了,李小牛也该叙述进来。三个人、二十年,三种不同命运。事实上发生在李小牛与登峰身上的故事,完全可以移花接木,全部嫁接到李建设这株歪脖树上,至于结出的果子是梨是桃还是苹果,随缘。一切随缘。走不?李建设习惯性地问一个路人,后者瞟他一眼,跨上自行车离开了城门洞。
李建设电动车两只轮子底下的大街果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区门前的逼仄小巷。新建的小区,一溜高层,气派得像是富人聚居区,戳在低矮简陋甚至破败的老区中间甚是扎眼。叹口气,掀起头盔面罩,揩揩鼻涕,他扎势地拐向了小区门前的缓坡。到得门口里面的小岗亭,他脑海中迅速抹杀掉交警形象,冲保安说,充电!保安边开条子边问他,你在里面搞装修?李建设挤出几纹笑,说,我住里头的。昨天给那个师傅(保安)都说过了。明天再问,跟他们急。刷门,进得电梯后他才想起电动车钥匙没拔。现在,此时此刻,李建设又一头扎进了虚构当中。敏感的李建设已经察觉到小区保安心中的疑问:他为什么一大早钻进去后直到下午五六点才又出来?不是搞装修的又是干啥的?他难道不需要上班?他们不知道的是刚失业的他,已经被下个月以及之后的每月不足两千块的房贷,快熬煎神经了。他老婆的最后通牒也已传达了下来:再找不到工作,你趁早卷铺盖走人!他听后小心翼翼地说,走人可以,但我写作的电脑得带走。早上送娃上学临离家时,她叮嘱他说今天出去看看银行啥的要不要保安。他嗫嚅着含糊地答应了下来。问题是,不说别的,单以他本人的残疾人形象(身板瘦小还架副近视眼镜)任哪家银行都不会招他做保安,说不定银行领导还会讥讽他说,我瞧你本人反倒需要个保安!彻夜失眠的李建设这会感觉到头疼,后脑勺一抽一抽地疼。睡会。睡着后,大街才会真正的消失。一切都会消失。醒来后,他打算出小区时换身衣服。
李建设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上,心扑通扑通乱跳,像是一群青蛙列队挨个往池塘里跳。接下来呢?李建设说,总不能跳个不停呀!无人搭理。吸烟,闭目沉思。对,死亡,像他童年铁道边那次一样,他又一次如此现场感地靠近了死亡。他感到浑身乏力,几乎就要出虚汗。那女人被车撞离地面至少超过了她的身高。
还未到桥头,失去地球引力的悬空感又一次袭来。桥下河床裸露地方居多,树枝似的分岔的流水占了不足四分之一。秋天经过时女儿说她看到了丹顶鹤。现在,女儿的父亲看到的尽是些冬日腐败之物,了无生机。桥面宽阔,车辆稀少。李建设把目光散出去,不足一秒后,桥面与河面一瞬间拉开了距离,并且在不断地延长着这种距离。
李建设消失了,不尽是由于桥面与河面的背道而驰。他唯一剩下的是一个点,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恐惧感过去后,他产生了哭泣的冲动,就像他无数次骑坐在树枝上抽泣那样。然而那树枝是不存在的,只是他诗句里的一个意象。耳际风声浩大,河流也正在消失。车速太快?他决定傍晚去接娃时,推着电动车走过桥面。得慢下来,恐惧感才会有所缓解。
登峰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几个人喝了二斤不到。身后的镇子几乎消失在雪地尽头,要不是那家酒馆眨眼睛似的门灯。李建设也躺在了另外一个雪地里,且未喝酒。那个贱货拉着她说不清是旧男友还是新男友,绕过他的脑袋,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一共是三拳,接连击打在他的眉骨,裂了条蚯蚓似的血口子,伤疤至今仍镌刻在那里,清晰可辨。学校操场白雪皑皑,李小牛狗一样在雪地里打滚。
一切都在消失。他颓丧极了,就只剩下了颓丧,连街道旁废弃的工厂都不及,它起码还有破败的旧厂房仍旧坐落在那里。他们(李建设原来国企单位已经下岗的工友)都去了哪里?这十几年来他们都在干什么?时间并没有在眼前的空间中留下任何东西。当她从街边由摩的、三轮车、早点摊以及喧闹的人群组成的混乱中走出来的时候,颓丧中的他迎了过去。而这一“迎过去”,居然让他横穿或者说跨越过了十余年。却总是不能靠近。她变得越来越模糊,继尔又愈来愈清晰。他并不认识她。你在听吗?我正在为你以文学方式讲述她的故事。她现在也已经接近四十岁了。所以采用的语言文绉绉的,这一点请你多多包涵。李建设没在听,不是故意为之。他仍在睡梦之中。叹口气,作为被讲述者身份的李建设感觉到了他的突兀与莽撞,掩面隐遁而去。李建设似乎感应到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茫然四顾。从卫生间出来他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转悠。阳台凌乱不堪,似乎有风从哪里灌进来。他走过去掀开角落里洗衣机的洗涤筒,合上又去揭甩干筒。迟疑了片刻,他又踱过去查看空调的预留洞。还未装空调,预留洞被一团旧衣服塞着。他抽出旧衣服,是他的一件体恤,抖了抖,后背拳头大小破了个洞。重又塞回去。用洞堵洞,不漏风才怪!李建设坐在客厅沙发上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也就是说,一个上午他都没有消停,还不能断言他就是在寻找什么。吸完烟,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也不感觉到饿。
浓雾据说得持续至少三天。一俟想到这里,苍老的李建设在乡下坐不住了。他主要是担心万一遇到像卡尔维诺《弄错了的车站》马克瓦多遭遇的那种乳白色的有如黑暗般的大雾,女儿要是找不到学校可咋办?老伴听后说,你傻呀?车辆无法上街,不会走路去上班!李建设说,女儿现在已经是老师了,绝不能迟到。

那么罕见的什么陷入进去都会消失的大雾,不迷失方向才怪!这该如何是好?老两口面面相觑,彻夜难眠。天快亮时李建设一拍大腿,眼放亮光,说,有啦……雾再大消失的也只是街道和城市,但毕竟都还在那里原地不动,女儿学校也是……可腿是不会消失的,只要走,总会抵达目的地。老伴说那样会迟到。临出门,老伴不无担忧地对她老头说,要不骑自行车是不是快点。不行!李建设坚决地说,满大街都是摸黑——摸雾——赶着去上班的人,发生意外也是难免的。

李建设抵达城里的第二天黎明,大雾如约而至。由于有关部门预警不周,疏于防范,果不其然整个城市交通陷入瘫痪,大街小巷陷入一片混乱状态。不法分子猖獗。异常,肆无忌惮。各种怀消息通过李建设挂在胸前的调频收音机传至他的耳朵,令他更是忧心忡忡,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唯一使他感到些许慰藉的是,这场千年不遇的大雾消除了贫富差距。不管是自行车还是不菲的豪车一夜之间从大街上消失殆尽。星星点点的街灯根本无法穿透浓雾,丝毫起不到照明作用。萤火虫估计都笑岔了气。



[ 本帖最后由 木子车 于 2015-8-11 10: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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